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起来倒是挺悠闲。”
石中靖虽然不是第一次来文渊阁办公,但头一次,他感到头顶上飘着的砚台散发的并非墨臭,至少,照他现在的心情他并不感到厌恶。
他的上司如今换成了明阳公。薛明阳处置起事情来同朱之臻绝然不同,他从不督促任何学士干什么,他们却能主动地将事情做得很好。
在薛明阳这里,无为而治的观念发挥到了极致,就好像他只是负责充当一位精神领袖,用以调和人际关系,而不承担任何管理的职能。
这在以控制为主要手段的朱之臻看来简直不可理解。
石中靖当然也在这样的风气下将事情布置得非常妥当,往日需要一上午才能处理完的文件材料如今能够省下半个钟辰。
于是,在这半个钟辰内,他就无所事事了,就到三楼的一处天台望风。
清冷的岚从子母宫外的大山中吹来,他的精神被磨砺得极度专注。
薛明阳不知道何时绕到了他的面前。
当石中靖注意到他时是惊讶的,下一刻就感到尴尬,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薛明阳开头便就小书记郎悠闲的模样说事。
“我以为你初到文渊阁,大抵会感到吃力,因为这里没有人督促你,你反而感到另一种压力。”
“我并没有感到什么压力。”石中靖淡淡道。
这时他注意到对面山中飘来的雾挡住了薛明阳的脸,他连忙将自己的身子向前倾了倾。
“因为你并不懒惰,所以不需要这种责任带来的压力。”薛明阳将一只手搭在栏杆上。
这位老御臣接着问道:“你这么一走,你的老上司,对你并不忌惮么?”
石中靖语气平缓,说:“他当然会忌惮,所以我必须打消他的忌惮,让他以为我并没有对他构成威胁。”
薛明阳点点头,“这个老朋友,深不可测得有些神奇。”
石中靖歪过脸来,“您不是皇帝陛下的人么,为何还将他当作朋友呢?您不怕被人听了去诟病您么?”
“谁会去诟病我呢?你么?”薛明阳平静道,“然而即便有人这么去说,我也可以解释,我只是很佩服他。”
“佩服政敌?”
“不错,有时候我甚至还会研究研究朱之臻的写诗技巧呢。”薛明阳道。
石中靖毕竟是个年轻人,他很想和这个老人谈谈自己,“之臻公昨天专门去找了我,因为我知道很多他的事情,他怕我泄露任何消息。”
“你跟他怎么说的?”
“我觉得其实自己在这场政治斗争中作用不大,所以我一直告诉他我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他怎么说?”
“他当然不会这么认为,因为我的确知道他背后做了些什么,但我···”
“怎么?”
“但我不知道他做那些事背后有什么意义···”
薛明阳道:“像他这样的人,做事一定会有深意,连在幕后辅助他事务的你都不了解,我们这些人,包括皇上,就更不可能了解了。”
但接着,薛明阳转移了话题,他微笑着盯着石中靖,“我以为慧妃会很讨厌你来着。”
老人看到年轻人脸色瞬间红了起来。
石中靖将自己重新埋进山雾中,“我也没想到,陈慧她会甘心嫁给我,即便她是受了政局影响才落魄至此。”
“这就是你感到非常愉快的原因?你也真心喜欢慧妃么?”薛明阳笑着问。
“明阳公,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您在这种时候问这种问题,就像在办公时喝酒一样。”
薛明阳道:“这的确是你的隐私,老夫也只是很关心罢了,我原本还想着哪一天你就会写一封休书,或者慧妃为了让皇帝收回成命绝食改嫁呢···”
“明阳公还真是有想象力啊···”石中靖苦笑道。
他之所以感到心酸,并非因为慧妃嫁给他一事令他感到痛苦,而是众人将他看成了一个笑柄,现在大家都知道了,石中靖这个人沦为了皇帝与朱之臻之间斗争的一个工具,就好像谁想利用他就能够利用的一样。
他原本希望通过升迁获得权力,接着凭借这份权力弄清楚清姑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引得他家破人亡,如今他感到一种希望的破灭。
但这种希望的破灭没有给他带来一种绝望,而是一种麻木、迷茫。
所以现在他才会很像一个寻常人,因为一件小事就感到情绪波动,他更加在乎女人对他的看法,他内心中的这些波动表现出来就是多情和富有奇怪的气质。
也许这就是他吸引了慧妃的原因。
他仍然会在工作结束后到一家古董店去,因为那里卖有各式各样的小兵人,他能欣赏个一下午。
但是安汀城的所有古董店都关了门,瘟疫将这些事物全部打压了。
他忽而想起朱之臻最近发布的一项条令:废除安汀城的医联会。
医联会的代表鲁臣医生因此成为了众矢之的,因为他作为唯一的责任人没有保住医联会,所以医联会被废导致的损失全部由鲁臣承担。
据说鲁臣的家财散掉了三分之一。而鲁臣的家族原本就为这场瘟疫尽心尽力,他本不应当有这样的下场。
这就是石中靖不理解朱之臻的地方:为何他要废除医联会?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他想眼睁睁地看着安汀城人受苦么?
但很明显,饱受瘟疫迫害的人将怨恨撒到了错误的人身上,他们见不到朱之臻,当然要将怨气撒到一个能见到面的人身上,这个人就是鲁臣。
还有一点也很明显,朱之臻嫁祸的才能非常卓越。
他回到家,慧妃穿着松散的衣服迎接他。
石中靖忧郁的气质让慧妃心跳不止,她觉得丈夫有时候神秘极了,这种未知性中包含着一种刺激人去探寻的意味。
石中靖躺到慧妃匀称结实的两肩中央,一边思考着朱之臻和医联会的事情。
不料慧妃突然告诉他:“石郎,今天朱之臻公造访了咱们家。”
石中靖猛地起身,盯着她的眼睛,“他···怎么你了吗?”
慧妃道:“亏你还知道担心我呢,他敢么?”
石中靖盯着她抬起的手臂,上面有一两条结实而充满美感的线条,笑道:“他的确不敢。”
“他询问了你的事。”
石中靖为妻子和自己到了一杯茶,“什么事呢?”
慧妃将一只光脚丫搭在他腿上,“我不说。”
他于是用一只手去挠她那只脚,引得慧妃咯咯娇笑,他道:“你说不说呢?”
她只得道:“他问我你同明阳公的看法。”
“你怎么说的?”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记得你很恼怒他,所以他也是我的敌人。”
石中靖淡淡道:“他以前可是为了将你引荐给皇帝费尽苦心呢!”
“那是以前,我以前可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你这样的人呢。”她说着将胳膊环绕他的颈间。
“有时候,我不知道你究竟是真的单纯,还是装出来的。”石中靖道。
“他说他下次还会来。”
“那么你就告诉他,我其实是一直忠于他朱之臻的,我之所以到文渊阁,其实是为了充当他的间谍。”石中靖道。
慧妃惊讶地看着他。
“这是真的?”她问道。
“当然不是真的。我们必须打消朱之臻的疑虑,不惜一切。”他道。
蓦地,石中靖一阵冷战,他缓缓望向面前可爱的慧妃。
如果她,连她也是朱之臻控制下的一个傀儡呢?我将自己的心思全部都告诉了她,如果她将这些话全部告诉了朱之臻,那么我岂不是···
接着,石中靖慢慢远离了慧妃。
他继续证明自己的猜想,为什么慧妃会忽然对他大有好感,就好像没有受到打击的一样,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当他沉浸在温柔乡时,当然没有可能会发现这样的危机。
朱之臻一定答应了她,有朝一日她还会做成自己的皇后。
所以朱之臻会故意在自己不在时来造访这个家,因为他本就是来找她陈慧、慧妃的。
这更加证明,她就是朱之臻的一个奸细。
他必须将这则消息告知皇帝陛下,告知文渊阁,告诉薛明阳其实他们又被朱之臻利用了一手。
这个善用阴谋的诡才。
于是一天早晨石中靖到一处暗巷,专门找寻了一位因为瘟疫而失业的孩子。
他仔细调查了这个孩子,得知孩子没有染上蹄疫后,他任命他作为自己的小探子。
他要求这个孩子去盯着自己那位妻子,她的一举一动都不能放过。
他在贿赂这个孩子,为了保证这个孩子不会反过来又被慧妃贿赂,他的筹码开得很高。
于是每一天他都会在这个暗巷同那位孩子搭话,以此获知他妻子的消息。
“今天小姐她没有出门。”男孩道。
于是石中靖回家。
他并不感到手段的罪恶,因为他的目的更加崇高。
但他确实伤害了慧妃,所以他始终带有一种亏欠。
于是慧妃与他之间终于产生了隔阂,他常常不搭理她,引得她总是偷偷抽泣。
石中靖告诉自己必须狠下心,因为慧妃也许在演戏,在博得他好感的同时骗过他。
终于,半个月后的一天,那个孩子为他带来了一个恐怖的消息。
“今天小姐出了门,去了趟子母宫。”
石中靖惨白着脸,感到痛心。
他为什么感到痛心呢?因为慧妃并不爱他么?还是因为他被骗得那样惨呢?
他还想起,自己必须将慧妃背叛的事情告诉陈平。如果这位来自幽泉关望族的哥哥得知妹妹投靠了朱之臻,会怎样想呢?
为什么陈平的忠厚没有在慧妃身上体现呢?
他阴沉着脸回到家,慧妃带着一种求乞的眼神望着他。
他感到无力与压迫,他必须同慧妃做个了断。
他慢慢坐到慧妃身边,慧妃的身躯仍然显得那样健美、灵秀。
但他无视她的魅力,冷冷道:“你回去罢!”
她无神地问:“回···回到哪呢?”
“当然是你自己的家中!”石中靖道。
慧妃失声道:“现在连你也要抛弃我了么?”
石中靖感到先前的力气瞬间丧失了,他苦恼道:“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要休了你···”
慧妃感到一阵讶异,她看到石中靖脸上的苦痛,就不由自主地又一次窜到他旁边来了。
“走开!”石中靖道。
“你知道了什么呢石郎?”她严肃地问。
石中靖从未见过她这样严肃过,于是道:“你去了子母宫,对么?”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
可是,她明明应当感到震惊而惶恐,可是为什么却表现出害羞呢?
石中靖接着道:“你去找了朱之臻公!你是他的间谍!你当然会为了没有成为皇后而怨恨我,所以看着我被你迷惑,你还会感到快意呢!”
陈慧正色道:“你为何会这样想,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不堪的女人么?”
“那么你为何要去子母宫呢?我记得,没有人允许,你根本不能进入子母宫,谁授权给了你?”
陈慧脸色又红了起来,“我···可是,你是怎么知道我去了子母宫呢?你在监视我吗石郎,你就是这样不相信我吗?”
“不要逃避问题。”石中靖冷冷道。
陈慧松了一口气,“等一会你就会跪倒在我面前求我原谅!”
石中靖仰天手扶额头叹了口气,“可笑。”
她接着一句句地讲来:“我当然是由我哥哥授权进了子母宫的,你可以问他。”
石中靖讶然道:“陈平他···也是朱之臻的···这不可能!”
“这当然不可能。我哥哥一心一意为皇帝陛下效命,你这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脸上有了笑意。
在石中靖看来,这种笑意是残酷的。他问道:“你究竟去子母宫干了些什么?”
“我去东宫找了一趟太后。”慧妃淡淡道。
“为什么?”石中靖疑惑道。
“因为太后她···”慧妃变得十分扭捏。
石中靖低头道:“我知道了,你不愿告诉我就算了。”
陈慧忽而拉住他的肩膀,“我去找太后,是为了要解药。”
石中靖再次感到疑惑,“解药?什么解药?”
陈慧脸红道:“就是···不孕症的解药,你说过,端木太后她控制了东宫,所有妃子都患上了不孕症,不能怀上孩子,所以我去找了她···”
这时石中靖已经跪倒在她膝下了。
他给了自己两巴掌,接着问慧妃:“够么?”
他妻子咯咯娇笑,拦住了他。
“可是你不担心太后会杀了你么,你就算得了解药,那也可能是毒药。”石中靖道。
“石郎,我发现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考虑,不是么?你担心我会抛弃你不是么?”她抚弄着他的眉毛。
的确,他承认。
“我当然会感到恼恨,但也有一丝丝愉快。”她拿起手比划道,“你这样为我着想,当然是不想失去我,我的离开会让你感到害怕。”
石中靖道:“的确···”
他没想到,除了高雅怡外,他还会喜欢上另一个女人。他还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陈慧了。
而慧妃她当然也离不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