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倘若有一盏灯能照亮他们面容,风朴会看到面前老人的悲戚、痛苦、愤怒一一在她皱纹间流淌。
那老人会看到风朴脸上的怜悯与不信,同时夹杂着对未来的担忧。
这时暗窖尽头的门忽而有了声响,一丝光亮穿透暗礁打向这里。
“是复礼的人···你快走孩子!”老人命令道。
风朴叹口气,“老奶奶,我又能到哪去呢?”
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拉住,紧接着进了那道暗室,老人另一只手好像摸索着什么,随之风朴感到一阵风声从附近传来。
她揭开自己的草席,底下竟是空的。
风朴被她推搡着爬进又黑又狭窄的地道,莫非这是她早早挖好的?
他刚一下去便听到老人将草席重又铺上的声音,同时听到远处接近的脚步声,他不由提气向地道的深邃处匍匐。
火炬照亮了老妇人的脸,一个陌生面容的男人冷静地站在对面,一条刀疤自左颊划至嘴唇,这人双眼漆黑,满身干了的烂泥,正思索着打量着她。
“人呢?”他只问最有用的信息。
老妇人重又装起疯癫,一步步挪过来,挡住了石室的门。
这样一来,他也知道了,她只不过是在装傻。
男人登时醒悟,“那人莫非刚刚还在石室外面么?”他以为老妇人正是为了让风朴从王复礼的房间逃脱才在石门前挡住自己。
他一把抓起老妇人的头发,无情的一拳打在她的肩膀上,老人吃痛仍死死把守着,他只好一击打在她胸膛中央,老人登时昏了过去,他立刻追了出去。
实际上风朴早已从草席下面的隧道爬了出去。
风朴感到面前一阵阵的风声,一股草籽的芬芳从上面飘了过来,空气也变得不再沉闷。
他头顶忽而触到什么松软的东西,手一扒,一块草皮被他扒了下来,他立刻见到了光明。
他爬出暗道,面前却是彻底的荒凉萧索。
他已经身处清姑关的郊外,只是面前一座座废弃的宅屋吸引了他的注意。
高墙颓圮,草木横生,想必这里曾经是一处庄园。莫非主人债台高筑以至于家道中落?他怎么也弄不清,如此大的宅邸为何会被废弃。
接着他听到一身细碎的响声,他慢慢摸了过去,只见一个小乞丐生起了一道篝火正烤着一只青蛙。
小乞丐见了他忽而站起身,颤抖道,“这里···是我家!你是谁?”
风朴苦笑道,“一个客人,你可知道此间原来住有什么人家吗?”
小丐摇摇头,继续盯起面前的篝火。
风朴过去,拾了两根树枝添了进去,便接着在小乞丐面前坐下。
接着小乞丐缓缓道,“你若想知道这里原来住着什么人,为何不去读读门上牌匾的字呢?”
风朴听了立刻起身,看到蛛网悬挂的门牌匾上,正写着不清晰的大字:
清姑关王家。
小乞丐回头瞧了瞧风朴,惊讶地瞧见风朴的身子颤抖得厉害,便拿起一只烤熟的青蛙凑过去。
他问道,“你饿不饿?”
风朴没有说话,仍旧盯着牌匾。
小丐指着那牌匾,“上面写着什么?”
风朴颤声道,“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
他接着回头悲哀地看了看目光纯真的小乞丐,“仇恨···究竟何时才能消泯干净呢?”
他接着想起自己原来流浪的生涯,便接过那只飘香的烤蛙,一边从兜里掏出些碎钱递给小丐。
“一来一回,你给我青蛙吃,我给你钱,记得到清姑关关城享受享受。”
小乞丐盯着他的钱,目光发亮,但接着又变得疲惫,“你是客人,当我送你的罢,这样一来,咱们能交个朋友也说不定。”
风朴笑道,“好!我叫风朴,你呢?”
小乞丐却道,“我想不起来了。”
他们一道进了废弃的内院,风朴重又震惊,内院插着无数柄断了的剑。
他又感到一阵恶心。
谁知那小丐看到断剑后却贴了过去,他仔细地观察断剑的纹路,缓缓摇头。
风朴问,“你看出什么了?”
小丐道,“这些剑都是好剑,却不知为何,被什么人用一柄劣刃一剑就劈开了。”
“你怎么知道?”风朴有些好奇。
他开始有板有眼地跟风朴讲起刀剑的纹路,“斩开这些剑的也是同一柄剑,因为刀剑劈砍留下的痕迹是不一样的,同时,这些剑碎裂得很不自然,明显不是因为不够锋利而被砍断的,更像是被内力硬生生震断的。”
风朴惊讶道,“你怎会了解得这样详细?”
小丐缓缓道,“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风朴重新看向那些被钉进地下的断刃,他知道,这些都是王家人的兵刃,而斩断这些兵刃的,想必就是风宗人。
王家的剑已经近乎不败,而风宗仅一人一剑能斩王家二十多柄剑,他实在想象不出风宗的剑到底能有多快。
他更怕的是,他的朋友王家洛一直都蒙在鼓里,倘若家洛知道事实真相,他又会作何感呢?
王家人连同其他九大剑派围剿杀尽了风宗卫家,接着就占据了风宗的头衔,为了同过去彻底分割开来,他们抛弃了己家的宅院,反占了风宗人原来的宅邸,最后数年过去那里早已成了王家的府邸。
而记得五十年前战役真相的人们,此刻大抵都已埋入黄沙。
风朴拍了拍身上的土,想不透,为何那位老奶奶不从这里出去呢?
接着他拉起小乞丐的手,“走罢,我们吃顿好的去!”
小乞丐有些认生,“去,去哪?我不敢。”
风朴拉住他的手,“有何不敢?我要给你介绍更多的朋友,我说道便做到。”
小丐忽而愣了一下,神色黯然,“我好像想起一些事···我以前好像也有个朋友,他说要保护好我。”
风朴问,“他后来怎样了?看你活得好好的,想必他也是个言行必果的人,倒也可交交朋友。”
他这朋友黯然道,“我宁可不交他这朋友···他死了,就是为了救我。”
风朴沉默良久,道,“咱们走吧。”
他们重又进城,人们对他俩大加白眼。
因为他们一个脸上刻着墨字,一个是穿着肮脏的乞丐。
风朴带着他来到流香馆门前,门是关着的。
风朴有些好奇,便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小丐盯着流香馆的牌匾,说道,“里面好香···”
风朴微微一笑,继续敲门,可是仍旧无人应答。
旁边茶馆的伙计瞧见他,皱住眉,不情愿地喊道,“里面早就没人了!大清早就有好几辆车马把里面的人都接走了。”
风朴一愣,问道,“你知道他们去了哪么?”
那伙计哼了一声,“就算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风朴一步赶蝉,跃至他面前,问道,“他们没有留下什么话么?”
伙计吓得呆住,“莫非,公子便是他们口中的明敌么?”
风朴道,“怎么?”
那人吸了口气,道,“老板娘走时曾在车上给我们家茶老板留了个口信,说墨家人都已远赴安汀城了。”
风朴反而呆住了,缓缓念叨着安汀城,问道,“安汀城···发生了什么事么?”
伙计忍不住笑了,“少爷您今天没在城里么,不知道安汀出了大事么?”
“什么大事?你说。”风朴急道。
“安汀城钱家人,那可是大宗族,被满门抄家,真是惨烈!”
他接着想说道些自己的感想,一个大宗族就这么忽而从高处倒下,他这样的人不知为何好像对此感到十分欣喜,似乎觉得自己地位忽而上涨了。
不错,在毫不照看自己尊严的情况下,盼着、看着伟大的人倒下实在能让人忘记自己的失败,好像高处的人也变得跟自己一样了,实际上,他从未看过高处的风景。
风朴冰冷地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头看着身旁的小乞丐。
一朝侍火宗,终身钱府人。
他找了家最好的铁匠铺,忍着看到兵器的恶心,拉来肌筋虬扎的老铁匠。
“官人···”老铁匠看到风朴脸上的字,接着道,“抱歉,老夫不敢给您打造兵器!”
风朴苦笑道,“老伯,在下从未想过摸什么兵器,只是给你引荐个伙计,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指着身边的小乞丐,“我朋友不像我,他对兵器可在行了,不信您试他一试。”
“老夫为何要试?”老人仍旧盯着他脸上的字,手中握着铁锤。
风朴觉得老铁匠是个正直的人,便从腰间掏出所有银子,包括自己买书的钱,甚至本来要用在路上的盘缠都一并拿了出来。
“只求您一试,不成,您把他辞了便是,您把这些钱都收下罢。”
老人看了看他身边眼神无辜的小乞丐,叹叹气,“也罢,我近年来的确感到很累了,想找个人能托付这个铺子,不过,你的确不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吗?”
老人盯着小乞丐看,却是像在问风朴。
风朴仍是苦笑,“当然不会,在下以自己的生命做誓。”
他刚要出去,却被小乞丐拉住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小乞丐问道,“你要去哪,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一起去?”
风朴微笑道,“我要去送死你也要跟着去么···你···一定要在这里待着,倘若你好好的,我也许还会回来看你。”
小乞丐不知道送死的含义,喃喃道,“连你也要走么?”
风朴镇定道,“我会来看你的,到那时,咱们相逢再喝一杯也不迟。”
“你会回来?”
“如果你在这能过得好好的,我一定回来!”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风朴说完,面色打冷霜。不久,已出清姑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