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故剑

久澜寻到顾久澈时,已是两日之后了。

当日她找到机会上岸后,便往去万重崖的路上,一手牵着傅莼,一路沿途寻找印有桐花标记的药铺或医馆。

那些药铺虽非收编于掌天教名下,却与医宗有着莫大的渊源。其内之人,大都受过夏苡的恩惠,他们在滁州至万重崖一带以开设药铺医馆为名,常年在暗中默默支持医宗。除了医宗的弟子,外人皆不知晓他们的存在。

如今掌天教与十三派联盟之间的战事正紧,医宗的弟子分散在各地救援,亦均以此为据点。久澈外出传送消息或物资,也必然会经过它们。所以,久澜坚信,只要通过他们,必定能打听到久澈的行踪。

也确然,她在两日之后,于距万重崖不远的采蘋镇上发现了久澈的踪迹。

彼时他已昏迷了三日,被驻守该地的店主收容。久澜去看他时,他恰好醒来。

他一睁开眼,看到久澜,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师姐,不好了!”

他急急忙忙坐起身来,急迫地直拍大腿,道:“我听说有人在滁州城外看到过樵溪村的村民!雁山派的人,他们要往琅琊山去了!快,快让大师姐他们离开那里!”

而后逐渐清醒过来,看到傅莼和红肿着双眼的久澜,突然便有一种不妙的预感,紧张地直咽唾沫,结结巴巴地问道:“师……师姐,难道……”

久澜垂下眼眸轻轻叹息,哽咽道:“太迟了,冷沙洲已经毁了。”

“那他们……”久澈追问道。

久澜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久澈一下子瘫坐了下来,喃喃道:“怎么会?都怪我……要是我没被他们抓到,也许就来得及了。”

久澜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不是你的错,久澈。”

她第一眼看到了久澈的伤痕,便已难以想象他在过去的几天里经历过什么,又如何从虎口之中逃脱。她只知,他所经历过的困难与伤痛,都不是她以任何立场,凭三言两语就能轻飘飘地带过的。

而且她也逐渐明白,此番雁山派能够如此“顺利”地攻破冷沙洲,其计划之周密,明显是有备而来。即便他们能提前知晓,也未必就能逃过这般结局。

但如今她更想知道的是,冷沙洲地处隐蔽,绝非轻易就能攻破之地,为何雁山派便能攻入得悄无声息,竟似完全了解冷沙洲内外的布置与地形般,等到他们发现之时竟已几乎陷入绝境?

这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她所不知的秘辛?

可这不是她眼下所能追探之事。

她俯下身去,递给傅莼一小颗糖果,并摸了摸她肉嘟嘟的脸颊,道:“莼儿,你就陪澈哥哥待在这里好吗?”

久澈一听,急道:“师姐,你要走?”

久澜道:“我还要回万重崖,大师姐……她有事交代于我,唯一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我必须要把它办好。你身上还有伤,就留在这里休养吧。莼儿她还小,跟我东奔西走的也不方便,还是留着这里比较妥当,只是,要有劳这里的各位照顾了。”

她又回过头去,温柔地叮嘱了傅莼道:“莼儿,你在这里要好好地听哥哥和各位叔叔的话,别到处乱跑,知道吗?”

傅莼乖巧地点点头,道:“知道了。外面的都是坏人,莼儿不会到处乱跑的。”又拉了拉她的衣角,满眼期盼地问道:“那久澜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久澜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很快,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办好,就会回来找莼儿的。”

傅莼笑道:“好,那莼儿等姐姐回来,莼儿还要姐姐带的糖果!”

久澜微微一笑,便将傅莼牵着自己的小手交到了店主的手里,低声道:“劳烦了。”

她才恋恋不舍地走出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回头,看见傅莼正冲自己笑的模样,不禁就回想起傅娘子叮嘱自己的话语,心底泛起一阵酸涩:“她的母亲曾嘱咐了我,要我照顾好她。可是……我连自己的前路都不知如何走,亦不知前方还会再遭遇什么,又如何照顾好她?”

唯有心上许愿,诸事安好,一切无恙。

然,终不过奢望而已。

大战一触即发。

久澜回到万重崖不久,十三派联盟便以迅猛之势攻到了万重崖脚下。然而,他们来势虽凶,却也被崖下的护山迷阵“桃云霞絪”阻挡了攻势,一时困于崖下,倒也难以攻得上去。

一日之后,毒宗又在桃林中加入了瘴气。不知情者试图破阵,却纷纷被瘴气毒倒。短短几刻钟内,十三派联盟死伤甚众。如此僵持久攻不下,十三派联盟索性便以俘虏引路。

他们以一条条长长的铁链拴住众多俘虏,强逼他们闯入毒阵之中,只得前行,不得后退。一旦发现有人试图逃跑,一条链上的人都要即刻斩杀。如此一来,那众多俘虏之中,固然有宁死不屈者,却也有胆小怕死之人。只需有那么一个,撬开了嘴,那么一切都好办了。

这便是那最后一役了。

久澜回忆起那日的血色漫天,抬头看时,只见苍茫天际血红一片,无人知那是被那黄昏的夕阳所映照,亦或是被崖上的血色所浸染。

重重山道之上,尽是死尸,有敌人的,也有故人的。剑宗剑法高超,毒宗用毒诡辣,自是与敌人正面拼杀。那些年里教内失传过的各种诡异奇毒,都被毒宗或真,或假,或真假掺半地重新制了出来,用于战场之上。那遍地的一具具沾满黏腻血迹的尸体,死状可怖,已无人能追究得清他们究竟死因为何。

久澜一路退到山崖边时,身上已沾满了鲜血。那上面有敌人的,有她自己的,也有师兄师姐的。能走到这里的医宗弟子已不剩几个,而她随身的短剑也不知被打落在了何处,如今手里捏着的是半路拾来的不知是何人的长剑,用得极不顺手。

而她也没有多少退路好走了。胳膊上的伤处还在流血,可她却根本顾不得。

夏苡的腿伤得极重,走到这里时几乎已经寸步难行。她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无奈地掰开了久澜的双手,道:“小九,到此为止吧。”

久澜一怔,急忙追问道:“师父,什么,什么到此为止?”

夏苡摇摇头,轻柔地拢着久澜额前的碎发,道:“小九,你记着,这次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如若你能活下去,我先前与你说过的,我写的东西,阿渊写的东西,你都要保管好,千万不能让它落到旁人的手里,任何人都不行!”

说到这里,她的瞳孔猛然张大,继而奋力地将久澜推开。久澜始料不及,身形未稳,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却只见一把利剑刺穿了夏苡的胸膛。

就在她眼前,相隔几步远的地方,青衫浸血。

不过咫尺,却已相隔天涯。

弦断琴绝。

她忽然就不想再走下去了。

这条路,分明坎坷崎岖,却又能一眼望到尽头。她倦了。

眼前的一切都如染上一层腥红的血。

她所身处的修罗地狱,曾经却是她的家。这里播种着她最初的理想,最初的温柔和最初的善意。来到这世上的许多年,她本就拥有的不多,也祈求的不多,然而到了今天,她还是全都失去了。

她想起曾经对师父立下的誓——医者行于世间,从此只救人,不杀人。

可她如今填满胸腔的却是从所未有的汹涌的杀意。

那是她第一次,想要把眼前的这些人都杀光。

她也终于还是破了誓,在师父的面前。

一旦手上沾了血,便再难回头。涌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她身上的血迹也越来越多,手中的剑亦不知何时断成了两截,但她丝毫不曾感觉到疼痛。

直到那一瞬青色的剑芒降下,刺痛了她的眼。

那是一道白色的影子,从空中跃然而下,就落在她的身前,将她与众人阻隔开来。

是他。

他面对着她而立,灼灼目光坚定而炽热,就正对着她的眼眸。

可她却眯起了双眼。眼前这人,泠然如谪仙临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恍若雪山之巅傲霜盛放的冰莲花,不可逼视。

而她却满身的血污,狼狈不堪。她不敢看他,唯恐瞧上一眼便会亵渎了他的一身洁净。

身后的人纷纷在摇旗呐喊着,呼声鼎沸:

“杀了她,岳掌门!杀了这小妖女!”

“杀了她,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岳掌门,望您主持公道,杀了这魔教妖女,为民除害!”

人声嘈杂,不堪入耳。

岳梓乘垂下眼眸,手中的青锋剑颤抖了一下,而后缓缓地举起,直指着她的咽喉。

“停下,收手吧。”他轻声道。

她却摇了摇头,苦笑道:“岳梓乘,你觉得,我还能停下吗?”

她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正在疯狂地叫嚷着的人的脸。眼前的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她也相信他们未必都认识她。可是如今,他们却一个个都如同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般,拼命地叫嚣着要置她于死地,仿佛她犯下了十恶不赦的滔天罪过。

可至少今日以前,她本人与他们还是无冤无仇的啊。

然而现在,他们就围在她的面前,眼神凶恶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他们要她死啊!她该如何停下,就这么轻易地成全了他们吗?

从风波起始,她便一路退让至今。她承认是自己的同门先动手害死的人,所以他们一开始要复仇,要讨公道,她虽觉得委屈,却从未有过半分怨怼。可时至今日,牵连至死之人无数,其中又掺杂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那些樵溪村的村民何辜,今日枉死崖上的师兄姐们又何辜?他们直至死前,一双手都是干干净净的未染上一丝血腥,缘何却是身死魂灭的结局?而她自己,被莫名地追杀一路,退让到最后,终也是被逼到了绝路,退无可退。

如果还能由她选,她如何会选择拿起手中的刀剑成为杀人者?孰不知医者的武器,从来都是救人的啊!

执剑的那只手微微一颤。她看清了身前那握着剑柄的瘦削的掌背,隐泛青筋而指骨分明。那是一只多么干净的手,与她的满手鲜红截然不同。

她忽然就想起,十五岁那年与他初次并肩,共同捣毁了一座欺凌附近百姓的小山寨。虽然只是一桩小事,于她却是有生之年第一次行侠仗义。那日她的心都被这种锄奸扶弱的快感填满,于是就在无意间向他开起了一句玩笑。

倘若有一日我迷失心途,堕入了魔念,你当如何?

他笑道,不会有。即便真有那么一日,他也必会伸手拉回。

她问,如若拉不回了呢?

这回他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就亲手了结。

而如今他就站在她的面前,横剑直指相对。她当初所害怕的预见的兵戈相向的那一日,终于还是到了眼前。

但她并不畏惧,只是觉得有些哀伤。落日的余晖洒在青锋的剑刃上,透着清冷锐利到令人生畏的光,但她反而上前了一步,低声对他说道:“也罢,能死在你的手上,总比死在那些陌生人的手里强。”

后面的人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催促喧嚷之声愈发激烈地咆哮而来。更有人直接从人群中窜出,剑尖直指久澜的心脏。

刹那的剑芒映出了岳梓乘的眼睛。

他以极快的速度将久澜推开,那道挥出的刺目剑锋顷刻间划破了他的手臂。他将那道来自旁人的剑芒挡在了身后,另一手却也无情地斩出,一晃眼,青色的剑锋已经刺入了她的左肋。

肋下三寸的地方。

剑很快,也很疼。

血疯狂地从她的嘴角溢出,她却仍微笑着对他挤出了三个字:“谢谢你。”

至少,不是旁人。

终于,还是由你亲手了结了。

但也有些对不起,你的白衣终于还是染上了我的血。

恍惚之间,她的脑海中飘过一丝渺小的念头:剑刺入的这个地方,若能拔得稳些,也许还有救。

但只一瞬,便灰飞烟灭了。

倒未必是想死,只是不想活。

最初的时候,正邪二字于她只是两个相对立的字眼,她听过、读过,也写过,但心里其实并无什么明晰的概念。到了后来,她似乎是渐渐地懂得了,但到如今,她又好像从未懂过。

这满山的沾染了一身鲜血的人,究竟孰善孰恶,又孰正孰邪?

她与岳梓乘,是殊途同归,还是终将异路?

没人能告诉她。

所以,她一掌推开了岳梓乘,转身便往崖边逼近。这里,不会有人护着她,也不会有人拦着她。她的面前是不见底的深渊,头顶是绚烂的晚霞。她只有一个人,但她的心却是从未有过此刻的宁静。

她回过身,仰起头,浅浅一笑。

耳边再也没有那些嘈杂的声音了,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她拥抱着天空,天空却离她越来越远;她背对着深渊,深渊却离她越来越近。

她闭上了眼。

一片黑暗中逐渐浮现出一朵开得灿烂的白碧桃,却转瞬就在一声嘶哑的铃音里跌得粉身碎骨。

现在,也该轮到她粉身碎骨了。

岳梓乘,当初你送我白碧桃花簪,便是因为我不喜着红衣。而如今我一袭红衣如待嫁新娘,那白碧桃花却早已枯萎了。

也许我们一早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