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有一老,怒而斩大风;
谷深岚愈重,合风画天龙。
须知繁茂处,枯枝必有存;
悲丝恨渔父,心花窥不见。
风朴悄悄溜进大沼林本就是鬼使神差之事,他身后尽是阳关的追兵。
风朴同身后的敌人缠斗,先是和一众墨家子弟分离,如今不知去处,但他们目的却还是一致。
墨家的领袖墨丘通告全组织,天汉政势已有变幻莫测之势,墨家须于云崩山倒前养精蓄锐,等候巨子的讯息。而时间最少三月,最多则达三年之久。
于是云游栖身于天汉各大州关的墨家子弟迅速掩盖了形迹,墨家的组织人数虽少,却广布天汉全境,而对于规则以及巨子的命令更是令出必行。
风朴身体仍旧虚弱难当,他一身的内力尽数被阳关端木家家主端木萍一口气散尽,但同时也灼伤了端木萍的肺腑经脉,趁其不备,他领着一众女子逃了出去。
但如今他却在大沼林迷了路。
风朴原本看到一线无际的绿色原野,近到眼前却发觉是丛丛的树林,为了甩开敌人耳目,他毅然决然地纵身闯入大沼林。
他之所以能躲开大沼林外围的守军,也正是因为此时在边城负责统御守军的王家洛鬼使神差地调走了所有外围的游骑兵。
是以风朴没有撞上任何天汉的游骑,而幸运地逃入了森林深处。
林木窸窣,奇怪的鸟鸣引得风朴时常回头。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里,周围尽是模样相同的参天林木,不论走多久都看不到尽头。
在这时,他感到孤独极了,尽管平日里一直以为自己是喜欢孤独的。
他甚至没有想到如何解决饥饿、住处问题,他一直漫无目的地行进,放弃了思考。
风朴很快就出现了幻听的症状,他以为周围有人的声音,于是过去,但实际上不过是一只小兽扒开树丛躲进地穴的声响。
这些小兽悉心地构建自己的家园,风朴看到一个个洞口,差点将腿陷进去,后来他发现洞口并不是小兽们的家园。
这些野兽们地底下的真正家园离自己的洞口其实非常远,但风朴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也许洞口的作用是令野兽们提前预知到危险,他们时刻感到一种极度的不安,于是将自己的家安置在距离地穴极远的地方,这样一来,任何一种声音都能使不安的野兽警觉。
人其实和野兽很像。
风朴开始思索起这些事情时,当然是他开始感到饥饿疲劳的时候。
他聚起一堆树叶织成一个小毯裹住自己,吃力地爬上一棵树。
冒险的刺激感很快就消失了,对自己性命安全的担忧让风朴在深夜睡不着觉,加上乌鸦、猫头鹰、蝙蝠的啼鸣他更是连眼睛都闭不上了。
人在哪呢,这里究竟有没有人呢?
到了第二天,他全身僵硬地爬下树,却在中途摔了下来,原本他抱着的那一床树叶在空中就飘散了。
既想喝水,又想大口地嚼肉。
但他还是重新聚拢起来那床树叶,毕竟这是他唯一的财产。
他发现自己又有了幻听,他抱着树叶,呆呆地在一棵树旁边坐下,等候这一阵幻听过去。
现在,他又开始担下自己患病了,可他又不懂医术,这里虽然尽是各色的花草,可他怎么敢随便就食用呢?
幻听的症状并没有减弱,他听到了隆隆的鼓声,接着是成群的马匹脚踏土地奔袭的声音。
林木晃动的声音更是噪杂,风朴皱着眉头等候这种声音过去。
他将头凑到树后,向身后的树丛瞥了一眼。
他和一个人对视了。
他震惊地站起身,手里还抱着树叶,狼狈而且呆傻。
几匹马轻轻踏步,慢慢挪到他面前。
风朴看到几个身材高大,眼神充满光华而皮肤又粗糙的男人自上而下地看他。
他们肌肉虬扎,透过白色而精致的皮衣显现出来,脑袋则裹进布质毡帽下,毡帽两边的留下棕色的帽垂正好挡住耳朵,两柄环刀从其手中转了两转。
他们开口讲话,风朴听不懂,可他也不说话。
他感到这些人眼神犀利,接着他们将各自的刀向上一举。
风朴眼疾手快,将一包袱的树叶抛向空中接着就从马肚子下滚了过去,他穿过树丛,因为担心又向后一望。
胡人已经举起了弓箭,像捕猎一样将目光定在他身上,而他们胯下的马也被控制地妥帖。
风朴看到一支极准的羽箭向自己肩头飞了过来。
他没有躲过去。
风朴单膝跪地,看着肩前。
他的肩头却没有中箭。
他面前不知何时突然冒出来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闪在他身前的呢?
当他仔细瞧去时,发觉面前的人是个精瘦的老人,身上披着不知名的毛皮大衣,风朴看到挡在他面前的老人手臂肌肉条形地翻开来,这个角度,他并不能看到老人的眼神。
他唯一知道的是,地下有三只被当中削开的羽箭。
只能挥一刀的时间却被老人劈开了三只箭,风朴仔细瞧着老人手中的刀。
可那只不过是柄磨好的石斧。
三匹快马朝他们冲过来,三柄摇曳显得十分得意的环刀朝他们斩过来。
在那一瞬间,风朴感到一股气流将他的呼吸都阻绝了,而两边的空气又向中间聚集。
老人抬起了石斧。
三柄环刀落下,还未接触到老人的脖颈又停下。
风朴甚至没有看到三名胡人游骑是如何落下马来的。
接着老头转过身来。
风朴看到一双淡然澄澈的双眼,几垂白发挡住了老人耳边的额头,他的一只手非常放松,另一只手却紧握住石斧。
风朴如同见到了一尊祠堂的石雕像一样感到巨大的压力,老人一动不动,连风经过他的身躯都要被劈开。
见到风朴能够迎住他的目光,他的两道白眉忽而舒展,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一句话没有说。
但是他却往前走,接着回头看一眼风朴。
风朴知道老人这是要他跟着他。
于是他跟着老人走。
老人将胡人留下的三匹马放生了,风朴看到他轻轻取下马的缰绳,接着将缰绳丢给风朴教他接着。风朴继续跟着他走。
风朴发觉白发黑衣的老人步伐迅疾稳健,还未踏下第一步时第二步已经走出,倒像是平日里也在施展轻功而行,风朴更是感到老人的内力充沛有余。
他们来到一处茅草房前,风朴脸露笑意,因为这个房屋堆砌得实在不能恭维。
劈开的木板能够支撑起茅草屋顶已是万幸,更不要提那扇斧头凿开的木门,歪斜在一边,风朴甚至怀疑这扇门能不能用。
老人用半边身子撞开门,门没有关。
风朴寻思这是要他进去的意思。
他刚一进屋,便看到老人戏谑的目光重又盯住了他,紧接着他发觉老人并没有看他,而是在看他身旁的一面墙。
风朴顺着墙看去,咦了一声,一只横着的木栏下挂着无数的绳子,再一思索便发觉这些绳子全都是马匹的缰绳。
风朴一声不响地将刚刚抛给自己的绳子挂在这些绳子中央。
老人的目光终于停在了他身上。
房间内充斥着草药味,风朴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老人的目光重新戏谑起来。
老人站了起来,打开门要出去,风朴随即起身,紧接着老人迅速回头看了他一眼,风朴立刻坐下。
他们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可是风朴就是不知为何,能够很明白地把握老人的意思。
老人抓着两只野兔子挤进屋子,他们的茅草屋子因此摇晃了一阵。
风朴看到他往屋里一处烧火的土坑走去,老人环顾四周,中间看了风朴一眼,接着他和风朴的目光全部盯向了老人手中的石斧。
他们没柴火烧了。
风朴注意到老人屋里的角落堆着一些有棱有角的器具,但是蛛网灰尘堆在上面让他瞧不出那些器具究竟是什么。
老人忽而从器具堆里抽出一柄带刃的长剑丢给了风朴。
他当然是要求风朴作为一同享用食物的食客不能白白吃了他的兔子,要他去砍些柴火来。
但风朴手里捧着那柄剑,不由地打起哆嗦来。
他向来害怕兵器。
风朴将剑丢在了地上,径自出门,当他回来时两手脏兮兮的,他当然是徒手捡的木柴。
夜空下的茅草屋顶慢慢溢出烟雾,气氛看起来的确温暖。
但屋内的风朴却被烟雾熏得不停咳嗽,老人却无事人般扯起兔子腿咬了一口。
“你那一身内力,是怎么消失的?”老人忽然开口,就好像他此前就了解过风朴一般。
可是老人不知已经多少年没有张口说话,在风朴听来他的嗓音近乎用舌头压在上颚硬生生顶出来的一样。
他回答道:“小子曾与阳关端木家交手,不幸被卸去了内力。”
老人没有点头,却好像在思考非常久远的东西,他手中的兔肉向下滴油,油滴在火上爆发出噼啪声响。
“前辈怎么知道小子被卸去了内力?”
“你那张脸告诉我的。”老人淡淡道。
他们默默地吃着自己的东西,风朴伸出右手要取一块肉。
忽而一只手抢在他面前挡住他,老人道:“我喂你吃。”
风朴感到疑惑,于是道:“不必如此,前辈,我自己就能——”
他的话接着被打断,老人戏谑道,“你的这只手,以后绝不能再用来吃饭。”
“前辈如果嫌弃风朴吃的太多,风朴不吃就是。”
“你可真是有误解的才能。”老人道。
他的确全程喂着风朴吃完了这顿兔子,风朴当然感到非常奇怪。
他忍不住问道:“前辈,您刚刚说我这只手以后不能用来吃饭,那用来干什么?”
“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