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聊斋志异》故事(题材)的来源

我们在前面已经讲过,《聊斋志异》这部作品在艺术形式上所接受的传统的渊源:它明显地、直接地继承了汉魏六朝的志怪小说和唐代兴盛起来的传奇文这一系统的小说的传统形式,而使此一系统的小说的艺术有长足的发展,获得了最高的成就。我们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聊斋志异》,应该给予足够的重视和评价。我们在前面《绪言》中所讲,无非就是要提供这种有关的史的知识,让我们可以从史的发展上来认识《聊斋志异》的特点和成就。不致因为昧于史的知识,而孤立地、脱离史的发展的实际来看它。当然,我们要认识《聊斋志异》的艺术特点和成就,只就其艺术形式的传统性来看,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还有内容的现实性。这后一点,我们前面也已指出,我们留待分析介绍作者的时代和生平,以及具体接触到作品本身的内容时,再作评论,这是本课的主要内容。

我们在《绪言》中,已经讲过《聊斋志异》的艺术形式或作品的体制、文体所继承的传统。我们说艺术形式,那不只是指作品的艺术体制,而且也包括故事的形式在内;故事,也是一种艺术形式,相同的或相似的故事,可以有不同的内容。故事的类别或故事的梗概相同,但不同的作者有不同的态度去处理它,用不同的方法去具体描写它,因此就可以注入不同的思想感情,可以反映不同的生活,可以给人不同的艺术感受,可以收到不同的艺术效果,为不同的目的而服务。就故事的类别说,《水浒传》和《荡寇志》,其故事是属于同一类的;就故事的梗概说,比如宋乐史的《杨太真外传》、陈鸿的《长恨歌传》和白居易的《长恨歌》、洪昇的《长生殿》都是相同的故事,但其艺术内容迥不相同。《水浒传》,同情与赞扬宋江等江湖英雄的反抗黑暗政治吏治;《荡寇志》,则完全站在相反的立场看。甚至写同一个故事的陈鸿和白居易,陈、白乃是好友,陈作为白诗之序,若是细心的人仔细研究,就知道两篇东西的内容有大不相同之处:陈是极力贬杨,其作品的主旨在于“惩尤物,窒乱阶,垂戒将来”,他为封建统治者的统治政权着想,认为一切乱子都当归罪于杨贵妃这个尤物和祸水,这完全是封建统治者的宣传;白诗,则热情地歌颂明皇与杨妃的爱情,同情杨妃的惨死,为他们虽为最高统治者,也和一般人民百姓不能享有其爱情而致深深的哀悼与惋惜。所以陈鸿的序,不但不能说明白诗的意思,恰好跟白站在相反的立场,说了两相对立的意思。对同一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甚至相反的看法和意见,同为土改,地主仇视之,农民欢呼之;同一肃反运动,人民说好极了,右派分子说糟透了;同一新中国的社会现实,我们认为光华灿烂,反动派认为漆黑一团。

因此,故事无疑地是一种艺术形式,可以反映不同的生活内容和思想感情。我们本段的目的是:①具体说明《聊斋志异》不只在文体上接受古代传统,尤其重要,《聊斋志异》故事有其悠久的历史传统。②《聊斋志异》故事固然也从书面文学上受志怪及传奇影响,但更为主要的,是接受了古代小说的精神——即采取作者当时在民间流行的神话传说,而不是从书面文学来模拟古代小说的故事,来作为它艺术创作的题材。③所谓“用传奇法以志怪”,是将两者的基本精神结合起来,即就生活中取材(史的),而予以艺术的加工与创作(传奇),以具体明白《聊斋志异》的基本精神,因要说得具体□□。现在就讲《聊斋志异》的故事来源。先谈其故事来源,而后再谈其有关内容的问题。鲁迅说,《聊斋志异》“用传奇法,而以志怪”,这是概括其全书说的,这说得很中肯。传奇文乃由六朝志怪发展而来,但与志怪已有不同的面目(此在绪言中已说过),《聊斋志异》的作品既直接承此系统,作者下笔持其精神,受其启发,其所受影响,有明显的痕迹可寻。

刘宋临川王刘义庆著《幽明录》(刘即《世说新语》的作者),其书已佚,约266条,其中有“焦湖庙祝”一条,说庙祝有一柏枕,枕后有小裂孔。县民汤林做买卖的,到庙里祈福。庙祝令汤到裂孔里,里面朱门宫室,见到赵太尉,给他娶了亲,育子六人,直做到黄门郎。汤在枕中不思归,后来犯了错误,庙祝就叫他出了枕:在枕内过了多少年,实只俄忽之间。这故事不过三四行,一百二十字左右,写得极其简短。意思也很朴陋,甚至连梦也未提及,是庙祝硬叫汤进枕出枕。而且只是如实的记录其故事,并无明显的寄托或言外之意。到了唐代,传奇文中有两篇极其警策、发人深省的写梦之文,一是沈既济的《枕中记》,一是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这是两篇极有名的文章。《枕中记》完全采用焦湖庙祝的故事梗概,但时代背景和人物都换了唐代的现实的。庙祝成为道士,贾客成为落拓不得志的卢生青年,去下田,满腹牢骚,和道士谈天,说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过富贵荣华的日子。言讫思睡,主人方蒸黍,探囊中枕受之:当令子荣适如志。枕是青瓷,窍其两端,青年做了一场繁华梦,直到老死,乃欠伸而悟,主人蒸黍未熟,生惨然良久,谢曰:“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之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南柯太守传》则写做梦到蚂蚁国做驸马,享受富贵荣华的故事。在《聊斋志异》中,卷五有一篇《续黄粱》,乃显然取《枕中记》的故事,卷八有《莲花公主》,乃显是受《南柯太守传》的启发,惟所写乃蜂子国。当然又有其新的、现实的内容与社会意义。

另有关于奇梦的故事。六朝小说中,有许多托梦的情节故事。这等故事,到唐代而大有发展,唐传奇文中,有许多关于奇梦的故事,如沈亚之的《异梦录》《秦梦记》等。其中最突出的是白行简的《三梦记》,记了三个梦。一是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一朝丞邑刘幽求夜归,路过佛堂院,窥寺垣内男女杂坐,共食。妻亦在其中语笑,刘欲入,门闭之,掷瓦击之,遂走散忽不见。入内,殿庑无人,益骇,驰归,妻方寝。见刘,笑曰:梦中与十数人游寺,皆不相识,会食于庭,有人投来瓦砾,固遂觉。二是此有所为彼梦之者。三是两相通梦者。行简所记,似皆实有所闻见,写的是有姓有名。末言:《春秋》及子史言梦者多,然未有载此三梦者,世人之梦亦众矣,亦未有此三梦。岂偶然也,备记其事,以存录焉。关于梦的记载,《太平广记》中有自汉至五代的,收有七卷,可知其丰富。《聊斋志异》故事中,写梦的情节多不胜举。如《狐梦》《王桂庵》《彭海秋》等。但与《三梦记》中第一梦最相像的是卷二《凤阳士人》。

关于离魂的故事,《聊斋志异》中有多篇,如《阿宝》《寄生》《促织》等篇。这也是有来历的。唐宋传奇中有一篇陈玄祐的《离魂记》,写书生王宙与其表妹张倩娘恋爱,倩娘被父另配,郁郁成疾。其魂遂至王宙船上,逃到四川,五年,生两子。女思父母,同回来(到衡州),宙先到女家,首谢其事。父说女病在闺中,你何故诡说!宙说在船上,父大惊,促使者去船,果见女在船上,问大人安否。家人疾走归报,室中女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言,出相迎,翕然合为一体。陈玄祐所写此故事,刘义庆《幽明录》中也有一则:庞阿的故事,也是女子离魂。庞阿美容仪,同郡石氏女见而心悦之。未几,阿见女来就,阿妻子极妒,使婢缚之,化为烟气而灭。婢乃直诣石家说此事,女父大惊:我女都不出门,岂可毁谤如此。一夜值女在阿斋中,阿父拘执以诣石氏,石父曰:我女与母共作,何得在此?即令婢于内唤女出,向所缚者奄然灭焉。母诘之,女谓,向窃见阿,自此仿佛即梦诣阿。及入户,即为所缚。石曰:“天下遂有如此奇事!”女誓不嫁,阿妻死,乃娶石女为妻。陈玄祐所写,较《幽明录》,无多申发。陈未必是直取《幽明录》故事,而是直取自己的传闻之事。陈文最后说:玄祐少闻此事,而多异同,或谓其虚。大历末,遇莱芜县令张仲规,因备述其本末。女父张镒是张仲规之叔(祖),说极备悉,故记之。

鬼魂的活动,幽婚和再生复活的故事及情节,六朝小说中有大量的记载,荀氏《灵鬼志》,晋人所撰,《勾沉》辑24则。述嵇康出游,宿华阳亭,夜操琴,有鬼称善,嵇呼与相见,谈音律,鬼授以《广陵散》。(今查阜西、管平湖奏此曲。)《搜神记》有卢充出猎,逐獐,见府舍,有人出迎,谓尊君为君索小女婚,充父早亡,见手迹,甚欷歔。即与女婚,生子。三日出,始知女及其父(崔少府)皆是鬼,所赠碗,亦棺中殉葬物。东晋戴祚《甄异传》:刘沙门病亡,妻贫儿幼,遭暴风雨,垣墙(破坏),妻泣拥儿(曰):“汝爷若在,岂至于此!”夜沙将数十人,料理宅舍,明日完矣。《甄异传》:沛郡人秦树,自京归,天昏黑失道,遥见火光,往投宿,乃一女子秉烛,宿外屋,见女子独处,虑其夫至,女曰:保无虑,不相误。为设食,树求婚,女曰:“自顾鄙薄,岂足伉俪。”向晨,女泣别:“与君一睹,后面莫期。”赠以指环,树出,回顾,乃是冢墓。《列异传》(魏文帝撰,恐是后人所托,原书早亡,各书所引,有出魏文帝以后的)记谈生年四十无妇,夜读,有女子十五六来就生为夫妇,说:“慎勿以火照我,三年之后,方可照。”为夫妻,生一儿,已两岁,不能忍。夜伺其寝,盗照之,腰以上已生肉如人,腰下但有枯骨。妇觉曰:“君负我,我垂生矣,何不能忍一岁?”生谢,涕泣不可止。女令随去,入草堂,赠以珠袍。乃睢阳王女,疑其发冢。陆云之侄,陆机之子《陆氏异林》:钟繇曾数月不朝会,意性异常,问其故,云:常有好妇来,美丽非常。问者曰:“必是鬼物,可杀之。”妇人后往,不即前,止户外。繇问何以。曰,公有相杀意。曰无此。勤勤呼之,乃入。繇意恨恨,有不忍之心,然犹斫之伤髀。妇人出,以新绵拭血竟路。明日使人寻迹之,至一大冢,中有好妇人,形体如生,着白练衫,丹绣两当,伤左髀。叔父清河太守说如此。此已甚动人。最著名的,为《吴王小如》及《卖胡粉女子》的故事。《吴王小女》出《搜神记》,吴王夫差小女玉与童子何重恋爱,私许为妻。王怒,不许。玉气结而死,重往吊于墓,玉鬼魂出,流涕。左顾宛颈而歌曰:“南山有乌,北山张罗……意欲从君,谗言恐多……羽族之长,名为凤凰。虽有众鸟,不为匹双……身远心近,何尝暂忘!”邀重还冢,留三日夜,临出,赠以径寸明珠。重出,诣王说其事,王怒,谓其造讹言玷秽亡灵,发冢取物。重逃至玉墓诉之,玉乃见王,备说其事。夫人出而抱持,玉如烟然。这类故事,唐传奇文中有《庐江冯妇传》《李章武传》等。此种情节是《聊斋志异》故事基本结构和组成成分的,如《公孙九娘》《湘裙》《伍秋月》《薛慰娘》《宦娘》《莲香》《连琐》《聂小倩》《林四娘》《鲁公女》,不胜枚举。

人死鬼魂回家,与家人骨肉相聚如生时,和死而复活,历述阴间和阎罗地狱受罪,以示劝善惩恶之意的佛教思想的,在汉已有,至六朝而大盛,这一系统的故事情节,也是《聊斋志异》故事的基本组成成分。《甄异传》谯郡夏侯文规居京,亡后一年,见形还家,乘车,宾从数十人,云是北海太守,或一月或五十日辄来,似憎蒜而畏桃。《幽明录》有石和尚死后四日复苏,及康阿得死三日后苏等。《录异传》:会稽山阴贺瑀死三日,心尚温,后苏。乌程丘友,死经一日半复得生,说在阴间经历及见闻行为。刘义庆《宣验记》和王琰《冥祥记》,则专为宣扬佛法,反对道教。故事皆晋宋人物,死而后生,历述在阴世见闻及阴阳交通,诸地狱罪报,劝奉佛,戒杀生。颜之推(北齐)《冤魂志》全是佛家报应的故事,如徐铁臼为后母虐待致死,其鬼乃祟其异母弟铁杵,以报其后母。弘氏述商人弘氏被官府冤诬处死,诸宦悉皆得惨报。具见佛教轮回之说已经深入民族文化,成为人民自己的神话传统,臻于成熟。在《太平广记》五百卷中,此类鬼魂、再生、悟前生、报应、□□的有关佛教的故事,占八十余卷。《聊斋志异》故事,以此为其基本的构成部分,如《珠儿》《窦氏》《牛成章》《叶生》《席方平》《王六郎》《水莽草》《李伯言》《阎王》等。

《聊斋志异》故事以狐鬼故事著名,说到狐狸成精,大禹治水,有涂山氏相助之传统,在汉魏六朝志怪中,有不少记载。《列异传》述汝南督邮刘伯夷夜宿惧武亭,人告此亭不可宿。刘以巾结两足,冠以帻,拔剑以待。忽有物来覆其身,屈起以袂掩之,以带系之,照之乃一老狸。明日发视楼屋,所杀人发数百枚。这种传统是很古的,旧说“狸髡千人,得为神”。《玄中记》说: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通天,为天狐。《幽明录》:有狸化为人,冒充某人,去迷美妇的故事。述吴兴戴眇家僮客姓王,其妇色美,眇之中弟恒往就之,客怒,白眇。眇问其弟大怪,此必妖怪,客俟其来,欲缚,变成大狸,由窗中出。狐变为美女的故事,六朝小说中不多见,六朝小说中化美女迷人的,都是大龟、水獭等。但有吴县费升一则:吴县费升为九里亭吏,暮见一女从郭中来,素衣哭一新冢,日暮不得入门,寄亭宿,至夜,升弹琵琶令歌,女云:“有丧,勿笑人。”歌音甚媚,歌上曲、中曲及下曲,皆五言绝句。下曲云:“伫我风云会,正俟今夕游。神交虽未久,中心已绸缪。”向明,升去,女惊怖。猎人至,狗入屋,于床咬死,为大狸。(此狐无恶意,不可怕,脱原始传记形态。)(《幽明录》)唐张(文成,即《游仙窟》的作者)所著《朝野佥载》(记唐代佚事,司马光《资治通鉴》引用之),有一段谈到狐的传说的事:唐初以来,百姓多信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食饮与人同之,事者非一主。时有谚曰:“无狐魅,不成村。”骆宾王讨武后檄曰:“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狐魅”一语,已成口禅,这是和关于狐的传说是分不开的。唐传奇文中王度《古镜记》和《任氏传》(沈既济)都写到狐化美妇与人恋爱的故事。《太平广记》关于狐的故事,有九卷之多。

各种禽兽鱼鸟以及百物用具的变化,汉六朝志怪中各类皆有。虎、牛、鼠、龟、鸡、鸭、獭、蛇、笤帚、履、枕皆为魅。有时往往人亦化为虎(《述异记》,汉宣城太守化虎)。既有各种妖魅,就须驱邪。这类传说,本与方士的宣传不可分。驱魅降邪,是方士、术士的本行。六朝志怪之书,许多是方士的伪托,像《列异传》所记鲁少千驱蛇为魅的故事,是典型的。古之方士、巫士、术士,即后世之道教,他们懂天书、符水、法术、幻术,又能炼丹、服食,为神仙。这是汉六朝的普遍极其兴盛的风气。中国的神话传说,与佛与道二者不可分。佛之轮回,道之长生,皆合乎人的基本愿望与理想:所谓好生恶死,人之恒情,老是从个体着想,从个人的私情——骨肉朋友、所亲所爱着想。死是可怕与可悲的,但个体消灭总不可见,自然规律不可抗。故佛家轮回,实即虽死犹生;道家长生,即永远不死。这是古人一般人所最容易接受,符合自己的愿望与幻想者。人从而能得到精神上的支持,心理上得到安慰,能够好好的有兴致、积极地活下去,没有了这种传说与神话的支持,如资本主义社会的人,如封建时代的一些人,如凤姐之流,就会玩世不恭,为非作歹,而精神内心深处,总是悲观主义者,因其个人主义,只为一己,而一己生命不能永葆,必然悲观主义的人生观。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变个人主义世界观,为集体主义世界观。集体总是永远存在,永远前进,永远发展,永远繁荣的。以往有人想到地球的毁灭、无可逃生而为人类悲哀发愁,现在苏联科学家制造人造卫星成功,人类开始进到宇宙活动的时代,这对人的精神内心的鼓舞,是不可估计的。这就具体见出社会主义的优越,与资本主义的衰朽与落后。右派分子坚持其个人主义,不要集体主义的领导,不要使大家幸福地生活的社会主义,从人类文化思想的发展看,实在是愚蠢可悲的。我此所说,只说平日只谈到宗教——佛道思想的消极作用,迷信的毒害;但在今日我们的新时代,回顾过去的旧时代,我们也应该看到从而产生神话传说的好的一面。宗教迷信与神话传说,是完全不同的。

为了避免繁琐,不一一举例。此类故事在唐传奇文中,有王度《古镜记》中所述,有《东阳夜怪录》,叙王洙述其所闻于成自虚,夜中遇到精魅,以隐语相酬答,天明始知所遇为骆驼、瘸驴、老鸡、大猫、刺猬、老牛及犬等成精。牛僧孺《玄怪录》(《广记》369)述元无有投宿,遇精魅,吟咏,及明,乃知是水桶、灯台、故杵、破铛成魅。(《列异传》有张奋故事,遇金、银及杵为魅化人。)《聊斋志异》中除狐鬼而外,各种精魅的故事,占了极大的比例:但是这些精怪并不都是可怕的,当然也有许多可怕可嫌的,如《王通》(马)、《申氏》(龟)、《衢州三怪》《海公子》(蛇),但更多的是极有人情(如《黎氏》《二班》《鸽异》等)和非常美丽可爱的(竹青—鸦,阿纤—鼠,三仙—蟹、蛇、蛤蟆,花姑子—麋,西湖主—猪婆龙,阿英—鹦哥,绿衣女—细腰蜂,素秋—蠹鱼,白秋练—鱼,黄英—菊,葛巾、香玉—牡丹)。化虎的则有《向杲》《苗生》等。总之,他们都人性化了。至于法术与成仙,在《聊斋志异》中也有此一类。幻术如《彭海秋》《寒月芙蕖》《道士》《丐仙》《单道士》等。成仙的多少故事的结尾皆如此。《太平广记》中道仙、方士、异人十六卷,妖怪、精怪十五卷,禽兽、水族、昆虫等四十四卷。

唐以前小说中,写神仙仙女,有意境极美的。陶潜《搜神后记》有《袁相根硕》,写袁、根二猎者入山,遇二仙女,成夫妇,二人回家,耕于田,忽帨化而去。《幽明录》述黄原为犬导入山穴,与仙女妙音成婚。《搜神记·天上玉女》,述魏弦超夜独宿,有神女来,从八婢。自言七十,视之十五六,为夫妇七八年,赠诗别去。五年后,超奉使出行,于山道遇女,又复旧好,张茂先(张华)为作《神女赋》。出名的还是《幽明录》上的刘晨、阮肇于天台山遇仙的故事。此类神人仙女的故事,在《聊斋志异》中有《云萝公主》《神女》《锦瑟》《翩翩》《嫦娥》等。《聊斋志异》中有一类专写海外仙女福地的,《仙人岛》《粉蝶》《安期岛》,如唐传奇文中的《王谢传》;写龙宫水□的《织成》《西湖主》《罗刹海市》,略如唐传奇文中的《柳毅传》;写穷苦人民得美人仙女的,如《蕙芳》《房文淑》《褚遂良》《绩女》等。此在六朝小说中已有很多,如《董永妻》。上述《刘晨阮肇》《黄原》《二猎者》等遇仙女,亦皆穷苦的劳动者。《搜神后记》中有《白水素女》,农民谢端,乃一孤儿,勤于耕作。偶取一螺归,置瓮中。每日从田中来,见户中有饭饮汤火,意谓邻人所为,往谢,邻人说我未做,何见谢?谢端心疑,鸡鸣去,潜归。见少女从瓮中出,至灶下燃火,端入门,问新妇从何来,为我炊?女大惶惑,答曰:“我天汉中白水素女,天帝哀汝少孤,恭慎自守,故使我来守舍炊烹,十年中使君居富得妇。但今吾形已现,不能复留。”端请留,不肯。风雨中忽然而去。这就是后世的螺蛳精故事,至今尚流传民间,可是其来源已有两千年了。《刘海砍樵》及《张羽煮海》《天仙配》,皆是一类故事,这是人民性最强的、美丽可爱的神仙故事。神仙故事起源最早,也最为丰富,《太平广记》中仅神仙类就有五十五卷之多。女仙十五卷。

关于人事的,《聊斋志异》写妒妇、悍妇甚突出。如《马介甫》《江城》《段氏》等。此在六朝小说中,专有一书,曰《妒记》(宋虞通之著,兵部校尉,传是奉宋明帝为诫宋世诸公主而作,虞另有《后妃传》),专门写妒妇、悍妇的故事。有许多已成为笑话一类。谢安妻刘夫人妒,人谓《关雎》《螽斯》有不忌之德,夫人知以讽己,问谁撰此诗,答云周公。夫人曰:“周公是男子,若周姥撰,当无此语。”有士人妇妒忌,对夫打骂,有以专绳系大脚。唤便牵绳。夫乃与巫婆谋,言如厕,易羊,己乃逸去。妻牵绳见夫化为羊,大惊。召巫婆,巫言夫人积恶,故郎君化为羊,以示责怪。妇悲号,抱羊而哭,咎悔自誓。夫徐徐还,妇喜。而多日仆羊,岂不辛苦。后复妒悍,夫伏地作羊鸣,妇惊怖,誓不复犯。此类故事,到了后来的《笑林广记》中,成为大量的。有些流为恶趣,皆反映男性心中的偏见成见,反映对妇女的歧视轻视。当然也有好的。问题是对此事实——内在矛盾,如何看法,如上所举谢妻、刘夫人一则即佳。

以上等就故事的大类列说,举其荦荦大端,已经觉得枯燥与繁琐。当然讲得不完全,挂一漏万。另有一些并非整套的故事系统,而只是一些琐碎的情节,如《聊斋志异》中多有凶宅的故事,全书有两则,《宅妖》《青凤》《狐嫁女》《小谢》等皆旧宅第闹鬼怪,人不敢住。六朝小说中,《列异传·张奋》一则,即写凶宅。这种故事,代代有之。因为富贵人家盛衰有时,荣极必衰,大房子空着,就自然生出恐怖的幻想。解放前,北京有出名的四大凶宅。若现在,房子住满人,又唱歌,又开居民会,小孩又热闹,一片繁荣景象,那会有此?

关于看风水讲堪舆,《聊斋志异》中有许多写此,如《姊妹易嫁》《堪舆》,杂鬼神志怪(亦见孔氏志怪):陶侃微时,遭大丧,家贫亲自营博。以牛运载,忽失去。逢老公云:岗上见一眠牛,其处好作墓,坟极贵。言讫不见。太尉之墓如其言。后世犹称眠牛穴,讲风水是自晋代盛行起来的。世传堪舆,皆尊郭璞。

《聊斋志异》中有许多小情节,也是由来已久的,比如《王兰》一则,鬼卒捉错了人,送他还阳,欲以报谢。途遇寺庙,见有狐炼丹,对着天空吞吐,鬼卒即劫其丸,送给王兰吞下。此即修炼成仙的一个门道。又有以人入古井或墓中,□年不死,龙飞相公之类。此在六朝小说之中,有之。如《异闻记》述郡人张广定,遇乱,有女四岁不能步涉,又不可担负,乃以器缒女下古冢中,予以数月饮食,舍去。三年乱平,赴冢中收女尸,埋。见女商活,问何得不死。女言粮初尽,甚饥。见冢角有物伸头吞吐,试效之,不复饥。父索女所言物,乃一大龟。《伍秋月》,有碑云: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王鼎来住旅中,女即相就为夫妇。此于碑上作预言。此在六朝小说亦有之。《神怪录》:将军王果为益州太守,路经三峡,船中望见江岸石壁千丈,有物悬在半崖,令人就视,乃一棺。中有骸骨。有石志之:“三百年后水漂我,欲及长江垂欲堕;欲堕不堕遇王果。”果云:“数百年前知我名,何可舍去?”即为营墓,设祭而去。

《聊斋志异》中有《好快刀》,刀砍头落,犹言好快刀。《录异传》亦有一条:汉武帝时贾雍为豫章太守,出界讨贼,为贼所杀,失头。雍犹上马还营。雍胸中语云:“有头佳,无头佳?”众泣曰:“有头佳。”雍曰:“不然,无头亦佳。”言毕而倒。

《搜神记》中载,吴时有徐光者,尝行术于市里,从人乞瓜,主勿予,便从索瓣,杖地种之。俄而瓜生蔓延,生花成实。乃取食之,因赐观者。鬻者返视所卖,皆亡耗矣。《聊斋志异》种桃(梨),即本此,乃知小说家多依仿古事而为之也。(俞樾《春在堂随笔》)

俞樾这段话的意思,可以代表旧时代一般对于小说文艺的旧观点,即崇古鄙今。以模拟仿效古人为尚,持此成见,往往知其一不知其二,便不能了解事物的真相。我们上面也是举出了《聊斋志异》故事的古代来源,犹如俞樾举与种梨一事相类的《搜神记》种瓜故事一样,但我们举此以上的例子,只为说明《聊斋志异》故事多有很古的来源,不是由任何一个人或作者自己临时向壁虚构出来的。任何个人,不管其才气多大,本领多高,也无法虚构与独创许多吸引人的故事;纵然虚构出来(根据古代的丰富故事,从书面上在书□上,加以模仿与变化),也是不会吸引人,使人喜见乐闻的。这样的作品并非没有,《聊斋志异》以后,无数仿《聊斋志异》的狐鬼小说,如《萤窗异草》《夜雨秋灯录》《夜谈随录》《二十年见闻录》等,犹多是如此。这些向壁虚构的奇异故事,比起《聊斋志异》来,就明显的使人区别出一是纸做的花朵,一是含香带露的鲜花。此中之故,除了《聊斋志异》故事中糅合注入了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及现实生活体验而外,也在于故事本身的活生生鲜嫩嫩,它不是独自坐在屋里无中生有地用纸和颜料一手自制成功的,而是刚从园圃里山野里摘取而来的。这是说,我们不要因为以上的说明,便错误地像俞樾一样以为《聊斋志异》故事都是从书面上模仿抄袭汉魏六朝志怪小说和唐宋的传奇文的故事而来,若是我们这样的理解,那就错误了。事实是,《聊斋志异》故事,有其很古的来源,这些古老的故事,世世代代在民间传播、创造、变化着,它们和历代的人民的生活有着血肉联系,世世代代人民的思想感情与之密切结合着,它们本是从封建时代人民的生活、从人民的思想感情的现实土壤中产生的,它们的种子又还是落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感情的现实土壤里面,继续从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情感里吸收养料,不断地得到发展、繁殖和变异,世代相传,一直没有停息。因此,那些故事的本身,原是人民现实生活的血肉所构成,而经过几千年的流传,与世世代代的生活境遇和生活理想相联系,从而经过取舍、增删、变化,得以不断地发展,其种子愈老,其根愈深,枝叶愈茂,开的花愈香,结的果愈甜,人民愈是喜见乐闻。其间当然也有因为生活变迁,思想感情有别,或其他原因,故而中途衰谢、窳掉,未得到继续发展成长的机会:这样脱离了人民的现实的沃土,而被人民渐渐遗忘的神话传说,现存的古籍中,还是有所保存的。但是更多的,却是结合了世世代代人民的现实生活,世代人民,又以新的东西,像园艺里移花接木一样,使之繁殖为新的品种,或使色香形态更为丰富美丽起来。这所谓人民,当然主要是指广大的处于被压迫地位的劳动人民而言,但其中也包括知识分子,即读书人。因为他们本身并不是一个阶级,在旧时代,他们主要当然是为封建统治者服务,但有不少的人,也有与人民的生活、人民的思想感情相接近的一面。他们的记录与加工,采集与创造,对这些神话传说的发展也起着很大的作用,这也是不可抹杀的。

这意思很明白,即一方面,《聊斋志异》故事虽有其历史悠久的来源,并且见于古代的书籍,但我们不可理释于它们都直接从书面上抄袭模仿而来,不是如此,它们主要还是从当代的民间——现实生活中采集而来。因为生活文化总是一脉相承,古代的神话传说,有的固然被先代人采集记录了下来,有的被文人接受,或蒙其影响,而加工创造为文艺作品,但那些神话传说的本身,还是继续不断地在民间传播,并结合了新的东西,而踵事增华,繁衍发展。后代接近人民的知识分子,又可以直接予以采集与加工。这方面是主要的,但同时,我们不能否认《聊斋志异》也接受了前面所介绍六朝小说及唐宋传奇文的书面影响与启发(绝对不是抄袭与仅止是模仿),因为那些古代的那些记录与创作,对民间传说的发展与繁衍是会起一定作用的,而《聊斋志异》一经成为书面文学,较民间的原来面目有所提高,它反过来,也同样的会辗转回到民间,去起其作用。

《聊斋志异》故事,从书面上受了其先代——即六朝与唐宋的书面作品的影响与启发,是很明显的。蒲的序文说:“才非干宝,雅爱搜神。”他的搜集民间神话传说,是受了干宝编著《搜神记》的影响,这说的就是写作《聊斋志异》故事,干宝《搜神记》是给了他以影响与启发的。文中一上来说及屈原、李贺,说了干宝之后,又说了苏东坡。屈原(三闾氏)、李贺(长爪郎)和苏东坡(黄州)这些著名的先代文学家,都是非常喜爱民间的神话传说的。在第三卷《织成》一篇里(选本无),写柳生落第归,过洞庭湖,忽遇洞庭君借舟,躲在船上,窃戏侍儿织成,被缚行诛,柳生对龙君说:闻洞庭君为柳氏,臣亦柳氏,昔洞庭落第,今臣亦落第,洞庭得遇龙女而仙,今臣醉戏一姬而死,何幸不幸之悬殊也。王者闻之,唤回,问汝秀才下第者乎?这显然是依据唐传奇文李朝威《柳毅传》的(当然,此故事也在民间不断流传,又生发衍化为《张羽煮海》之类)。《香玉》一篇中,与牡丹花变的女子恋爱的黄生,题诗树上:“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后来香玉又说,“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为妾咏。”这里所说沙吒利,见唐传奇文许尧佐撰《柳氏传》,无双和古押衙见薛调《无双传》(张友鹤注中于“古押衙”一词未注及)。这种例子,书中时有透露(“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出《蓝桥记》)。这是不用多说的,因为这些只能说明蒲的文学修养,作者当然读过这些书和文章。

《聊斋志异》故事,主要绝不是仅从先代书面作品中采取摭拾而来,而是从当时现实生活中,即民间的口口相传、正在流传的故事中搜得而来。在他的诗文集中,有两句诗可以概括他写作《聊斋志异》故事的来源与写作的动机和精神。《得家书感赋》云:“漫向风尘试壮游,天涯浪迹一孤舟。新闻总入狐鬼史,斗酒难消垒块愁。”又一首,《答王阮亭先生见赠》云:“《聊斋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如丝。十年颇得黄州意,冷雨寒灯夜话时。”王阮亭(渔洋山人)原诗乃题《聊斋志异》的,卷首题词中有之,流传甚广:“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这意思,在他《自序》中也明白地说了:“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都说明他的故事如何搜集而来。我们根据确切的材料,《聊斋志异》的故事,多半像古代的志传一样,乃是搜集当时的神话传说——即在日常生活中所传闻的真人真事。作者一秉汉魏六朝志怪作者的传统精神,拿他们当真人真事来写,以取信于人。这是当时主导的文学理论所指导的,作者自亦不免受此理论之支配。但前已言之,这只是一方面(史的精神),另一方面,作者又决不为此传统理论所局限,他又接受了唐传奇的影响,不止将搜集来的故事,止于如实的简朴的记录,而是加以艺术的创作。这一些,就与当时的正统文学观念有了区别。我们上次已引述过胡应麟的轻视鄙视“幻设”的故事,要求文学作品一如史实的记载,而反对虚构与创造。我们现在还可以补说胡应麟的一条意见。胡在其《少室山房笔丛》三十六中对唐人小说十分鄙视与厌恶,他说:“唐人小说如柳毅传书洞庭事,极鄙诞不根,文士亟当唾去,而诗人往往好用之。夫诗中用事,本不论虚实,然此事特诳而不情,造言者至此,亦横议可诛者也。何仲默每戒人用唐宋事,而有‘旧井潮深柳毅祠’之句,亦大卤莽。今特拈出,为学诗之鉴。”贵古贱今,以文学为史实,这种正统观念是强有力的,但蒲松龄则在《聊斋志异》写作中,摆脱了此观点。这是有勇气的事;同时他又保持了那传统观念的一面,使之收到好的效果,起好的作用,这又是可敬佩的一面。

我将《聊斋志异》四百三十多篇作品,粗略地核查了一下,其中有大半数可以证明是写得当时的真人真事,这些奇异故事梗概本身的现实性是不容忽视的。这种作为史实搜集的传统精神,他是坚持了的。其结果,使其所取本身,即如上言,乃如方由山野或园圃中摘取而来的含香带露的新鲜花果,色泽鲜艳,芬芳扑鼻。他的故事之所从来,一种是乡里的传闻,一种是写明了出于他的亲戚故旧的,一种写明了出于当时的知名之士的。这三种,占了全书的大半数,其余没有写明的想必是属于四方之人,以邮筒相寄的。

我将这些证明是当时流传,当时发生的故事分做下述几类来加以简单的介绍与说明。

①是由篇中的人物,证明是当时确有其人或有其事的:

《金和尚》(四)篇名后的数字,可能是该篇所属卷次。——后有乾隆丙戌六月二十七日,天都鲍廷博的跋语,鲍廷博即鲍以文,《聊斋志异》一书的编辑出版,鲍是怂恿出版、出资参与的。赵起杲《弁言》:“此书之成,出赀勷事者,鲍子以文。”书首有他的题诗。鲍此篇跋中说:“予闻之荷村先生:和尚绍兴某县人,少时与侄某流寓青州,久之,复与侄相失,祝发为僧。后其侄显达。荷村先生言其名字爵里及其他琐事甚悉。尝以柳泉此传未尽得实,付梓后,欲别为小记以正之,刻甫竣,而先生遽捐馆舍。予述焉不详,姑摭其大凡如此。”荷村先生,待查。又《花朝生笔记》引《分甘余话》云:“国初一僧,金姓,自京师来青之诸城。”事大致相同。天都鲍廷博以文题卷首云:“百年何人为表彰?玉函金匮名山藏。荷邨先生事蒐讨,賸喜天留有遗稿。”又有余集蓉裳题云:“丙戌之冬,志异刻成,距荷邨殁又五匝月矣。……余去年在郡斋时,与先生审订是书。”

《武孝廉》(十五)——“武孝廉石某,囊赀赴都,将求铨叙。至德州,暴病,唾血不起。”“异史氏曰:石孝廉,翩翩若书生。或言其折节能下士,语人如恐伤。壮年殂谢,士林悼之。至闻其负狐妇一事,则与李十郎何以少异?”足见石孝廉实有其人。

《喷水》(十三)——“莱阳宋玉叔先生为部曹时”。王渔洋云:“玉叔襁褓失恃,此事恐属传闻之讹。”注:玉叔名琛,号荔裳,顺治丁亥进士,宦四川按察使。

《狐梦》(卷八)——“余友毕怡庵……尝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业,休憩楼上。……毕每读《青凤传》,心辄向往。”“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子与余抵足绰然堂,细述其异。”《花神》(《绛妃》)亦说在毕家绰然堂,园中花木极盛,倦游回屋,做此梦。毕家,蒲多年坐馆。

《花神》(《绛妃》)(卷十六)——康熙二十二年(1682),时42岁。“癸亥岁,余馆于毕刺史公之绰然堂,公家花木最盛,暇辄从公杖履,得恣游赏。一日……”

《刘姓》(卷十四)——记李翠石解纷劝善,刘姓夺农人苗某桃树事。见《淄川县志·义厚传》。《聊斋诗文集》卷上,有一篇《龙泉桥记》,有云:“李君翠石,其为人,敦笃乐善,一乡称长者……(说山路溪谷的峻险难行,需架桥梁,而苦于无法筹费)忽发慈悲,锐任之。捐其产,泻其囊,数年始竣,费金几盈千,而将伯之助予,盖十而三之……于是一道康庄矣。壬戌,工既九仞,唐太史为作记,未遑寿山,而翠石先朝露,迟迟又久,其令嗣欲成父志,索其文迷其藏所,而太史亦脱屣矣……”

《考城隍》(卷一)——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邑廪生。一日卧病。

《上仙》(卷十五)——癸亥三月,与高季文赴稷下,同居逆旅。季文忽病,会高振美亦从念东先生至郡。

《偷桃》(卷十三)——童时赴郡试……余从友人戏瞩……以其术奇,至今犹记之。

《跳神》。

《梦别》(十四)——“王春李先生之祖,与先叔祖玉田公交最善。”(李先生名宪,字王春,崇祯举人,顺治进士。玉田名生汝,万历举人。)

《狐嫁女》——“历城殷天官,少贫,有胆略。”注:殷名士儋,字棠川,明嘉靖庚子举人丁未进士,官吏部尚书,谥文庄。

《泥鬼》(卷十四),《雹神》(卷十六)——皆及唐太史济武事,前面述及文集中有《龙泉桥记》,也提到唐写桥记。《聊斋志异》卷首有唐之序:“谚有之云:见橐驼谓马肿背。此言虽小,可以喻大矣。”末署“豹岩樵史唐梦赉拜题”。《泥鬼》一则,异史氏曰:“观其上书北阙,拂袖南山”,唐太史名梦赉,淄川人。

《董公子》(卷十四)——“青州董尚书可畏”(写关公显灵事)董尚书名可威,益都人。万历进士,仕至工部尚书。

《莲香》(卷二)——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馆于红花埠……(末云)“余庚戌南游至沂,阻雨,休于旅舍。有刘生子敬,其中表亲,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约万余言,得卒读。此其崖略耳。”

《阳武侯》(卷十四)——阳武侯薛公禄,薛家岛人……(注:公胶州人,建文时有靖难师之功,初行时六军中呼曰薛六,既赏更名禄,永和初,营建北京,董其事。)

《一员官》(卷十六)——济南同知吴公,刚正不徇。

《新郑狱》——长山石进士宗玉。

《钱流》(卷九)——“沂水刘宗玉云:其仆杜和,偶在园中,见钱流如水。”(《罗祖》——末言“沂水刘宗玉向予言甚详,予笑曰……”注:刘宗玉名琮。)

《太原狱》——时吾邑孙进士柳下令临晋。(孙进士名宗元,号长卿,淄川人。顺治乙未进士。)

《折狱》二则(十六)——邑之西崖庄,有贾某被人杀于途……时浙江费公祎祉令淄,亲诣验之。(费字支峤,鄞县人,顺治十五年宰淄川,以诖误去。)异史氏曰:即此事,亦以见仁人之心,方宰淄,松才弱冠,蒙器许,我夫子不哲之一事,朽实贻之也。

《诗谳》(十六)——无何周元亮先生分守是道,虑囚,至吴……(周元亮,名亮工,号栎园,河南祥符籍,江西金溪人,宦户部侍郎。有《书影》,狱中作,是主要的参考书籍。)

《于中丞》(十六)——于中丞成龙按部至高邮。(于永宁人,任黄州知府,为圣祖皇帝所深知,辛酉入见,赉予甚厚,上亲制诗赐之,擢兵部尚书,总督直隶,江南,江西。)

《元少先生》——韩元少先生为诸生时。(韩名菼,号慕庐,长洲人,康熙癸丑状元。)

《老龙船户》——朱公徽荫总制东粤时。(朱名宏祚,高唐人,徙济南,顺治举人,文中述致檄于城隍之神,朱集中有《祭城隍文》。)

《李八缸》——“太学李月生,升宇翁之次子也。翁最富,以缸贮金,里人称之八缸。”异史氏曰:月生,余杵臼交……余兄弟与交……卷十三有《王十》(盐贩)、《王大》(博徒),皆及张石年。(张名嵋,康熙二十五年宰淄,历事精明,三年□□得举,与作者交甚笃,诗文中有诗甚多,有悲喜诗十三首,悲□□□。二十五年到任,廿八年离任。)

《焦螟》——董侍读默庵家为狐所扰……(董名讷,字默庵,平原人,康熙丁未探花,官兵部尚书。)假怍庭孙司马第……(孙名光祀,平阴人,顺治乙未进士,官兵部侍郎。)

《张贡士》——安丘张贡士寝疾,心头有小人出……“高西园晤杞园先生,曾细询之,犹述其曲文,惜不能全忆。”(高西园名凤翰,号南阜山人,以诸生荐举,官歙县丞,《随园诗话》中介绍其诗,“吾素仰山左高凤翰之名”。张杞园名贞,字起园,安丘人,康熙壬午举人,授翰林院待诏。高张二人,蒲文集中有诗往还。)

《杨大洪》——“大洪杨先生涟,微时为楚名儒。”(杨字文儒,湖北应山人,明万历进士,常熟知县,应廉吏第一,天启时官御史,参逆珰魏忠贤二十四罪。)异史氏曰:“公生为河岳,没为日星……余谓天上多一仙人,不如世上多一圣贤。”

《郭安》——孙五粒,有僮仆……郭父鸣于官。时陈其善为邑宰。王渔洋云:新城令陈端庵,凝性仁柔无断。(陈端庵,浙江德清人,顺治己丑进士,官新城令。)

《李司鉴》——“李司鉴,永年举人也。于康熙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打死其妻”……时总督朱云门……“已奉谕旨,而司鉴已伏冥诛矣。”见邸抄。(朱云门名昌祚,山东高唐人。)

《胡四相公》——“莱芜张虚一者,学使张道一之仲兄也。”(张芹沚,名四教,顺治进士,官翰林兵备道视学川右。)

《杜小雷》(十四)——杜小雷,益都之西山人……末云谭薇臣曾亲见之。

《白于玉》(五)——吴青庵筠,少知名。葛太史见其文,每嘉叹之。

《紫花和尚》——诸城丁某,野鹤公之孙也。野鹤名耀亢,字西生,官容城教谕,有诗集传世。

《捉狐》(十五)——“孙翁者,余姻家清服之伯父也。素有胆。”

《古瓶》(十四)——邑北村井涸……瓶一入袁孝廉宣四家。注:袁名藩号松□,淄川人,康熙癸卯进士。

还有许多条,不必一一详说,但可提一提篇名,以便查对,我读时注意及之。《安期岛》(卷十二)和《三朝元老》皆提及刘中堂鸿洲。卷十四《大人》——长山李孝廉质君诣青州,途中遇六七人,语音类燕。两颊俱有瘢,大如钱,问何病之同……卷十五《何仙》——长山王公子瑞亭,能以乩卜……李太史质君师事之……辛未朱文宗案临济南……孙太史子未。《武技》——李超……淄之西鄙人。(王渔洋云:雨窗无事,读李超始末,因识于后。)卷十四《库官》——邹平张华东公。《龁石》——新城王钦文太翁家。《秦桧》——青州冯中堂家杀一豕。《冯木匠》——抚军周有德。(辽东人)《乩仙》——章丘米步云,善以乩卜。《四十千》——新城王大司马。名象乾,总督川湘,点军务。《雹神》——王公筠苍,莅任楚中。(《雹神》有两篇,卷十四有一篇。)《堪舆》——沂州宋司郎君楚家,素尚堪舆。《汤公》——汤公名聘,辛丑进士。《宅妖》——长山李翁,大司寇之侄也。《柳氏子》——“胶州柳西川,法内史之主计仆也。”《念秧》中道及王子巽,有族先生,先生朋友,文集中有诗文。《蛰龙》——於陵曲银台公。卷六《犬灯》——韩光禄大千之仆,夜宿厦间。《狐朕》——焦生,章丘石虹先生之叔弟也。

②同一故事,见于当时他书记载者:(这在六朝小说中也有不少,如孙皓得金佛像,置于厕处,令执屏筹,又对之溺——文字不同,故事无异——而大病一条。见于《旌异记》四五九、《灵验记》三六六。)

《邵士梅》(十五)——《虞初新志》中收有陆鸣珂次山《邵士梅》一篇(亦附于《聊斋志异》中),《池北偶谈》有《邵士梅》一则。邵,济宁人,以进士授登州教授。

《大力将军》(五)——记吴六奇将军事,吴是清初征苗者,查伊璜浙海宁人,名继佐。后查以修史一案,株连被收,卒得免,皆将军力。附《觚賸》《雪遘》一则,乃钮琇玉樵玉作。

《姊妹易嫁》——篇末有住城孙扩图识之:“按文简封翁讳敏,以孝廉任杭州府学教授。生五子,文简最少。封翁年八十余……受封而卒。其茔地自赵宋时沿葬,历有达者。至文简卒,始卜西山新阡。乾隆壬戌,予与文简裔人共修《掖县志》,曾亲至毛氏新旧两茔,览其碑表,征事实焉。”王文简夫人一则,毕氏《蝉雪集》有记,与此小异。夫人姓官氏。姊陋文简有文无貌,悔婚。妹代姊归文简。姊自恨,出家为女道士。妹馈遗之,不受。登上寿。文简林下廿年,颇与过从谈道,相敬重云。俞樾《茶香室三钞》引宋钱易《南部新书》:吉顼之父喆,与顼取崔敬女,女坚卧不起。小女自登车去。顼后入相。“按近人小说中,有姊妹易嫁事。……乃知此等事,古固有之。”

《林四娘》(三)——青州道陈宝钥,闽人。王渔洋《池北偶谈》亦载此事,诗作七律,德州卢雅雨采入《山左诗抄》。林西仲云铭有《林四娘记》,写陈所遇乃一青面獠牙鬼,赤身挺立,头及屋檐,陈以枪刺之,震骇失枪而扑,迟明,调兵二千名,鬼从墙角出,仅三尺,头大如轮,口张如箕,发炮,炮不燃,又失矢。友自谓君自患,鬼出谢,变为美女。

《放蝶》——长山王进士生为令时,每听讼,罚令纳蝶自赎。王进士字子凉,崇祯庚辰进士,江南如皋知县,性简静,退食之暇,饲鹿调鹤,□□□□之外无所耽□,积书数万卷,坐卧其下。乞休归里,杜门著书,有《怪石集》。见《济南府志》。《茶香室三钞》引龚炜《巢林笔谈》云:明季如皋王,每饮客,纵之为乐。

《豢蛇》(十二)、《蛇人》(十三)——一说庙中佛院供养蛇,□条□蛇佛寺,以蛇为美。一说蛇人养二蛇,曰大小青。《茶香室丛钞》引周春《辽诗话》载《染庄社记》,出《永平府志》,云契丹时,辽兴军者,路收一卵,置囊中,系脐下。月余,出蛇,饲以肉,渐长盈丈,围尺许,乃纵之野。命名为雅,雅知人意。数岁益大,食禽兽,噬人。有司募捕者。知为雅,乃往,呼其名而至,数其罪,俯首伏诛,血染村、石悉红,庄以名。庄老记及蛇。又宋长白《柳亭诗话》载:西山潭柘寺,有巨蛇二,呼大青小青,闻磐即出。

《陆判》(一)——《花朝生笔记》引王丹麓晫《今世说》载,周立五弱冠时,貌寝,面有槁色。三十二岁赴试,梦雉冠绛衣人,左头右刀,易头去,周大惊,举手摩之,头如故,而异。又有老人为易腹,自是文学日进,历试皆售。官侍讲学士。周名启隽,宜兴人。

《采薇翁》——“于陵刘芝生,聚众数万,将南渡。”王渔洋《带经堂文集》载,刘节之事相同。刘,长山人,长山即古于陵。

《蒋太史》(十六)——附《池北偶谈》一则。

《武技》(十四)——李超……淄川西鄙人。王渔洋云雨窗无事,读李超始末,因识于后。

《香玉》(三)——上清宫之北,有烟霞洞,为刘仙姑修真处。洞前一白牡丹,巨逾罔抱,数百年物也。相传前明即墨兰侍郎者游其地,见花而悦之,拟移植园中,而未言。夜道人梦一白衣女子来别,曰今当暂别,至某年月日再来。及明,兰遣人来取此花。道人异之,志梦中年月于壁。至期,道人又梦女子来曰,今归矣。趋视,则旧植花处,果含苞怒发。亟奔告兰。趋园中视之,则所移植者果槁死。云洞前花今移存。此则止于齐东野语矣。然《聊斋志异》《香玉》一则,即本此而作。

③传者实有其人,有资料可考者:

《香莲》(二)——见前勾出一则。

《鸲鹆》(十四)——“王汾滨言:其乡有养八哥者”……毕载积先生记。

《黑兽》(十四)——闻李太公敬一。

《蛙曲》(二)——王子巽言在都时。(《念秧》亦及王子巽、有族先生,亦见其诗文集。)

《木雕美人》(九)——商人白有功言,在泺口河上,见一人荷竹簏。

《义鼠》(十三)——杨天一言见二鼠出,其一为蛇所吞……友人张历友为作《义鼠行》。

《山魈》(十三)——孙太白尝言,其曾祖肄业南山柳沟寺。

《三生》(十三)——刘孝廉,能记前身事。与先文贲兄为同年,尝历历言之。

《龙肉》(十四)——姜太史玉璇言。(姜即墨人。)

《衢州三怪》(十四)——张握中从戎衢州云:衢州夜静时。

《侯静山》(十五)——高少宰念东先生云:崇祯间,有猴仙,号静山。高念东见《上仙》。

《咬鬼》(十五)——沈麟生云:其友某翁者,夏月昼寝。

《刘亮采》(十六)——“闻济南怀利仁言:刘公亮采,狐之后身也。”(刘,历城人。)刘字公溪,万历举人、进士,历有政声,归,筑室灵岩,以终老,工诗,善画,通音律。又侏儒,滑稽,调笑怒骂皆成文章,诚如《聊斋志异》所云。《历城志》《济南府志》皆有传。

《李生》(十六)——“商河李生好道,村外里余有兰若”……此王梅屋言之:李其友人。

《江城》(七)——余于浙绍得晤王子雅言之竟夜,甚详。(康熙十一年作者卅二岁,孙蕙任江南同考官,从之。王洪漠《柳泉居士行略》述其游踪及南游诗。)

《新郎》(八)——江南梅孝廉耦长,言其乡孙公为德州牧,鞫一奇案。(注:梅孝廉名庚,宣城人,康熙举人。)

《诸城某甲》(三)——学师孙景夏先生言,其邑中某甲者。(孙名瑚,举人,曾任泾县知县。)

《祝翁》——济阳祝村有祝翁者……康熙二十一年,翁弟妇佣于毕刺史家,言之甚悉。

《彭二挣》(十一)——禹城韩公甫自言邑人彭二挣。

《狂生》(十二)——刘子师言济宁有狂生某。

《阎罗薨》(十五)——松江张禹定言之。

《萧七》(十)——“徐继长,临淄人,居城东之磨房庄。业儒未成,去而为吏。”末云董玉玹谈。

④背景一本史事,信而可征者:蒲生于明清之际,所述多反映明末清初的动乱社会及时事。

《公孙九娘》(六)——“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数百人,尽戮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撑天。上官慈悲,捐给棺木,济城工肄,材木一空。以故伏刑东鬼,多葬南郊。甲寅间,有莱阳生至稷下,有亲友二三人亦在诛数,因市楮帛,酹奠榛墟”……急呼灯至,则同邑朱生,亦死于于七之难者……莱阳生之甥女,其父亦被刑……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刭,其追述往事二绝有云:“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天放阁笔记》云:《聊斋志异·公孙九娘》篇,谓其父罹于七之难。于七一案,死者且万余人,乃冤狱也。盖于七登州福山县农家子,饶于财,好博,多聚无赖,以为豪举。博徒利七资,遂依之。时清初方办随粮捐,正供之外,复别出余粮,以供地官之橐。盖巧立名目,以取于民。当时金圣叹之死,正坐抗此故。于七既多田,复为众所推服,使出抗议,众随之不肯纳粮。令无如何,禀之府。时登州守某,满人也。阅福山令详文,大骇,以七—农人耳,乃聚众抗粮,不治且为乱,檄县严捕无许脱。县令帅兵往。适七生日,众醵钱祝之,集者千余人。兵来,七先得耗走避。而七弟某及诸客不知也,见兵无故至,乃鸣金聚乡人出问故。县令以为七果叛矣。围村掩捕,千人无一免。令获七生日送礼簿,按名逐捕。而七弟不胜刑,亦诬服,遂并千余人诛之。所捕者又万余,亦杀焉。大吏乃赏登州守及大令。七卒未获云。此事予闻之于公宗潼,予在蜀时居停也。注:顺治十八年秋,栖霞于七倡乱,据岠嵎山,发劲旅剿除之,乃平。

《仇大娘》(五)——仇仲,晋人,忘其郡邑。值大乱,为寇俘去。二子福禄俱幼;继室邵氏,抚双孤,遗业能温饱……有巨盗事发远窜(乃引旗下逃人)诬禄寄赀,(国初立法最严)禄依令徙口外……居无何,将军获巨盗数十,中有一人,即向时魏所诬禄之盗魁也,既具状,父子咸感于将军。(此处与手稿本大有不同。)

《野狗》(十五)——于七之乱,杀人如麻。乡民李化龙,自山中窜归。值大兵宵进,恐罹炎昆之祸,急无所匿,僵卧于死人之丛,诈作尸。过既尽,未敢遽出。忽见阙头断臂之尸,起立如林,一尸断首犹连肩上,口中作语曰:野狗如来,奈何。群尸参差应曰:奈何。俄顷,忽然而倒。遂寂无声。李亦惊颤,欲起,有一物来,兽首人身,伏啮人首,遍吸其脑。李惧,匿首尸下。物来拨李肩,欲得李首。李力伏,俾不可得。物乃推覆尸而移之,首见。李大惧,手索腰下,得巨石如碗,握之。物俯身欲龁。李骤起,大呼,击其首,中嘴。物嗥如鸱,掩口负痛而奔,吐血道上。就视之,于血中得二齿,中曲而端锐。及怀归以示人,不知其何物也。

《宅夭》应为《鬼哭》。(十三)(另一则在卷十五末)——谢迁之变,宦第皆为贼窟。王学使七襄之宅,盗聚尤众。城破兵入,扫荡群丑,尸填墀,血至充门而流。公入城,扛尸涤血而居。往往白昼见鬼……异史氏曰:当陷城之时,王公势正烜赫,闻皆股栗,而鬼且揶揄之,想鬼物逆知其不令终也。

蒲氏文集中有关于谢迁的资料。谢迁,高苑人,顺治甲戌三年叛,丁亥窥淄,攻城邑,蒲氏村当孔道,松龄父及伯叔□□守村,□□之,败去,谢怒,遣其将兵正堂来攻,其叔柷战死。(亦见蒲松龄识世系表)松龄时八九岁,其父辈皆居于地主豪绅,与县令合作,对起义农民兵镇压。谢迁终败灭。

王七襄名昌廕,淄川人,崇祯进士,顺治甲申起户部主事,山西提督,北直学政。

《小二》(六)——滕邑赵旺夫妇奉佛……未几,赵惑于白莲教;徐鸿儒既反,一家俱陷为贼……西鄙翁媪,绿林之雄也……居无何,鸿儒就擒,赵夫妇妻子俱被夷诛……适蝗害稼……群首于官,以为鸿儒余党,官瞰其富,肉视之……值大旱……会山左大饥,人相食。

《通鉴记事》:天启二年巨野妖贼徐鸿儒以白莲教惑众,党数千人,初深州人王森,以救一妖狐,狐断尾令藏之,谓人闻香,多归附之,号闻香教。事败,毙于狱,其子好贤与徐鸿儒、于宏志辈约于中秋起义,谋泄,鸿先反,用红巾为识,陷郓城,及邹滕,□众至数万,后山东巡抚赵彦等次第剿灭之。《元史》:韩林儿,栾城人,以白莲教烧香惑众,官兵追捕,林儿逃入武安山中,聚众十余万,据亳州,国号宋,改元龙凤,白莲教之名已久,不始于王森、徐鸿儒。

《白莲教》(卷五)——白莲教某者,山西人,忘其姓名,大约徐鸿儒之徒。

《邢子仪》(十一)——滕有杨某从白莲教党,得左道之术,徐鸿儒诛后……

《采薇翁》(十六)——明鼎革,干戈烽起。于陵刘芝生,聚众数万,将南渡。

刘芝生事未详,有刘孔和字节之者,长山人,明末聚众数万人,越江南,依刘泽清,福王诏授总兵,未达而回,节之已以忤泽清见杀。

《崔猛》(十二)——……会闯贼犯顺,其事遂寝。无何明鼎革。

《庚娘》(六)——以流寇之乱,家人离逷。(王十八劫人掠财于舟中)……且江湖水寇,半伊同党……无何流寇犯顺,袁有大勋。

《李伯言》(五)——胡讶曰:兵燹之后,妻孥瓦全,向与室人作此心愿。

《盗户》(十二)——顺治间,滕、峄之区,十人而七盗。

《三朝元老》——

《厍将军》(十一)——

《张诚》(一)——豫人张氏者,其先齐人。靖难兵起,齐大乱。

《保住》——吴藩未叛时,尝谕将士。

《离乱》三则——见手稿本。

反映明清之际动乱状况状者甚多,不具举。如《潍水狐》(十三)、《灵官》(十五):未几而有甲申之编。《九山王》(十三)。

《天宫》(九)——末云:有巫出入贵家,言其楼阁形状,绝似严东楼家。郭闻之大惧,携家亡去。未几,严伏诛,始归。(东楼名世藩,严嵩次子。)

又有提及《魏珰》一则,待查。

《人妖》(十三)——生(马万宝)诘之,云是谷城人王二喜,以兄大喜为桑冲门人,因得传其术,居无何,桑冲伏诛,同恶者七人并弃市,二喜漏网。

桑冲,《明史》:成化间石州民桑冲,得师大同谷才之法。饰头面耳足,又巧习女红,自称女师,密采大家好女,即住其旁贫小家,夤缘得入,顿成奸合,或女贞不从,则以厌昧法以致女迷,奸遂,女畏败名,终不敢言。以是十年,遍游河南北、直隶、山东西,污大家女一百八十二人,又传徒任承等七人,分途行奸,至二十年七月,冲在晋州高秀才家,为其婿赵某反欲行奸,始识是男子,捉送晋州,谳出前情具奏,犯人凌迟,急捕任承等七人,罪皆如之,谷才已死,行奸十有八年矣,其罪案甚繁。

《林四娘》(三)——妾,衡府宫人也,遭难而死十七年矣。

《王成》(一)——红日三竿,王始起,见草际金钗一股,拾视之,镌有细字云:仪宾府造。王祖为衡府仪宾,家中故物,多此款式。衡府,太祖第七子榑,封齐王,建府青州西门内。后罪废国除。弘治中宪宗子佑后封此,建国曰衡,佑乃宪宗第六子,成化十三年封,弘治十三年之藩青州。

《颜氏》——明年成进士,授桐城令,有吏治。《春在堂随笔》引定远方濬颐《梦园丛说》:桐城令杨尔铭年弱冠,貌如处子,每出巡城,著小靴。扶仆从肩,缓行,人多疑为女子。(□张献女侠一则不足据,出《花朝生笔记》。)

《促织》(七)——宣德间,宫中当促织之戏。

《辛十四娘》——使婢至大同为娼,正德幸之。(梅龙镇故事。)

《刘夫人》——选宫女。

⑤乡里中见闻,及亲身、亲友的故事:

篇中作者自己的亲身经历见闻者(以第一人称出面叙说者):

《跳神》(十一)——济俗,民间有病者,闺中以神卜。

《上仙》(十五)——癸亥三月,与高季文赴稷下,同居逆旅。

《偷桃》(十三)——童时赴郡。

《花神》(十六)

《水灾》(三)——康熙二十一年苦旱,自春徂夏赤地无青草。

《地震》(十四)——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余适客稷下。

《夏雪》(十五)——丁亥年七月初六日苏州大雪。

自称其亲友故事及见闻者:

《考城隍》(一)——予姊夫之祖宋公讳焘,邑廪生。

《狐梦》——余友毕怡庵,倜傥不群,豪纵自喜,貌丰肥,多髭。士林知名。

《梦别》(十四)——王春李先生之祖与先叔祖玉田公交最善。(《黑兽》:闻李太公敬一言。《梦别》中亦及敬一。)

《赌符》(六)——韩道士,居邑中之天齐庙,多幻术,共名之仙。……一日与先叔赴邑,拟访韩,适遇诸途。韩付钥曰:请先往,启门少待,我即至。诣庙发扃,则韩已坐室中。……先是,有弊族人嗜赌博,因先子亦识韩。值天佛寺求一僧专事樗蒲,赌甚豪。族人往赌大亏。……便道诣韩,具以实告。韩笑,常赌无不输之理。倘能戒赌,我为汝复之。

《李八缸》——太学生李月生,升宇翁次公子也。翁最富,以缸贮金,里人称之八缸。异史氏曰:月生杵臼交……余兄弟与交。

《捉狐》(十五)——孙翁者,余姻家清服之伯兄也,素有胆。

其他不备列。王子巽——《蛙曲》《鼠戏》《念秧》。唐济武、李翠石、朱子青(缃)、李质君、毕家均见前,周元亮《诗谳》。

写本村本邑故事者:

《口技》(十三)——村中来一女子年,二十有四五。《农人》《狼三则》《牧竖》《毛狐》(农子马天荣,年二十余,丧偶,贫不能娶,偶芸田间。)

《戏缢》(三)——邑人某佻达无赖。

《劳山道士》(一)——邑有王生,行七。

《王六郎》(十三)——许姓,家淄之北郭,业渔。每夜携酒河上,饮且渔。

《王大》(十三)——李信,邑之博徒也。昼卧假寐,忽见昔年博友王大、冯九来。

《泥书生》(十三)——罗村有陈代者,少蠢陋,娶妻某氏颇丽。

《骂鸭》(十三)——邑西白家庄居民某。

《古瓶》(十三)——邑北村中井涸,村人某甲乙缒入淘之。

《泥鬼》(十三)——余乡唐太史济武。

《单道士》(十四)——韩公子,邑世家。有单道士,工作剧,公子爱其术。《梦别》(十四)——王春李先生之祖与先叔祖玉田公交最善。

《孙生》(十四)——余乡孙生者,娶故家女辛氏,初入门为穷袴。

《牛飞》(十四)——邑人某,购一牛,颇健。夜梦牛生两翼飞去。

《刘姓》(十四)——邑刘姓,虎而冠者也,后去淄居沂。

《鹰虎神》——郡城东岳庙在南郭,大门左右神高丈余。

《郭生》(十五)——郭生,邑之东山人,少嗜读。

《农妇》(十五)——邑西磁窑坞有农人妇,勇健如男子。

《郭安》(十五)——孙五粒有僮仆……时陈其善为邑宰。(陈顺治四年宰淄。)

《耳中人》——谭晋玄,邑诸生也,笃信导引之术。

《斫蟒》(十五)——胡田村胡姓者,兄弟采樵,深入幽谷。

《野狗》(十五)——于七之乱,杀人如麻。乡民李化龙自山中归来。

《狐入瓶》(十五)——万村石氏之妇崇于狐。

《于江》(十五)——乡民于江父宿田间,为狼所食,江时年十六。

《灵官》(十五)——朝天观道士某喜吐纳之术。

《山市》(十四)——奂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孙公子禹年与同人饮楼上。

《邑人》(十六)——邑中乡人素行无赖。

《折狱》(十六)——邑之西有崖庄者……时浙江费公祎祉令淄。又邑人胡成与冯安同里,世有郤。

《某乙》——邑西某乙,故梁上君子也,其妻深以为惧。(附二条,写乡里见闻。)

全书431篇,写山东本省故事者224篇。224篇中写淄川附近各县者,青州(益都)、临淄(稷下)、长山(于陵)、沂水、历下(济南)、章丘(小相公庄)、莱芜、滕、泰山,占最多数(多是短的),以次延展。写河南、河北省故事者次之。写南方各地者,以作者曾到之地为多,如镇江、绍兴。而比数占最大者,为本邑事,约三十余篇。以作者自己、自家为中心,扩展到全国,成扇面形,远至湖南、四川,亦往往有事实根据的描写。如《水莽草》,楚中桃花江,确有水莽草。《酆都御史》,四川酆都确有酆都阴天子庙,此乃全国闻名者(人死,云到酆都去了,或到四川去了)。《葛巾》,常大用癖好牡丹,闻曹州牡丹甲齐鲁。曹州即菏泽,今仍盛产牡丹。《云翠仙》——“梁有才,故晋人,流寓于济作小负贩,无妻子田产。从村人登岱。岱四月交,香侣杂沓。”蒲公孙蒲立德《聊斋志异跋》云:“而于耳目所睹记,里巷所流传,同人之籍录,又随笔撰次,而为此书。”证之自序所云:“闻则命笔,遂以成编。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皆是说的符合于书中的内容与客观事实。

以上引证甚多,费了很多时间,只为说明这样论点:《聊斋志异》故事情节有其悠久历史,这些具有悠久历史的故事及情节,不断发展,不断变化,繁衍不绝。作者写作故事,固然也受书面记载的文学的影响,即由书面接受过去的传统,但更主要的并非从书面模仿其故事,而是秉其精神,采集当代民间流传的神话传说,来作为他艺术加工的题材。这是当时文学创作的指导思想。虽然作者将志怪与传奇两者结合起来,即在以史家的精神采集故事,而以传奇文的精神来从事艺术创作,即已突破了单纯史实记载的六朝小说的原始方法,而实际在从事于艺术创作。但作者仍以史家或古代稗官的精神要求自己,要把文章做得有事实根据,写得信而有征。这宛如今日写真人真事一样(波列伏伊以为写真人真事不可虚构),这方法,是会取得很好的艺术效果的。

前面已说过,《聊斋志异》中作品,可分两大类。一是短的,完全六朝志怪体;一是较长的,唐代传奇文体。那些短的,无不是从当时真人真事的传闻取材的。长的,传奇文体的,上已举出不少,也有根据真人真事的,但多数则不能证明。《婴宁》:“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是否莒县罗店有王子服其人,不可知。《青梅》:“白下程生性磊落,不为畛畦,一日自外归,缓其束带……”白下(南京)是否真有此一位程生?更不可考。若去考,也是傻子,书呆子。但其故事,当是根据当时传闻,则可推想,而更重要的,是其文体乃传统的史传体。(唐传奇文亦复如此。)说得有名有姓有真实地点,与现代小说之认定艺术真实有别于历史真实,因此认定避免写真实人名、地名者迥不同。它还是假设自己在作史实记载,并非在作文艺创作。所谓志异的名目,异史氏曰的名称,都是从这种传统精神、这种文艺思想来的。我们应该大大肯定这种精神,不要因为它没有在文艺形式上突破古代原始观念——历史与文学混为一谈,而认为是此书的缺点。因为评价一个作品,主要应看其内容。从内容上看,作者确乎在从事文艺创作,并非简单地记载史事;作者确乎把自己的丰富深刻的生活体验写了进去,确乎把自己厚挚热烈的思想感情寄托了进去,而并非停止于客观主义地记录事实。这就是说,从内容上看,《聊斋志异》的作品,并没有将历史与文学混为一谈,事实上已远远脱去六朝小说的原始方法了。此其一。而过去传统的史家精神的道路,却使作者去从现实的生活中,去采集故事;向民间正流传的新鲜活跳的传说中去取材。这样的故事与题材,本身即富有可贵的现实性,比起关在房里,从书本,凭一己的一点聪明才智去幻想虚构(这一定是枯死的,是贫乏的,不能吸引人的),究竟哪一种好呢?哪一种道路是正确的呢?我在这里就无须回答了。所以我以为写作小说,接受了我国过去史家精神的传统,不但是我国文学史上的事实,而且也是好的,对的。我国古典小说的现实主义优良传统,正是这样步步发展而达于高峰的。

讲到这里,关于《聊斋志异》一书的文艺形式的问题,已经说明得差不多了。我们势必要进一步说到内容上来了。关于《聊斋志异》超脱现实或反现实的奇异故事的问题,讲得差不多了。我们势必讲其现实性的方面了。要讲内容的现实性,实即作者的生活体验,作者的思想感情。而要讲明这个,则先要明白作者的生平及思想。

下面就讲这第三个题目:作者的生平及思想。我们准备花90分钟时间讲此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