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淳和顾久澈进来的时候,久澜已经施了针令岳梓乘睡去了。
这一夜,他们说了许多话。岳梓乘絮絮叨叨地,向她提起了许多往事,有她记得的,也有她已经淡忘了的。
他们也的确很久没有这样好好说过话了,以岳梓乘和夏久澜的身份。
久澜也深知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岳梓乘只有在今日这样意识不甚清晰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曾经少年时的孩子气,与她乐此不疲地诉说起他那些听起来并不如何令人欢喜的欢喜。
所以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走过来的呢?何以会将骨子里跳脱的灵魂层层包裹隐藏,逐渐铸成今时这派沉稳温和,荣辱不惊的模样?
其实被岁月磨平棱角的时候,也会很疼的吧?
她又哪里真的会不懂得。这些年她又何尝不是这样走来的呢。
若说他那些孩子气的话令久澜的心里一丝触动也没有,恐怕她自己也不会相信吧?在哄着他,回应着他的时候,她心里不也在隐隐地猜着,怀疑着,为何当年她能记得一切,却唯独不记得他,而在与他重逢后,那些丢失了的回忆却又能重新拾起,纷至沓来?
究竟是怎样的安排让他们能再次遇见,朝夕与共,而她又再次没有逃过地对他动了真心,两种身份,却是同一个人。于是就这样做了一只撞上同一株树根的兔子,一个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傻子,宁可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呆子。
岳梓乘,你还真是我命里难逃的劫数啊!
仪淳静倚在门边立了许久,见到久澜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了,才道:“我已经递出消息了,我师父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到。”
久澜点了点头,又问顾久澈道:“你还好吗,可有损伤?”
顾久澈道:“还好,不过让他们跑掉了。”
久澜向他望了一眼,道:“人没伤到就好。”
顾久澈见她神情有异,便走上前一步,待看清她脸上满面的担忧,霎时也就明白了何为她心中的牵念,只得低声问道:“他,怎么样了?”
久澜叹道:“烧得挺厉害,现在已经睡熟了。”
仪淳看了看他们,又望向熟睡中的岳梓乘,道:“那我去端些水上来吧。”
顾久澈回头道:“需要我帮你吗?”
仪淳一摆手道:“不用了,澈哥哥,我一个人可以的。”
一听见这声称呼,久澈和久澜都失了神。久澜奇道:“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顾久澈也将她的样貌细细端详,忽然就从她的面容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不由惊道:“你是……”
仪淳微微一笑,从随身携带的锦囊里掏出一件小玩意来。那是一只边角已经烂了的草蚂蚱,却用一层糖纸包裹着。她向他们徐徐道来,灯火在她的眼中映出幽微而明朗的光:“我第一次没有家的时候,遇见了两个人。其中的那位哥哥很爱笑,一笑起来就只有眉毛不见眼睛,他还会编很好玩的草蚂蚱给我,却总骗我说那是真的。而那位姐姐,她是一位优秀的医者,身上总带着糖,她说这正是为了哄那些怕苦不肯喝药的大小孩子们的。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答应会给我带甜甜的糖果,可是她后来都没有再回来。现在想想,她还欠着我一颗糖呢!”
久澜惊异地站起身来,颤声道:“你……你是,莼儿?”竟是连字句都说不利索了。
傅仪淳用力点一点头,一双眼眶也不自觉地湿润了。她哽咽道:“久澜姐姐,我很想你。”
久澜一时手足无措,缓缓地伸出手走上前,手指渐渐拂上她耳后的长发。她先前没有仔细分辨过,但如今细瞧来,从仪淳的眉眼轮廓里,也还能依稀地见出幼年时傅莼眉目灵动的模样。久澜看着看着,不禁笑叹道:“莼儿都长这么大了。现在居然是齐云派的弟子了!这样也好。”
傅仪淳道:“师父他们都很好,尤其是岳师伯,他待我是极好的。但他有好多的心事,都不说给人听。”
久澜听到这句时,忍不住回头望了岳梓乘一眼。傅仪淳见状,对二人道:“久澜姐姐,澈哥哥,我就先出去了。”
久澜忙叫住了她:“你等一下。”她回身从装着蜜饯糖果的盒子里取出一颗糖来,递到她的手里,笑道:“给你,这是我欠你的糖果。”
傅仪淳一时愣住了,还不及反应便已呆呆地接到了手中,顿时眼里又溢满了水光。
等走到门外后她才将糖纸剥开,把那颗糖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嘴里。这糖,还是和当年的一样甜。
此时屋里只剩下久澜、久澈,和睡着的岳梓乘三人。久澜静默了半晌,方开口道:“久澈,你来帮他看一看吧。他一身的伤病,但是病症又很奇怪,我不敢草率地用药。”
顾久澈似是有些不满,说的话听来也掺着几分不甘的怨气:“连师姐你都没有办法,我怎么还会有办法?”
久澜知道他是缘于当年之事而为自己不平,便放软了声音道:“就当是帮帮我,好吗?”
顾久澈踌躇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伸手搭上了他的手腕,同时也以自己的内力探他的经脉气海。久澜见此,便在一旁向他说着自己先前的诊断。
听到最后,顾久澈睁开眼来,却摇了摇头,道:“不对。”
久澜急忙问道:“有何不对?”
顾久澈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又试了一次,才道:“你说他内力全失,可我的内息却不能在他体内运转自如。他并不是全无内力。”
久澜听闻敛起了眉头,沉吟道:“不是全无内力……怎么会?”
顾久澈又道:“他的内伤看来确实已有五六年之久了,但这应该不是由于外部攻入而受损的。”
“不是外部攻入,又是什么意思?”久澜疑惑地凝视着他,问道。
顾久澈轻叹一声,道:“意思是说,他丹田的伤,应是由内部自毁所致,因而他的内息才会聚不齐,却也散不掉,在经脉气海肆意流窜游走,如同一团乱麻。他如今的情形,大约也是因为想要强行催动起内力,却非但没有成功,反而加剧了丹田的损伤。而他这种类型,又是这样程度的内伤,恐怕已是药石难医了。”
“自毁所致……”久澜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喃喃道,“他何以会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又为何我竟一点都瞧不出来?”
顾久澈细细思索了一番,却忽然被脑海中的一个念头惊住了。他道:“若不是没有内力,那么外人的内息打入必会有所阻隔,除非……那根本就不是外人的内息。”
不是外人的内息?
一时久澜也怔住了,竟没想透也不敢细想这话中的涵意。
这时,傅仪淳打了水上来,正用温水将巾帕浸湿。久澜便试探地问道:“莼儿,岳梓乘的内伤,是怎么来的,你知道吗?”
傅仪淳吃了一惊,迟疑道:“你们也知道了?”
久澜反问道:“你也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傅仪淳想了想,便将手中的巾帕递给久澜,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师伯的伤已有很久了,大约从我刚入师门起,就已是这样了。这几年里,我们门派对师伯的伤势也不敢声张,他也从不会单独面见外人,对外之时亦是能不动手就不动手,非要动手时也会想方设法推脱。如此多年倒也瞒下来了,也算是我派的一个机密了吧。”
久澜一面听着,一面为岳梓乘擦拭额间手上沁出的汗水,忽然就想到:“那会儿应姐姐曾无意中跟我提到过岳梓乘的身体状况,而且似乎还在有意隐瞒着什么。看来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他的伤势了,甚至还知道一些隐情。只可惜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如此一想,就不禁越想越是懊恼。
门外渐渐地有了些响动,片晌还有一位少女的声音问道:“淳师姐在这里吗?”
傅仪淳听见声响,连忙道:“是我师妹的声音,我先出去瞧瞧。”一会儿功夫,她又进门来,对二人道:“是我师父来了。”
久澜看向门外,便见一位紫衫女子踏入门来,身形窈窕,削肩细腰,仅凭一个身影便可见出不凡气度,正是岳梓乘的师妹武翩翩。一别多年,她已难见初见时天真活泼的模样,通身添了妩媚成熟的风致,远远一看竟也颇有几分为人师长的风范了。
若说六七年前的武翩翩还是一朵含露初绽的蔷薇花,那么此时的她,俨然已是一枝带刺的玫瑰了。
她进门来先将屋内的几人都打量了一番,而后微微一笑道:“夏姑娘,好久不见了。”
久澜也还以一笑,道:“好久不见。”
武翩翩点一点头,继而就敛起了笑意,转身对顾久澈欠身道:“顾宗主,我与夏姑娘是旧识,这里也有几句话想要单独与她说,还请你暂时往别处休憩。”
顾久澈对她这不容反驳的语气略感不快,可她礼数不缺,倒也不好挑错处,于是就看向了夏久澜,只见她也冲自己努了努嘴,便道了声:“好。往门外走去。走到武翩翩身畔之时,他停了停,又忍不住低声补充了一句:“早听闻齐云派的二当家武姑娘,行事果敢利落,今日一见,倒是名不虚传啊。”
武翩翩浅浅一笑,接着又吩咐傅仪淳道:“你也先出去吧。”
傅仪淳应了声“是”,便和顾久澈一起出去了,走时并不忘反手把门带上。
廊下,顾久澈与傅仪淳并肩而走。他们走得很慢,影子也被烛火拖得很长。走到拐角时,顾久澈终于一声叹息,道:“对不起,当年还是把你弄丢了。”又问道:“在那个时候,你有遭遇到什么危险吗,为何后来又会投入到齐云派门下?”
傅仪淳把玩着剑穗,叹道:“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总之,我从没有怨过澈哥哥。澈哥哥要是想听这段经过的话,我也可以慢慢地讲。但是,你也可以先满足我的一个疑问吗?”
顾久澈疑惑道:“什么疑问?”
傅仪淳捏了捏腰间的锦囊,抿嘴笑道:“澈哥哥,你日后有空闲的话,可以再为我编一只草蚂蚱吗?”
屋内,夜雨将歇,湿润的夹杂着水汽的风将窗子吹开了条缝。久澜行至窗前,将窗扉轻轻合上,而后回身道:“武姑娘想和我说些什么?”
武翩翩转眸望向她,问道:“你可知我为什么会来吗?”
夏久澜道:“齐云派的事务,我不敢过问。”
武翩翩却一声失笑,信步上前,道:“犹记你我初见之时,是在樵溪村的农舍,那时我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后来知道了,倒也对你刮目相看。”
久澜道:“武姑娘,此话为何意?”
武翩翩道:“你那几年的事迹,我多少也知晓些。虽然知道你也不容易,但我总还是有些羡慕你的。于正道而言,你们是旁门左道;于朝堂而言,你们也是强虏宿敌。都是对立阵营的敌人,可是这一个两个的,都还是愿意助你,哪怕侵损自身,冒天下之不韪,与己方势力为敌。”
久澜并不能完全明白她话里的涵意,但多少听出了几分玄机,便道:“也许你所说的他们在助我,恐怕也不是仅仅为了帮我吧,更是为了彼此心中的道义,行自身认定的正义之事。若真要论起来,也无关其他,不过是因志同道合而已。”
“志同道合……也是。”武翩翩略失了神,自语道,“若仅为了私里的交情,反而是我看扁了。心怀有道,才是我认同的人。只可惜,我没能做他志同道合的那个人。”
渐渐地,她的目光凝聚如两团萤火,眼里的神采也愈渐光亮。她豁然一笑,道:“从前我不信殊途还能同归,但如今听了你的志同道合,也算是相信了吧。”
她看向岳梓乘,沉声道:“既然如此,还请夏姑娘也予以我们帮助。我师兄他……受了很重的内伤,内息无法聚集,几乎与废人无异。”
久澜黯然道:“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他的内伤能否治好,说来我也并无把握,但我会尽力一试。”
武翩翩却轻轻一叹,道:“此事实难勉强,我们也没有要为难夏姑娘的意思。我师兄亦深知如此,否则这些年他也不会选择这样度过。”
她瞧见久澜惊疑而无措的神情,不由得又迈上前一步,道:“你知道这些年他在做什么吗?他一直在致力于追查当年七日戕一案,想还你们一个清白,却不想抽茧剥丝地揭出了诡门的底细。为了给武林一个公道,也为了报当年周师兄之仇,他暗暗与诡门作对,渐渐地将自己变成了诡门的肉中刺。近日据我们弟子所探查到的,诡门的动作日益频繁,多少都是冲着师兄而来的。我和掌门师兄如今都不能再放心任由他一人在外,所以必须要尽快带他回山,但是又怕他不肯。”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微微欠身道:“因而,我想请你帮我劝一劝他。”
久澜忙后退了一步,侧身道:“要我劝他跟你们回去,这当然可以。可是我劝他,他就一定会肯了吗?”
“他一定会肯的!”武翩翩急促道,“虽然他离山也有些许别的原因,但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你!”
“为了我吗?”久澜惊愕道。
这就依稀地记起了那日酒醉之时岳梓乘同她讲的那个故事。骤然之间,往事回首,尽皆恍然。
“他喜欢了一个邪教的小姑娘,但两人决裂了,后来那姑娘远走不知所踪,他辗转反侧放心不下,便辞了掌门之位去寻她。”
简短而又荒诞,但他说起时却无比的认真。他从来就没有把它当成一场玩笑。
原来那个邪教的小姑娘,说的就是她呀!
原来那些隐藏的心事,他早已在她不经意的某个瞬间悄然地吐露过了。
而她又懵然不知。
“你对他有多重要,你真的了解吗?你可知他一身的伤,又是因为什么?”武翩翩一连串的诘问,又将她强行拉回到了眼前。可她却久久地怔住了,耳畔的纷扰在她听来都渺远如隔了一层纱。
“那年十三派联盟撤出万重崖,岳师兄身为一派掌门,却悄无声息地离了众人,孤身去了崖底,后来又匆匆地离队,不留原因。我那时觉得奇怪,便偷偷地跟了他,却见到他一人失魂落魄地去了采蘋镇,悄悄地面见了……叶笙寒阁主和应愁予姑娘。他向叶阁主求助,想问会峰阁收罗万象,若今有一人呼吸心跳全无,只剩内里的一缕灵息未散,该当如何挽留?”
“那时叶阁主回答他,摆在他面前的道路有二,但不论哪一条都真假难辨,凶险难料。其中的第一条,便是你们万重崖的雪岭冰莲,传说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仙草灵药。但这条传言的真假无从确认,而且即便是真,那花也只在冬日盛开,彼时正当盛夏,他无论如何也等不到了;就算抛开这诸多外因,那花能开,他也有途径能得到,可这冰莲花自身的药性又十分敏感,取药用药的条件都异常苛刻,对它没有研究的人贸然取用,必然不能保证它的药效不会流失。”
这话说的却也是实情,甚至还不及事实严峻——纵然久澜对雪岭冰莲的研究不浅,可在取药时还是被它意料之外地伤了眼。
“所以,摆在他眼前的,实则只有一条路,可即使是这唯一的一条,却也只有三四成的把握。”
武翩翩阖上眼眸,深吸了一口气,才道:“相传在渝州有一秘术,名曰‘蓄灵’,为昔年陆长珩前辈所创。其术又有一衍生的术法,名为‘汲灵’,是在一灵气极其充沛之地启用一种极其玄妙的阵法,若以此为媒介,汲取万物天地之灵,并付以自身的所有灵气内息,或可修复重伤之人。”
“你……你是说……”久澜对她所言的结果隐隐有了猜测,不由望了眼岳梓乘,又望向武翩翩,心跳得飞快,泪水也直在眼眶里打转。
武翩翩喟然一声长叹,道:“此法太过玄奥,又几乎涉及逆天改命,所以凶险是必然的,就算侥幸成功了,施法者也必定会付出极大的代价。在这之后,岳师兄就一连失踪了多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他回来以后,丹田尽毁,内力近废,伤到无药可医。”
她定睛凝视着夏久澜,一字一顿道:“夏姑娘,若我猜得没错,你的内力如今与岳师兄是浑然一体的吧,因为你们二人的灵息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汇相融,融合为一了。”
这就是所谓的真相了。她想探寻的,她想了解的,此刻全都有了答案。
可她还会有理应如愿以偿的满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