久澜梦醒之时,耳畔是伴着风铃清响的袅袅琴音,鼻间是窗外飘进的阵阵饭菜香,眼前是一晕儿投在床前的晃晃晨曦。
自那日琅琊山道别,已然过去好几日了。她与岳梓乘又回到了这座镇上,江湖风波好像都已经离得远了,如今萦绕身侧的唯有凡尘的烟火,平平常常,沾染着最质朴的世俗的气息,却也简单纯粹,不必追名逐利,没有明枪暗箭。
没有人必须要选择做一个英雄,站在令人瞩目的位置上,受着他人的景仰。有了选择,他也可以去做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肩上空空,步履轻轻,只用油盐酱醋书写出红尘百态。
只要心仍明净,即便身处俗世炊烟也可如置仙境。能决定眼里的世道尘寰的,也仅有心之所向而已。
因此久澜很满足于这种最平凡的味道。能在清闲的早晨俯眼笑瞰街巷喧嚷,看过客行人撼动起缕缕微风,吹动蒸蒸白雾飘摇消散,现出雾下满笼诱人的白面馒头或一大锅飘着米香的白米清粥。至于入夜,灯火如星,所有对尘间的遐思都隐没在星灯下如墨的夜色里,夜有多深,遐想就有多远。
如今的她就与这种生活相伴,没有外人的侵扰,只有晨起入睡时岳梓乘的琴音,一日三餐时食店的酒肴饭香,和茶余饭后闲适散漫的流水光阴。她也开始在这时光里拾起了医书,着手医治岳梓乘的陈年伤病。纵然他自己可以不大在意,但久澜不能。
于是就每日一碗药,一颗糖的哄着,倒哄得他没像之前那般抗拒了。想不到一向怕喝苦药的岳梓乘竟然还能有今日,真是匪夷所思,久澜想。
如此三五日下来,先前的外伤全都痊愈了,丹田处的内伤却收效极微,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的伤来得不寻常,原就不是寻常药石可以治愈的,或许经年累月以后会有些许起色,或许日后她也会钻研出新的手法,谁又能预料呢?余生还长,他们都等得起。
只是近日久澜也会在闲暇时怔怔地出神。她从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即便想到了也来不及思考,如今诸事平定,她有了闲心,反倒开始渐渐地受这桩旧心事困扰了。
她喜欢岳楸,也喜欢过岳梓乘。可她如今喜欢上这个人,是因为他是岳楸,还是因为他是先前的岳梓乘?
那是交织着经年旧事的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她回首中的那些梦境,莫名其妙重拾的记忆和光明,似乎无不与他相关。他在她的生命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她又该以何种心态去面对这样的一个他?
而后昏昏思睡的一个晌午,枝上黄莺低唱,她便伏在案上听他抚琴恍了神。岳梓乘是珍爱她的,她心里有谱,只是这种珍爱不禁令她有些受宠若惊。在琅琊山的洞窟里,他那旁若无人的炽热眼神,当着所有人的面牵起她手时的心无顾忌,他的心意已昭然若揭。那是他在义无反顾且毫无保留地向她诉说自己的抉择。
他并不畏惧世人看他的眼光,也不介意过往路上的险阻和彼此留下过的疤痕,他更在意能与你并肩而立。
如若他们脚下是相隔百步的一条路,那他无疑已经向她走出了九十九步,而这剩下的最后一步,却必须要由她自己来走,谁都推动不了她,谁也不能替她走完。
可她该如何迈出这一步?她走向的又是谁?
想不通这些事情,她竟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入夜,灯火渐明。
近日初夏的时气愈发的暖,唯有楼阁上的夜风会时而送进一两缕凉意。久澜一手执扇倚在短廊下吹着风,偶尔瞥见回厅上的宾客疏落往来,雕花木梁下悬着的纸糊灯笼晃晃悠悠,迷乱了人的影。
岳梓乘今日似乎也有心事,一曲《静女》已反反复复弹了多遍。他的心是缘何而不平静?
忽然一阵晚风飘来一缕淡淡的栀子花香,他的琴音亦戛然而止。暖橘色的灯火在门格上透出了他的剪影,而他的身形微微一动,继而便站起身来,镂花木门发出了一阵微弱的“吱呀”声。
久澜的发梢轻轻一晃,一回首便瞧见了从门内走来的他,一身微微发白的旧袍子披在身上,在灯影下生出几分朦胧与寥落之感,竟像这红尘中的仙人,淡月疏烟里,言笑如梦牵。
他缓缓走至她的身旁,双臂搭在阑干上,仰观星斗粒粒缀落天井中,浅浅而笑道:“过几日,我想回一个地方去,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久澜手中的轻罗小扇一晃而止。
“回哪儿去?”她疑惑道。
“徽州,白岳城。”他停顿了一瞬道,“芒种安苗送花神,城里会举行灯会,就同往年那般。我们已经错过许多年了,今年的这一场我不想再错过。所以,你愿意同我一起去吗?”
他转眸看向她,眼底的墨色愈发幽深,而光亮却越发明朗,是一种熟悉却不尽相同的希冀,包裹着春夜和风的温柔。
她忽然便有些痴了。
从袖里落下握在手中的花簪漏出两声银铃的清响。
一别经年,时过境迁,老街如旧。
久澜还记得,上一回她来看花灯已然是八年以前的事情了。彼时她还是二八年华的明媚少女,手捧着市井巷弄最家常的美味,街头巷尾一路欢闹,时而回头等待同样笑眼望她的少年。
如今她再回来,灯市依旧流光溢彩。她漫步其间,身旁还是八年前的那位少年,而街上欢闹的少年男女早已换了模样。有时望着这些正值青葱的少年佳侣,灯影憧憧下,她在闹,他在笑,久澜竟有些奇妙的恍惚感,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忽而如在昨日,忽而恍若隔世。
穿过的熙攘的人群,岳梓乘依然带她去了当年的那家酒楼,挑了临街的位置,点上了徽州的名肴。久澜则支着腮,时而遥望向窗外,时而凝望着眼前的人。
这一回,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久澜便在摇曳的烛影下一直凝眸望着他,眼底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在明暗中恍若精描的工笔,令她有刹那的晃神。她记不清是哪一年,但确信有过这么一幕,那回她也是从这个角度看的他,只是彼时他的脸廓依稀还没有这么分明。
她倏然真正地意识到,当年的那个少年郎已经长大了。旧时模样已远,而今在她眼前的,是一个经了沧桑磨砺与岁月洗刷的岳梓乘,磨洗去了少时的顽皮跳脱,却沉淀下一颗真挚、正直,又富有诗情画意的心。
她忽然便明白了一些事情。
岳楸也好,岳梓乘也好,她心悦的,她怀念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人而已。无论她是留恋温柔细腻的岳楸,还是追忆消逝在过往青春里的岳梓乘,那都是他,镌刻在生命里的他,铭记在岁月的他,早已一笔一画地写入了她的余生里。
她喜爱的,就是这一个完整的他,是云岩道长的得意弟子岳梓乘,是齐云派顶天立地的掌门师兄,也是专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岳楸,包含着过去,现在与将来。
这次,她也终于能够再无犹豫地做下决定,哪怕路途再长,她都一定会勇敢地走向他。
更何况,她已足够幸运地只剩下了这最后的一小步。
“这些菜的味道比之当年如何?”岳梓乘忽而问道。
“似乎有细微的差别,但风味如初。”久澜回过了神,一双明眸直望向他的眼睛,笑答。
灯市渐渐地更加热闹起来,河上也飘起了莲花式样的彩灯。岳梓乘从酒楼出来,沿路挑选了两只心仪的花灯,捎上了甜米酒和久澜向来喜爱的蟹壳黄烧饼,便带她去登船。
一条条小船在水上悠悠地飘动着,夹岸的人与景都在缓缓地后移。久澜一面嚼着烧饼,一面闻着连绵的酒香,笑道:“好香的酒气,你就不怕我一个忍不住又喝醉了,你又得扛着一个疯疯癫癫的我回去了?”
岳梓乘想了一想,倒不觉暗笑道:“那也可以,而且好像还不错。”
“还不错?”久澜瞪大了眼睛,“岳老二,你不要面子,我还要的呢!”
岳梓乘却笑得更欢了。
九年前的那会儿,久澜就抗不过一碗半甜米酒的酒劲,最后是被他一路背回去的。
他从来都没背过人,头一回背起她,竟然觉得有些吃力。
看来以后还得多加锻炼才行。
他们顺着长街回去,沿途数着经过的石牌坊,身影被灯火映得老长。
背后的她一直都很安静。酒醉后的她便是如此,熟睡时就像个乖巧玲珑的孩子,身形小小的,暖暖的,头倚靠在他的肩头,竟然格外可爱。而鼻间那股若有若无的少女幽香,也激得他心神一荡。
正当他沉浸于此时,背后的她忽然出声道:“岳老二……你慢一点……颠得我疼……”
他被吓了一跳,慌忙停下脚步,可回头看时却见她依然双目紧闭,两道睫毛又长又翘,如同垂下的羽翼。
应该是没醒吧……
他试探地轻轻唤了声“久久”,而背后的姑娘许久才迷糊地回了声“嗯”。他稍稍放了心,一边放慢了脚步走,一边轻笑道:“久久,我也才刚到十八岁,你下次叫我的时候,能不能把‘老’字去掉啊?”
背后道:“去掉……岳老二去掉老……岳……二?”
他险些笑出声来,却又克制了笑意哄道:“久久乖,对比自己年龄大一点的男子要叫‘哥哥’,比如我,这才叫有礼貌。”
背后道:“哦……岳二……哥哥……”
他听得甚是惬意,忙笑道:“再叫一声。”
“岳二……哥哥。”背后回应道。
他心里美滋滋的,于是又兴高采烈地走出一段路。眼瞧着便能看见旅店了,他忽而想起了什么,又低声道:“久久,再叫声岳楸哥哥。”
久澜似是疑惑了,低低地“咦”了一声。
他解释道:“岳楸是我原来的名字。‘楸’就是树木的‘木’和秋天的‘秋’。”
久澜似乎还没转过弯来,小声嘟囔道:“木……秋……木秋……哥哥?”
他笑着摇了摇头,嘴角却险些咧到了耳朵根。
也许就在这时他心下便已打定了主意吧——余生,就是她了。
可惜酒醒以后,他便再也没能听见她这样唤过自己。
久澜看着岳梓乘径自弯起的嘴角,眼里幽深又悠远,恍若灿烂的星河,迷惑之余,又有些莫名的了然。而听着桨底荡起的水声和耳边拂过的风声,一回首见流水悠悠,天际邈远,星火绚烂,花灯如昼,一时前尘如烟,绕过心头又悄然离散,眼前是一派明亮而绮丽的光景。
想来芃芃凡尘变幻如斯,没有人能扭转世间的变化万千,而光阴流转匆忙无情,又有多少东西在其中风化变了质。
然而这世上却也存在着一些金子般的东西,无论风霜如何打磨,无论流水如何冲刷,它都会保留最初始最本真的模样。
久澜一路走来,都在始终追求与守护着这些最可贵的东西。她犹豫过,胆怯过,抗争过,迷惘过,但同时她也庆幸在回头看时,发现这一路上并不只有她孤单一人。
而与她同行过的这些人里,有从一开始就陪她一同出发的,却在半道上走散了;也有从半道上加入她的,却陪她走到了今天;但更多是在途中认识的,一起说说笑笑地看过了一程风景,互道了声“再见”后,便再也未见。
他们或许只陪她走过了一小段路,或许始终跟在身旁形影不离,或许几经相遇久别重逢,又或许以为分道扬镳,却从来不曾走远。
她与他们这一路行来,又多少都被岁月改变了一些东西,也许是模样,也许是性情,亦或是两者皆有。但他们也都守住了一些东西,尽管饱受坎坷与沧桑,有过迷失与怀疑。而最终沉淀下来的,便都是能够足以支撑他们继续勇敢无畏地走下去的,所谓存在的意义。
人生不如意事本就十有八九,唯乐事幸事一二。但偏偏是这十之一二,赋予了人存在与活下去的动力。若非浸泡在岁月的甘苦里,又如何能知晓人生的珍贵?
所以此时的她眼观人世安宁,岁月无忧,不禁感到从所未有的轻松和满足。她过往坚守过的一切,终于都不是枉然。
手里忽然被塞进了一样东西,她低头一看,却是一只桐木盒。她转眸看向岳梓乘,却见他对自己粲然一笑,神神秘秘地道:“打开看看吧!”
她抿了抿嘴,好奇又期待地将木盒打开,目光在看清里头的东西后便再移不开了。
“这是最时新样式的白碧桃花簪了。”岳梓乘道,“原先的那支不是坏了吗,这支就是补给你的,作为你今年的生辰贺礼吧。”
久澜撇了撇嘴,笑道:“劳你提醒了。我已有多年没有过过生辰了,险些就忘了。”
她低着头细细地端详着,倏然便注意到盒子内部的底层似有些异样。她轻轻地挑起,竟发现木盒子内还有一个夹层,里头搁着一张画纸。
她觑了岳梓乘一眼,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画纸取出,摊开。是一个在桃花树下翩翩而舞的少女,墨发白裙,回眸含笑,顾盼生辉,美若九重天宫的仙女;再定睛细瞧,却见她的发间别着一支碧桃银铃的花簪。
莫非这画中的女子绘的就是她?也美得太失真了些,可是越看,却越发觉得眉目相似,姿态传神。
“桃铃医仙可真美!”岳梓乘望着她笑叹道,“这回形神具备,颇有神韵,可不是鬼画符了吧?”
久澜瞥了他一眼,仔仔细细地将画叠好,放下,笑问道:“你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我竟半点不知?”
岳梓乘道:“新的花簪是开春时就备好了,这幅画却是这两日才完工的。”
“哦?”久澜托着下巴笑道,“明明会画画,还故意要作鬼画符,岳梓乘,你逗我逗得开心吗?”
岳梓乘忙作讨饶状道:“别呀,姑奶奶,这可是河中央,周围一圈人都看着呢!”
久澜的面色微微一红,一把拍过他的肩头,别过脸去道:“我还能把你怎么样?说得像我要谋杀了你似的。”
岳梓乘嘿嘿一笑,道:“就算你要谋杀,可你舍得吗?”
脸刷的一下就热了起来,而他也从膝上的木盒中取出了花簪,再一次替她插在了发间,手一落下,便闻微风轻抚,银铃轻响。
“这一回戴上了,可就不许再随便取下了。”
久澜回眸凝望着他,而后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心亦狂跳得厉害,一如当年。
小船沿着河道悠悠荡荡地漂着,渐渐地已驶入了花灯丛中,恍若游入藕花深处,周围繁星灿烂,又似畅游星河之中。河上漂浮着团团簇簇的五彩花灯,每一盏小小的莲花上都寄托着一个小小的心愿,沿着静水顺流而下,漂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他们便也取出了花灯,将提前写好的心愿放上,并点燃了灯上的蜡烛。在放河灯入水前,久澜捧着花灯闭着眼默默地许了个愿,而后悄悄地一睁眼,便正好瞥见了身旁合着眼眸的他。灯上摇曳的烛火映照着他的脸庞,她忍不住莞尔一笑。
应愁予曾说,叶笙寒是她的光。久澜想着,也许她的光,就是岳梓乘了吧?在她近乎丢失自己前路混沌的时候,他再次闯入了她的世界,并带她重走了当年的心路,重拾了当时的心情,把生命里的那束光亮又带回到了她的身边。
就如同一个圆环,兜兜转转了一圈,还是走到了一起,也许他们就是红线的两端,命中注定要绑在一起,越挣扎,只会越缠越紧。她的那些过往因他而丢失的记忆,便也在他重新住回了心里后又再想起,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却又包罗在情理之中。那一个人,不正是能解了她断情绝情的良药吗?
武翩翩说的没错,心意确实不是自己能控制住的东西,比如再次爱上了同一个人,非她能所料,却实实在在不可抑制地发生了。这是如何一种奇特的感觉,又是怎样一种奇妙的缘分?
“你许了什么心愿?”在看着花灯悠悠飘远后,岳梓乘侧过头在她耳畔柔声问道。
“我不告诉你。你猜!”久澜浅浅一笑,挑了挑眉回复道。
此时苍穹之上,已有天灯陆续地升起,远方若隐若现的山影中,亦有烟火一瞬绽放。而那盏顺着河流渐行渐远的花灯,正载着久澜的期许,缓缓地飘向遥远的天边。
“愿与君走遍大千世界,坐观寒来暑往,静候陌上花开。
愿同行之路足迹相缠,纵使山高水长,亦不至沧海不回头。”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