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沼林无疑目空一切。她所代表的自然是人生存的基础,那么在人存在基础之上的人之间的生杀掠夺,当然也是自然生生灭灭的一部分,大沼林看着人们演着一出出戏,有时淋淋雨,有时冻得打会哆嗦,人们却似乎只有出神或者将死时才能注意到这位观众的存在。
在这五十年中,海家王朝设了守林旅守卫这片危险的森林,不仅因为这片森林由于阴险常作恶人的集结地,还因其产药品目之盛招来不少就算丧身但求寻得奇药的法外之徒。
守林旅们在大沼林的外围修了片庄,从林中移植了些桃花点缀庄容,白天置林卫于各隅:
他们带着满满的装束出发了,像蚂蚁一样走过蜿蜒的山岭找到自己的哨点,然后站在位子上失神地眺望远方,看不到一个人,累了就偶尔坐下。
时间就这样流尽了,生活如此单调,在单调的时间里没有意识到时间过的如此之快,因为他们习惯了时间的单调与快,直到单调的一切随某个事情打破,比如第一个人回过神来竟发觉自己闻到了夜幕的味道。
于是他高声呼喊:“咱们回去吧!”
大多时候没人响应,他沮丧地站回原位,但他已经打破了时间的单调,意识到了原先没曾发觉的时间流逝之迅,仿佛时间的快的属性是单调的属性的附庸似的。他像锅中一粒暴起的油粒,很快激起了其他油珠的翻滚,锅开了,于是夜幕之下人群重又聚拢,沮丧地像孩子一样迈着赌气的步伐回守林旅的本营。
夜幕沉沉,一院子的桃花被暗流席卷遮住光华,守林旅们无精打采地吃完饭,有些人被安排了夜巡的工作。
夜晚是好是坏总是相对的,对于急于藏身的党徒来讲无疑是好的;可对于一些人来说是坏的,他们没有休息过来,又被添置上额外的工作,加上生活的单调,他们感到恶心,更恶心的是这种恶心都是单调的,几乎所有人都忘却了守林旅职守之荣耀之重大,守林旅中几乎所有人都是贵族出身,他们视这项工作为荣,因为大沼林是天汉之国的后备心脏,天汉的物华天宝是大沼林的物华天宝,他们应当以此为荣的。可事实是他们渐渐不这么认为了。
王方暶坐在一棵树头,她刚刚爬上去,比谁都快。
她并不迟钝,因此能够发现单调也是相对的东西,同守林旅的其他人比,她喜欢观察森林的一切,倾听不同的虫鸣,夜晚没有鸟语,但也是不错的。
她的长发能被夜风吹得拨挡自己的脸,感觉痒痒的。
她作为观察者也并不孤独,跟她同龄的周同作为搭档始终陪着他,虽然他并不能洞察她究竟看到了什么东西,为什么看到一棵树会笑很久,但他的视线始终跟着王方暶。
周同家宗显赫,王方暶则不然,她是统领即庄主的养女,毫无身家可言。周同并不对此加以利用。
王方暶很漂亮,见过她的人都夸赞她多漂亮,有人说王方暶肤色白皙,没有因为守林工作风吹日晒而减少半分,倘若她生在大户人家必然是人间绝色。
有人说王方暶脸长得好,只有美人才会生就瓜子小脸,眼瞳像天工鬼斧的小桥流水,鼻梁嘴唇则如玉亭缀桃花,可他又改口说王方暶最独特处在于她没有一丝瘦弱气,她是最健康最自然的阴柔,她说话,人们就会听着,她看人们,人们不由得看她,他们互相看,最后发现王方暶笑靥桃花。
周同十五岁被选为守林旅,他家长的父亲以他为荣,虽然这表明他一生都要倾尽在大沼林的守林工作中,他的后代也会生长在守林旅,那么这也意味着这种光环将伴随他一生。
周同对理学派深信不疑,也即万事皆有理,万物因理存,他同守林旅中身为心学派的同袍常作争辩,对方总以为万物由心生,理不经人心的理解就不成理,他不懂。
这么一天他偶然被安排和初出茅庐的王方暶搭档,他不太瞧得起王方暶,觉得她的好看是她半吊子的掩盖,在有心人的秋毫明辨下更加凸显她作为一个女孩多无力,多没思想,他坐在王方暶堆的柴垛上喃喃,故意让她听见。
“某个只会捡树枝的小女孩没见解,没长处,给守林旅唱戏倒挺好,凭什么当守林旅的后备,我又为什么要给她打下手”?
王方暶坐在一根粗树枝上晃悠着脚,“同哥哥,我听你们讲这讲那说这月亮存在什么道理,而这月亮是为了这个道理而活,只有人能认识这些道理,因此理是人心的道理,月亮因此存于人心。”
“你听得倒还不差,不错,我不该说你,我给你赔不是,你耳朵挺好使的。”
“不敢当,公子,可我始终存在某种疑惑。”
“你说你说,我就给你答答,叫你知道天下文哲正宗出于理学而非心学,那薛明阳的刀笔小匠们讲什么花随心意生灭,简直臭不可闻!”
“是先有的月亮还是先有月亮的理?”
“当然是月亮的理!”
“其实我很清楚,同哥哥,没人能够真正知道这一点。但我还是想问,没有月亮的物,理又怎么存在的呢,就好像你说一块石头是坚硬的,是白色的,可是坚硬本身是个形容词,白颜色也不能脱离了石头而存在啊。”
“你的意思是······”
“理与物是不可分割相互依赖彼此存在的,不坚硬的石头不像是石头,石头与坚硬一实一虚,却又互相存在于一体,你说有没有意思?”
周同脸红红的,他摸着头脑,支吾作态,“你这么说,我倒没法反驳,说的,挺对的,我······”他其实想讲他挺欣赏王方暶,奈何讲不出,一是因为惊讶王方暶出则毕见的才气,二是因为惭愧自己远没有这种才气。
此后周同求守林旅的王统领令他跟王方暶搭档,起初王一凼皱了皱眉头,想着这小子有什么精怪诡计,后又想周同平素为人不孬,最后还是朝周同点了头。
紧接着周同就开始自己不辞辛苦的劳役生活,他主动要求帮王方暶驮平日里不穿的沉重物什,以期赚王方暶一点人情,这样一来往后有问题求教她时不显得自己窘迫,事实是王方暶不觉得自己欠他什么,不过既然周同要来问她那么必然已经困顿至极。
她欣欣然翘着脚丫坐在树枝上,直到此时她才显现自己的另一面,墨瞳微浮而眼白尽沉,冷静得好像时间凝固成油而自己要用犀利的眼神聚焦成燃点烧了这油一般。
周同站的远远的,拿手给她驱驱蚊子,因为他发觉即便周家的老师们也不像王方暶这样善于思索启发,她所缺少的是正规知识的积累,于是他一边在问问题偶尔也夹杂一二点中庸的理论知识,此时王方暶便微微地一笑了之。他们这么一来一回相互讨教已有两年,王方暶十七岁时周同十八岁,毫无疑问,周同也是一位善于沮丧的人,他也开始讲些埋怨的话,越来越少地找她讨教东西南北······
“别盯着树看了,要不你给我讲来听听你在笑什么行吗?”他也爬那棵树,王方暶扶了他一把。
“你看这树,你觉得它在此呆了多久了?”王方暶一点不回头地问他。
“怕不是有几十年没有挪过位置了。”
“好,既然你是理学宗,那你说说这树有个什么理?”
“这树,很沉静,风吹动时树叶潇潇洒洒,颇为自得的样子,可他就是棵树,他动不了,虽然他寿命很长,几十年不会更改容貌,他不快乐,他不如人快乐。人呢,自由自在,想怎么动就怎么动,比如某个丫头就喜欢坐在上面随心所欲地晃脚丫,也不害臊。比起漫长的静止,我宁可享受一番短暂的运动。”
“啊呀,不愧是周家大公子,可你现在所抱怨的不就是自己像这树而不像人吗?”王方暶瞧着他。
周同也礼貌地瞧着她,想着,“莫非这丫头是她义父派来试探我的‘奸细’?倘我显露出一丝一毫叛逃守林旅的意思那老王一凼肯定饶不了我”,他拭了拭汗,又想,“饶是这王方暶把心思藏得厉害,又怎能逃脱得了我这一番思索呢”?
于是他试着装出一副高人的模样,“树有什么不好,我就是树,当树挺好,树就是我,嘿嘿,你义父觉得我这答复可谓不可谓一般?”
“这跟义父他有何干系?周同,有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么······”王方暶忽然回过头问他,恰好背对着月亮,一丝风把她头发吹散开来,周同哑于她刚才的这绝美一顾,不由得看呆了,原来她这么美么?
“你觉得我好看吗?大家都这么讲···”她脸红了,说话说得瀑布样快,“我觉得他们这是看在我义父是守林旅王大统领的份子上夸夸我,我觉得他们心里一定不是这么想的,有时候就是这样,人们口中说自己这么想,其实内心却是莫测量态,我看不懂人,你不要给其他人说我看不懂,可我只希望看懂一个人来着。”
“谁?”周同脱口而出,他有些紧张,就像漫长的文哲论考试结束后老师清嗓准备说出本堂论试令自己印象最深刻的人是谁时那样,周同讲不出话,有时以为是他自己,当的确是时,他喜不自胜却作淡定态,过后又认为自己淡定的态度一定被人拿来视作虚伪口诛笔伐而大受煎熬,他现在就是这样。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