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整整走了七钟辰,于大道上仍健步。
一路上车马往来,入城出关,风尘仆仆;他早已汗流浃背,脸上满是幽泉关的风沙污泥。
可他仍然迈着坚定的步子提气前逐,好像脸上的水汽根本没有让他感觉到长时间动用轻功身体已然酸痛,反而充满了昂扬斗志。
他忘记由幽泉关到安汀城如何走,便在道上询问一个搬着麻袋的中年男人。
男人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他那一身肮脏的着装,便摆摆手,决绝地走了。
他又碰见一个出门采购针线的老妇,又过去问;老妇吓了很大一跳,不回头地走开,一边喃喃,“年纪轻轻,模样也还不错,却做了盗贼···”
他无言地走开,进了家客栈,却又发现人们盯着他看。
他半边袍子沾满泥土跟汗水,肚里无物饥渴难当,却只想问问安汀城往哪走,更何况他的钱早已全部给了出去。
他神色黯然,目光呆滞,嘴唇开裂,两只腿哆哆发抖。
这时角落里一个老头朝他走过来,“跟我走。”
他跟着他到了近郊一处小木屋,老人进了里屋,一会功夫手里多了只勺,勺子里有些面。
他给他煮了碗面叶。
风朴接下那碗,滴答起眼泪,“他日回来,风朴必报此恩。”
老人倚着门板,喃道:“只怕我活不到那时。”
他又问:“你脸上那字,是真的吗?”
风朴伸出手触碰了一下脸上的墨字,却像烫了手一般把手又拿开,他眼神忽而明亮,“这墨字并不能代表我所作一切,我的作为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字能衡量清楚的。”
这既是他的一部分,又不是他的一部分。
老人看到他眼里的光,不再说什么,而是给他指了指路。
风朴要走,他又拉他进了里屋,送了他一件白色粗布衫,“这本是我儿子的···”
风朴不敢再问,只是紧紧握了握老人的手,不回头地走了。
一路上他又遇到好多人,不屑的,害怕的,都以为风朴是个逃犯。
他比墨丘一行人晚一步入安汀,这时韩当人已经撤回了一部分统卫军。
风朴几乎虚脱,但他稍一调息,不绝的内力便流淌周身,他眼神一闪,尽是朔光。
他知道钱府铜巷怎么走,只一两个来回就穿出铜巷。
此时已经是黑夜。
他看到了一个老人正和一个身形庞大的男人对掌。
他又看到那男人身边的一个女人手肘微翻,动作诡异。
不好!
他从石墙跃下,三步赶蝉。
然钱万返已经夺了女人手上发的暗器,又接着发了一掌。
风朴知道,其实刚才老人相当于一瞬发了两掌,心力大耗。
边别义冷冷的看着钱万返站立的身子,伸出手想要触碰。
这时一个白衣少年电光一瞬挡在了他面前。
边别义所率的黑衣众人群皆震惊,风朴身形实在太快他们竟然没看到他怎么跃下的铜巷的围墙。
这时风朴回身看了看钱万返心力耗竭的身躯,闭上双眼。
待他睁开双眼时,连边别义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呆呆地看着白衣少年解开钱万返老人的衣服,露出胸膛。
风朴左手一指顶住钱万返胸膛中央的膻中穴,右手高高抬起,又一指顶在钱万返头顶的顶天穴。
一股蒸腾的水汽从风朴的头顶散发出去。他的脸此时竟明暗交错,忽而竟转作赤红。
边别义拿起刀。
这时从铁阁楼里走出数位没有佩带兵器的汉子跟女人,他们一同为风朴阻挡住边别义。
又有十数名家丁从阁楼冲出,他们拿着临时的木棒,护住这些人。
墨丘已经下了楼,口中喃喃:“明敌···明敌···”
他怎么会佛火千层屠?
要知道,在寒山寺辈分不高的和尚都是不轻易沾这功法的,不是因为他们名分不够,而是这佛火千层屠实在是以命换命的心法。
相传,前朝有个少年不顾劝阻练了佛火千层屠,他因缘救治了一个快要咽气的孕妇,人们看到孕妇脸色慢慢变好,却见一团血雾正从那拼死救治的少年头顶蒸腾!
少年人没有任何修为,尽管心力、精力源源不断,可若使用佛火千层屠便是要动用身体的气血强行抵算内功修为;
而老年人修为已达,然而心力早已枯竭,使用佛火千层屠便又强行耗竭他们的心神。
而当此时风朴内功已达境界,即便传递出去也可在丹田气海自行恢复,他的心力更是正当少年、源源不绝,因此他倒不会因为使这佛火千层屠而殒命。
他反而觉得体内淤积的大量内力此刻正全副调动而感到通体舒泰。
钱万返身子忽而软倒,风朴撤手,大呼一口气,托住了钱万返。
老人仍旧平静地闭着眼,许久。
他嘴唇先动了动,接着竟睁开了眼。
墨丘已从门前走过来,他所带的那一众墨家弟子也已经同敌人厮打开来。
钱万返虚弱地抬起头,却看到身边眼神烁亮的风朴。
他一眼就看出风朴的内功早已把他超了过去,但又很好奇这个少年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他更不知道,他的性命都是这个少年不顾一切救起来的。
边别义双刀齐砍,将周围挡住的人圈破开条口,他认出了墨丘、一跃朝墨丘的脑袋飞掷两柄大环刀。
墨丘没有丝毫武功,钱万返又刚从死境回来,虚弱至极,他只是无谓地抬了抬手。
又是风朴单臂一挥,两把长刀立时从空中掉落。
边别义却早已推测是死而复生的钱万返打掉的他的刀。
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少年竟只靠内力发出的掌风就已将他掷出刀打落下来,他根本没有把风朴当作一回事,一步一步朝墨丘走过来,他看到恰从门口掠出的钱镜,可钱镜此时已经救不到墨丘。
墨丘神色平静,因为风朴站在他面前。
边别义冷笑道:“就算你用了佛火千层屠大难不死,这时也早已气血大亏,我劝你侧身,把墨丘交出来。”
风朴道:“你明明知道我不会。”
边别义见面前的少年神色从容不迫,咬牙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便要维护他?”
风朴道:“我知道。”
边别义大笑,接着道:“他是搅动政治的一滩污泥,当今局势动荡不安,都是因为这些看似正义的人在主使,他们做得到吗!”
边别义接着大吼道:“你这样的少年向来要向着他的,向着正义的一方,可是正义如果是错的呢?那我们到底还要不要为了正义行事呢,而我能靠恶,来消灭错误的正义!”
“你错了。”
他惊讶地看着风朴,风朴一挥袖,道:“正义永远都是正确的。人并非因为他代表正义而做好事,而是因为他做好事而代表正义,正义永远都附着于正确的人身上。”
风朴斥道:“反倒是你!认为正义永远属于一批特定的人而去批判这个那个做的不好的人,如果这些人做的是错事,他们又怎么称得上正义?你厌恶这些人,却怪罪到正义身上,”
风朴继而大怒,“这便是你成为恶的理由么!”
边别义静下心来,道:“我不想杀你,你走罢。”
风朴不动如山。
边别义只得出手!
他一掌打出,只用了三分力。
与人对决时,出招往往有起力、力达峰值的时期,而力道一旦达到顶峰,接下来就会在极短的一瞬降为虚无,在那一瞬之后又是另一招的起力。
所以比拼时往往要拿捏住对方的起力阶段或是力竭的那一瞬出招往往能后发制人,然而拿捏好那力竭的一瞬又要全凭一人的观察,而与他的武功水平也密切相关。
不知为何,风朴觉得边别义掌势打至末点,他没有来由地判断那一瞬间就是边别义力道式微的一刻。
他就知道。
于是风朴刚刚由于转动佛火而燃起的内力一贯聚集于掌中,凝神一击。
掌对掌。
边别义忽而后退了一步,跪在了地下,眼前一片黑暗。
他身后的吴裳也根本没想到,这个少年的一击竟将边别义震退了一步。
她忙赶来,以为边别义只是被力道打得后退,却未成想,她这伴侣此时竟然面如金纸,竟已呼吸不畅。
边别义那一掌只用了三分力,他本来就很惋惜这少年,只想把他打成重伤,而又全然没有将内力护住自己的经脉免受内伤。
人与人内力对决时往往要支出一部分内力护住心脉以免内伤过重,而边别义因为轻敌竟然没有动用丝毫内力回防。
风朴一掌就震断了他一侧的心脉。
边别义却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喟然长叹,抚摸住吴裳的脸,又仔细摸摸想要抚平她眼角的皱纹,他想说为何无常笑也会哭,可胸膛内的剧痛已让他说不出俏皮话。
他强忍剧痛,看向面前的风朴,道:“你和···钱家五老魂什么关系?”
他跟一旁躺倒的钱万返都已发觉风朴的内功源自火宗,可他的内功却似来自钱家五老魂般精绝。他到死都只想着莫非钱家五老魂中的哪位返老还了童,于是他一口血上涌,没有漫出口腔,就歪头死去了。
风朴沉默地瞧着边别义,竖起左掌作佛手印。
他本想低眉,却见到了无常笑那近乎死人的双眼盯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