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清搬到了弟弟原来的屋里,这是钱夫人雅怡执意那样做的,她自己则搬到了一间小小的屋中,她的屋子有两间内室,一间留给自己,一间给新任的侍从。据悉,那侍从没有名字。
钱清无暇顾及这些,钱家整个陷进了悲痛的涡流,他将钱肆光的死讯从皇上拿带回钱府:钱夫人晕倒了,钱万返睁着大眼,一边吩咐家丁把钱家的灯笼全部撤下烧了。所有人都在默默流泪。
钱夫人披上了白衣,时常挂有泪痕,连一旁被当作第五位孩子的小石子的话也听不进去了。小石子的脑袋里也是一直很混乱,巴不得从钱夫人手中摆脱出来,她待他像个不会走路的婴儿,大概是因为自己对她言听计从。一位三十四五岁的夫人第一次感受到身处叛逆期的孩子(尤其是钱镜)的逆反,难免不回忆起他们孩童时的模样,她幸福的回忆这时就定格在小石子身上,把他当作了自己第五个孩子,而他抱着平步青云的目的接近她,虽然成功了,但也感到大祸临头,好像一生都摆不脱了。自然,看着钱夫人优雅的身段与姣好的面容,他那份被宠作婴儿的厌恶感也会稍减几分。
钱夫人高雅怡自那次昏晕后便一蹶不振,面色有时苍白,有时又潮红好像发起了高烧。她时常流泪,想着丈夫与自己曾经共同搭建的一切,她不敢睹物,只因思念心切。因此钱万返忧心忡忡地给她说已经有两个州外商行同钱府断绝联系时她也不管不问,好像钱家的命运同她无关了一样。“肆光死了,我也一同消失了。”
起初她像平常那样由于数年积累下来的习惯来到妆台梳妆,接着惊讶地发觉自己穿着白丧服睡了一夜未脱;她又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那张楚楚动人的可悲的脸。接着好像发现了宝贝的一样抚弄抚弄丈夫某年挽着自己的手经过安汀一家器店时买的簪子,那簪子至今还发着莹莹的光,她把簪子从发间摘下来捧在心口,咬着唇低声啜泣,又不敢号啕大哭,哽咽声惊动门外正经侍立的小石子,他听闻哭声便想着钱夫人切莫寻了短见,便见她手中握着一根长尖簪子捧在心口,这不是自杀是什么!
“拿过来,钱夫人!”他大惊道,一边感伤地看着钱夫人抬起的泪眼,高雅怡此时像个二十岁的姑娘,又将脑袋低下来。
“把它给我!”
“那是他送我的···”钱夫人说罢,一边很听话地交给小石子,小石子从她颤抖地手中接下簪子,本想一把折断,但转念想,“这么一来,她大概会很痛苦吧。”便收进袖中,一边看脱下簪子的钱夫人有些散乱的头发,下意识便过去帮她扶了扶头发,“我替你保管···我再给您买个钝些的,虽然可能是木头的。”
可钱夫人还是止不住地哭泣,有时她会去找她儿子谈心,可钱镜因为钱府地位陡降地缘故正急得焦头烂额,同钱清正讨论着钱府要减少家丁的问题。“必须同粮行加固关系。”钱镜迷茫地只能讲讲这些话,而对妈妈穿着一身白衣服呆呆地晃来晃去只感到厌烦,“你难道想看我们家道中落么?”他斥责他母亲。钱清虽然在一边,却也没讲什么话,只是睁着眼悲悯地瞧着她。
钱夫人不能再看到任何与钱肆光有关的物什,有时她会坐在他坐过的椅子上出神好久好久,直到小石子无言地把她拉起来,她起身非常酸痛,这时小石子就不避嫌地扶住她的腰,一边扶着她到床边,她白皙的脸上此刻没有一点皱纹,平静得像月光,实则无助到极点,她本来透过孔雀窗看月亮是否还那么圆,接着想起那窗子前时常有的与丈夫的夜话,悲从中来。
于是她将与丈夫有关的所有物什都烧了,同时搬出了原来的屋子,火光冲天,小石子看着那些烧着的东西,并不怎么劝她,她也心知小石子时理解她的,其他家丁却都劝阻她。实际上,她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同过去告别的。
搬到冷清的一间小屋后,深夜高雅怡仍然咽泣,她在房间这一边,小石子就睡在她隔壁,警觉地担心她又自杀,可她又从未想过自杀来着。高雅怡只是偷偷地埋在被子里哭,不想打扰隔壁的小石子休息,可有怎么做得到呢?于是小石子就轻轻敲一敲墙,敲出些乐声将她吸引得不再哭泣,接着他们隔着墙说话,小石子企图转移她那注意力,他也的确做到了。无数个夜晚都是在他们隔墙夜话中度过的。
一天钱万返佝着身子把钱家人都叫进了前厅,一边支开了其他的丫鬟家丁,高雅怡执意要带着小石子,现在很多事情上她都要依赖小石子了,倒不是主仆关系颠倒了次序,只是她现在精神十分压抑,什么都不想管问了,这样一来又给钱镜添了不少麻烦。
“这是你们家的事情,我小石子一介外人,不能参与进去。”小石子严肃地拒绝了钱夫人,站在了门外等她,留着高雅怡一人浑浑噩噩地在厅中待了一个钟辰,她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是为小石子这么不顾情面感到心寒,至于钱万返说的钱府要怎样与安汀各商行搞好关系地诸多细节事项她压根没有听进去。
最后钱万返脸色变得铁青,喘了好几口气才把最后一段话讲完:他低头谈了关于儿子丧葬仪式的问题。这位老人,刚才似乎还挺直胸膛,说话说得十分有力,原来是为了这段话积攒自己的能量,结果还是失败了,露出痛苦地神色,陷进椅子里,再没有昔日御臣的风采模样。
“我没想···自己死在肆光后面···”他喘了几口气,“肆光尸骨没有找到···照钱家家规,是不得举行葬仪的···”他叹着气。
“家规家规···”钱夫人念叨着,“肆光他连宗庙里立个名号的机会都没有么?倘没有葬仪,数十年后谁还会记得他?”
“那,你想怎么办?”钱万返继续叹着气,可怜地瞧着她。
他们为钱肆光举行了一项小型的仪式,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参加了:钱万返、钱清夫妇、钱夫人、钱镜、钱可儿、钱银。最后钱万返颤抖着身子,在宗庙最不显眼的一处位置上摆上了钱肆光的牌位。
这是钱夫人为告别丈夫所做的最后的努力,那就是死后为其留得声名,此后她将明白,钱府中的一切都再无亡夫的位置,此后只是在饭桌几句突然中断的交流中隐隐现出对亡者的尊敬再无其他,他们偶然间谈及了亡者,便陷入不约而同的沉默中各自想着心事,而往往是高雅怡第一个咬着嘴唇离开座位。
某天高雅怡离了桌,便扶着园里的围栏咬着唇回屋,小石子在门外等她,“不用你管!”高雅怡拼命地将门摔出响声,小石子没有进到屋中求她谅解,他自己再有野心,毕竟不能僭越自己的职责半步,他叹着气。
门内的钱夫人也捂住心口默默地流着泪,“我走不出去了,这辈子也走不出去了!从没人关心我,我真可怜!”她走到镜子前想看看自己是否变得丑了,老了,这样一来别人见了她那副模样尤其是她的孩子还有小石子,就会因为她受到的这种折磨而感到内疚,可镜子里自己似乎变得更加动人了,更不要说有一根的白头发了——一气之下,高雅怡又晕倒了过去。
她又经历了一段危险期,发了高烧,说着胡话,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昏迷。
现在钱府已经开始削减家丁数量,不少人被解了工作,其中大多数人能理解钱家人的苦衷。除了安汀的大商团,几乎所有外州的商业团体都同钱府断了往来,谁也不想同触怒了皇帝的钱家沾上瓜葛,这一点当然可以理解,但更可悲的是,这些人都相信了在这一切背后钱家人的确是有罪的,钱家人也并不解释,于是甚至钱家在安汀的地位也开始动摇了。不少人开始谣传钱家安汀城守的世袭制要被剥夺,可之后城守之位要落于谁手便不得而知了,有人谣传要归到最大的商帮手里,因为这些商帮中的核心团体也都是安汀的贵族显要,掌握着全国的经济命脉,这些人目前倒还没有跟钱家人闹僵。
那段时间里,高雅怡有时半昏迷着,她的孩子终于来探望她了。钱镜来的次数少,钱可儿每次来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在母亲的床前听她呼吸,虽然表面上看不出她有多焦急,可她每次都会待很久,直到有次高雅怡清醒时发见是她便失望地说了句奇怪的话,钱可儿一位她母亲不想再见到她,只得偷偷退出屋外找小石子打听她母亲的近况;她同每天来给母亲送饭的钱银都察觉到,母亲对小石子有种奇怪的偏爱,听她讲的一些胡话,好像把小石子当作了第五个孩子,小石子叫她们不要听信她的话。实际上只要小石子能稍有一点减轻她们母亲的痛苦,她们都允许小石子继续当那个侍从,而之前钱镜每每提议罢免这个可疑的侍从时都是钱夫人自己冷冷地予以回击的。
小石子就在高雅怡身边侍立,心里想着钱夫人的确为自己做了很多很多,想起她替他做的一切,心中顿然一片光明,到了晚上夜深时钱夫人忽然咳嗽着醒转,立刻就能看到小石子已经捧着茶碗端到她嘴边了,烛光下,她的眼睛十分迷茫,以至于自己喝了几口水都不知道,小石子便轻声问她“还喝水么”时她也不讲话,接着她扭过头又去看窗外的月亮了。
她始终处于这种半昏迷状态,若非小石子在着一周里日夜照料,她大抵已经渴死了,而这几天里她又什么也不吃,有时连着两天也执意不喝水,她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是美好的一切,现实却是残酷的。
某晚,钱夫人忽而异常清醒,她眯着眼,想躺起身,却发现自己起不来;她用力撑胳膊,无果,好像有一道空气墙压迫在了她身上,可她自己地感觉却又十分敏锐,她能听到屋外微弱的虫鸣声,她大感恐怖,以为自己患上了绝症了。接着她注意到烛光仍然开着,有一人正在她身旁笔直地侍立,他背对着她,正对着烛火,手里捧着一张长布条——正是小石子。
只见小石子双手合十,身影模糊着,对着光,他并没有留意高雅怡在看他,一边念着:
“小子无名,敢用一血书,告于上天曰:‘夫人怡本无罪,何以加病于尔身?’
皇天有鉴,小子愿,将钱夫人身上所有的痛苦,加之未来所要蒙受的苦恼,都加在我身上,让我去承受;如果我以后有了烦恼与疾病,请不要有一丝、一毫推及到钱夫人身上。”
他告完,接着将咬破一根手指写成的血书藏进一支小木匣里,虔诚地望着窗外的天。
蓦地,小石子发觉有人紧紧地从身后抱住了他,他惊讶之余连忙回头,发觉钱夫人闭着眼正紧紧地贴着他。这一刻,她真正地向自己的丈夫告了别,倒在了小石子的怀里,而小石子讶然间已经不知所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