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光浮影掠残霜,天地茫茫,飘絮纷扬,玉砌粉妆。
屋宇上方飘起袅袅炊烟,并送来一阵又一阵腊八粥的香气。这香味一起,寒冷的雪天里也添上了一丝温馨的气氛。
久澜静立于一株红梅树下,肩上已披了一层薄雪。就在几日前她尚不觉得什么,但如今到了腊月里,正月将近,即便是再荒僻的村镇也隐隐有了新年的气息。
于是心上不由添了一抹淡淡的愁绪。
还真是有些想家了。
算来从她私自下崖至今,大约也有两月了。
那晚叶笙寒将她放走,她便趁着月色循着记忆找到了那家印有桐花的医馆。她将解方写给了店主,连夜赶到采蘋镇外的疫区,将解除蛊毒的药给与受染者服下。之后就在深秋的长夜中一直等到黎明时分,一直等到目睹他们眼底的猩红渐渐褪去,神志愈渐恢复,她才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是葬送了多少性命在里面,才能等到今时的来日可期?
但她没有时间去庆祝眼前的成功和欢喜,她还急需踏上新的路程。
此后他们兵分两路。一面由这家医馆起,将解方在各地的药铺医馆间迅速传抄扩散,一面由她自己沿途救治,一路传播开去。
这条路其实难走且艰险——她不仅要避开朝堂暗卫的追杀,还要防着掌天教的人将她擒拿归案。但她既然选择要走,就必然要将这条路走到底,哪怕死在半道上,也不留悔恨。只是她不想拖上别人,因此与她走近和关联的人,越少越好。
于是她就这么一路乔装改扮,与素不相识的医师同行们混迹一处,熬药、救治,相互帮衬。有时风头紧了,她就半夜里偷偷地将解方贴在药铺的门前,或者干脆直接张贴在城门口,然后逃之夭夭。
被她这么一闹腾,凡是来往经过的百姓与侠士人人都能见到解方,彼此之间口传抄录散播甚快,一时势头难以阻挡,便是朝堂也拿她没有什么办法。就这些时日下来,江南各地的毒乱已清除了大半。
但她还要继续走下去,直到这场灾祸彻底平息,人人都能熟知它的解法,而再无法掀起一点波浪。
她已打定了主意。既已到了腊月,那么只需再坚持两三个月,等到来年开春,若那时毒乱不再复苏,她就终于可以结束这东躲西藏的生活,回到万重崖上,去面对她将要面临与承担的一切。
许是在树下站得久了,久澜的手脚都有些僵冷。她呵了一口气在手掌上,又搓了搓生出些热意,这才恋恋不舍地回望了一眼红梅,转身欲将离去。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微响。她正要下意识地去取银针,却有一只软乎乎暖融融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小指。她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对她盈盈一笑,奶声奶气地请求道:“姐姐,姐姐,能帮我折一枝梅花吗?”
久澜不禁一怔,微微惊讶于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节,还能遇到这样不认生的小姑娘。
于是她俯下身去,柔声问道:“那你想要哪一枝?”
那女孩抬起头,对着满树的红梅眨了眨眼,然后挑了一枝看上去开得茂盛的、还带着花苞地道:“这个!”
久澜笑着将那簇花枝折了下来,递到她的手里。
那女孩甜甜地道了声“谢谢”,手上兴高采烈地把玩着梅枝。而久澜透过她的那张笑颜,忽然就从中依稀看到了些傅莼的影子,不由又站着多看了一会儿。
那女孩觉得有些奇怪,问道:“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呀,你不回你的家吗?”
久澜被她这么一问,顿时觉得有些茫然和失落。她掩饰地笑了笑,摇头道:“我没有家。”
那女孩疑惑道:“没有家?那不是也没有娘亲和姐姐弟弟吗?”
久澜一听,隐隐有些失神,不禁喃喃道:“是啊,现在可不只有我一人吗。”
这时,忽从红梅树后的屋子里传出了一声呼唤,久澜闻声瞧去,只见一位妇人扶在门边,对那女孩唤道:“阿澄。”
那女孩一见到她,立刻便笑脸盈盈地扑上去,糯糯地唤了声“娘亲”,并将手里的红梅递给她。
那妇人笑着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又看向久澜,问道:“这位姑娘是?”
久澜回了回神,连忙道:“不好意思,我只是路过。”
那女孩又凑在妇人的耳边对她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妇人望了久澜一眼,起身叫住她,道:“姑娘,既然路过了,不如就进来坐坐吧。”
久澜回过身,疑惑道:“我?”
那妇人笑道:“相逢即有缘,况且外面的雪还没停,姑娘不急着赶路的话,进屋来暖暖身子又有何妨。”说完她又看了看身旁的阿澄,道:“而且小女也与姑娘颇为投缘,她也希望姑娘能再多陪她一会儿。”
那个叫阿澄的女孩听了,抿起嘴对她浅浅笑着,并点了点头。
在见到她那星河般灿烂而明亮的眼眸刹那,久澜只觉心头上结的冰山,有一角悄然地融化了。从深秋走到隆冬的时日里,她固知雪路难行,但世道更难行。轻视、质疑与或真挚或苍白的感谢往往如影随形,一路相伴在她行医之道的左右。她会遇到有人慷慨相助,也会遇到有人得寸进尺、恩将仇报。在早已习惯了这反复无常之后,如今她所求的也不过是救济完一地后能如愿抽身,别留下什么能惹起风波的苗头。毕竟蛊毒也好,其他疑难杂症也好,最难料的,从来都只是人心而已。
而此刻,她竟猛然察觉,自己仿佛已有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清澈的一双眼睛了。
因此,当她得见阿澄的梨涡浅笑,一颗漂泊已久的心里不由便涌起一股暖意。于是也就没有舍得拒绝。
他们所住的屋子并不十分宽阔,但也不拥挤,一切布置皆井井有条。屋内也早已烧好了炭盆,尽力地将风雪严寒隔绝在外。炭盆边上,还有一个略年长的女孩带着年幼的男孩在读书,看模样应是阿澄的姐姐和弟弟。而阿澄向他们打了个招呼,也拉着久澜过去,一边与他们说话,一边围在火旁烘起手来。
久澜留了个神,正好就瞥见了阿澄手指上红肿的冻疮,于是忙取出药来小心地帮她涂上,并用纱布仔细地缠好。
阿澄向她道了声“谢谢”,又指了指弟弟的手,请她帮一旁的弟弟也上一上药,并托着下巴问道:“蓝姐姐,这是什么药啊,凉凉的,好舒服。”
久澜微微一愣,忽然就想起幼时自己一到冬日也会双手长满冻疮,一根根手指肿得就像一根根小萝卜。每到那时,夏苡就会仔细地帮她的双手涂抹上药,就如同她今日对阿澄姐弟这般。而彼时年幼的她,也曾对师父问过相同的一个问题。
但那时师父没有说出它的名字。后来随着年纪增长,她的手上渐渐不再长冻疮了,然而,夏苡为她配的药却还是常年地带在身上,尽管她的手从此再也没有上过这个药了。
而到此时,她又已然添了颇多的感慨,于此一问,也只淡淡一笑,道:“这只是用来治冻疮的药,不特别,也没有什么名字,但它是用寻常药物包含着心意制成的,所以是凉沁沁的,会格外让人感到舒服。”
阿澄问道:“那什么是心意啊?”
久澜挑了挑眉,道:“心意,就是人与人之间最难得,也最珍贵的东西啊。”
说到这里,阿澄的母亲已将熬好的腊八粥端了上来,并给久澜也盛上了一碗。浓郁的粥香融合在扑鼻的梅香里,整间小屋都飘散着温暖的令人沉醉的芬芳。
久澜忙道了声谢。那妇人含笑道:“已近年关,蓝姑娘有想好接下来的去处吗?”
久澜捧着碗壁,摇了摇头,道:“如今也没有什么打算好的去处了,走到哪里便算哪里吧。”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只见眼前氤氲的热气缓缓上升,飘浮笼罩在桌子正中那插了瓶的红梅花枝上,而那位妇人坐在她的对面,捧着茶盏,嫣然浅笑,并时不时地望向一旁捧着书轻声诵读的子女们,姿态端庄,举止温雅,令她忍不住地疑惑道:“我见夫人谈吐不凡,似乎不像寻常的百姓出身?”
那妇人低低一叹,道:“不瞒姑娘,我的夫家姓薛,本也是习武世家。但今年春日,七日戕肆虐,家里人大多命丧于蛊毒之下,薛门一族也就因此破败了。如今我也不过是带着亡夫的三个孩子在这里讨个清净日子罢了。”
久澜闻此,心里不禁也觉得有些难过,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默默低下头去喝了口粥,不做声响。
薛夫人察觉到气氛的沉闷,忙用手指揩了揩眼角,收敛了心绪,并转了话题道:“方才我瞧蓝姑娘是懂些医术的?”
久澜忙道:“曾经学过,略懂一些,不过混口饭吃罢了。”
薛夫人“嗯”了一声,若有所思道:“那不知蓝姑娘从徽州那一带过来的时候,可曾遇见过那位医仙姑娘?”
久澜愣了愣,迟疑道:“什么医仙姑娘?”
薛夫人道:“蓝姑娘不曾听闻吗,就是前几日在徽州一带散布七日戕蛊毒解方的那位女子啊。”
久澜听闻险些被噎住,但又怕被她看出什么破绽,便连连点头道:“哦,听过,听过,就是不曾见到。”
薛夫人道:“那也难怪。听闻那位姑娘在诊治时都以纱巾覆面,不肯露出相貌,也不愿透露姓名,而且行踪飘忽,从不会在一处逗留太久,少有人能知道她的去向。”
久澜一双眼睛骨碌一转,问道:“既然你们这里都已听说了她的事,那是否解方也已传到了此处?”
薛夫人点头道:“那是自然,此地疫区里的病人依据她的解方服下药,如今都已痊愈了,而且近来也没有人再染上这种蛊毒。街坊邻里对此都如释重负,均想好好地感谢那位医仙姑娘,只可惜她行踪不定,来历也未知,我们终不得见。”
久澜听着,垂下眼几不可察地欣然一笑。而薛夫人停下抿了口茶,又接着道:“不过那位姑娘的名号我倒是听过一些传闻,似乎是叫——陶灵医仙,据说还是由一位年轻英俊的公子传出的,他们大约相识。可惜传言传到这里时只剩了个轮廓,其余种种都已不甚明白了。”
久澜听到这里,睁大眼睛疑惑道:“陶灵?”
薛夫人道:“是这么称呼的,但不知这’陶灵‘是指哪两个字,又作何解。倒也有人猜测是她的名字,可偏又未曾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我也正是百思不得其解。”
“哦……”久澜模糊地应了一声,面上看起来虽平静,但暗里却偷偷发着笑:“也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如此有才,起了这么个名字,听来竟还有那么几分意思。不过这也正好摘清了我的关系,倒是甚合我意。”
这厢薛夫人又低头饮了口茶,而后便扣着杯壁欣然感慨道:“不过,无论作何解,这‘医仙’二字她总是极担得起的!这位姑娘不仅医术高明,而且心怀仁慈与善念,从此多少人能免遭了家破人亡,而她还偏不愿让人知晓。这样的人,如今这世道上还真是难求啊!”
这一番话下来倒听得久澜面红耳赤,一颗心不知颠簸起伏了多少回,只能假借屋内的炭火太旺来做掩饰。然而,此话听完后,她心里却是能越发地松口气了:“也罢,虽然不知这些传闻是从何而来,也不知那个‘陶灵医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只要说的不是我的名字便好,世人要怎么传论就随他们去吧。”
这日临行之前,阿澄一定要随母亲将送她到门口,并把她拉至一旁。她轻轻地掰开久澜的手,在她的掌心里放入了一样东西,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掌合上,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出门以后再看。”
久澜点点头,对她还以一笑,并也将多年收着的治冻疮的药膏塞到她的手里,道:“这个,给你们留着用,但我更希望你们能早日用不上它。”
阿澄使劲地点了一下头,又抬起一双葡萄般乌黑的眼睛望着她,问道:“那我以后还能见到姐姐吗?”
久澜抚摸着她的头发,微笑道:“这个,就要看缘分咯!”而后去向薛夫人辞了行,又朝阿澄挥了挥手,便转身复又走入了雪地之中。
她直走出了十余步,然而于不经意间偶一回身时,却仍遥遥地望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向她挥着手。她心里一暖,忙摆了摆手示意她回去,可之后每再走出几步,都总会忍不住地回头多次。
一直走到再也看不见那株红梅树时,她才终于按照约定轻轻地摊开手掌。
可这一下,她心头上的整座冰山都融化了。
掌心里的,是一朵艳丽的红梅,和一缕淡淡的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