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宏观视野下的清代中国:纪念王思治先生85诞辰
- 刘凤云
- 2688字
- 2020-08-29 23:58:15
我所感知的思治教授
思治教授驾鹤西去已三年多了,但我总觉得分隔不远。特别是每当想起时,他的那副朴实淳厚面容和夹有四川官话的沙哑嗓音,立马会浮现在我的脑际。回忆我与思治教授相识,起自上世纪70年代末,进而相交,算来已快40年。虽然双方每年见面次数不多,有时只通个电话,但之所以能保持不断,且能一见便聊,可放松无顾忌地聊,除了俩人的工作和活动圈子相近,更与他热情痛快、宽厚待人的品格有很大关系,其中给我铭感最深的有几点。
一、对学术认真钻研,有敏感的问题意识。这可以从我得知他的名字说起。大概在1956年秋,我还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一名学生,在一次系会上,翦伯赞主任针对当时科学界开展向科学进军的热潮,鼓励年轻学子要用心读书,努力钻研,强调在学问上凡言之有理有据,就应勇于坚持。随即他举思治教授写的《关于两汉社会性质问题的探讨》和即将刊发的《再论汉代是奴隶社会》(翦老讲话时该文尚未发表)两篇文章作例子说:听说这位作者还是一名在校学生(指其正在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研究生班学习),但因为他讲出道理,所以我赞成发表此文。思治教授的这两篇论文是他早期研究成果,也是他成名之作,是为响应史学界关于中国封建社会始于何时大讨论而写的。其间多数老一辈权威如郭沫若、范文澜等,都主张始于西周或战国时期,另有秦汉或魏晋说者则属于非主流。思治教授以初生之犊,不阿附于权威,决然列名少数派,其学术气魄可敬可佩,故能博得翦老的表扬,也给我们这些年轻学生辈们以很大的求信求真之信心。
到了60年代初,我已进入中国科学院历史所(今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前身)工作。思治教授仍时刻关注学术动向,不做旁观者,先后就中国封建社会农民战争性质和历史人物评价中有关“清官”诸问题,撰文发表看法。及80年代初,因“四人帮”垮台,政治上拨乱反正活动不断深入,在学术领域也面临着破旧立新、重新规划的新局面,在史学界就有人呼吁重修清史。其实那时的清史,无论是研究规模、领域和水平,除近代史一块曾是教学和讨论重点外,总体还很薄弱,在某些方面甚至不如明史。而且人们通过对中国近代史的学习,了解晚清政治腐败、丧权辱国的一面,从而影响到对有清一代历史的评价亦趋于偏低。正是在此节点上,思治教授于1980年的《清史研究集》第一辑上发表了《清代前期历史地位论纲》一文,就1840年中国进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以前的清代历史,做了全面中肯的评价。这对消除人们对清代历史的某种误解,更好认识我国多民族统一国家的发展奠立,起到了正面作用。
二、能宽容对待不同学术观点。这对一个单位或学者也很重要。由于各人的情况不同,譬如对史实掌握或理解角度的差别,即使在同一或相类问题上也会存在歧见,乃至出现争议,本来是很正常的,双方可以通过讨论、交换看法以求得接近,绝不能强求统一。前面提到,思治教授就是从学术争鸣中走过来的,而且敢于亮出观点,甘居少数。因为如此,他对同行间的不同学术观点,也态度宽容。对此,我亦有体会。比如我俩在对清军入关后社会矛盾和战争性质的问题、对康雍乾时期一些政策措施的评价,就不完全相同。尽管如此,思治教授一样请我参加他学生的论文评议、答辩,邀我讲课,还告诉我,除讲课题目因教学大纲限制,需他来定,另如内容、观点可任由我便。虽然讲课不是交锋,但他的告白确实有助我解除压力,尽力发挥,况且让学生更多了解各家不同观点,训练学术分辨能力,本来就是教学相长的好方法,对培养良好的学术氛围,可说有益无害。
三、工作态度认真负责。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思治教授与我都是“东方史学文库”学术评审委员会委员。发起方设立此文库的目的,是为了解决年轻学子的出书困难。委员们的任务除定期开会,评出候选作品中的合格者外,更繁重的是在会前分头审读业已通过初审的那部分书稿,并写出书面意见。思治教授与我因专业相近,分到的都是明清史一类稿件,多数是一人一部,偶尔也会分到两部,亦有因专家间意见不一,另外再加新的审读任务。在整个评审中,审读专家的意见,对书稿的生死往往占有重要的分量。鉴于书稿作者都是些青年人,还是在校或刚出校门者的处女作,所以专家们对审阅都很慎重,唯恐有遗珠之憾。在我印象中,思治教授可称典范。每次开会,凡经过他过目的书稿,介绍都很详细,意见书写得密密麻麻一大篇。有时在读稿过程中发现疑惑或不确定处,还来电话与我讨论、征询看法。思治教授的认真负责还反映在其他场合,比如与我参加的一些硕士生、博士生论文答辩会,以及在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工作期间,协助戴逸教授审读我的“农业志”样稿时写的意见书等,都如此。
四、与朋友同事相处中能主动退让、相互照顾。1981年10月,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清史所)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清史室等单位联合发起,在北戴河召开全国第一次清史讨论会。思治教授与我及南开大学的南炳文教授,都是大会秘书组成员,任务是收集各小组讨论动态,发现学术热点,再就是写出一篇报道大会情况的文章,送辽宁《社会科学辑刊》尽快发表。因为时间紧迫,报道必须赶在会议期间动笔。在讨论分工时,思治教授像个带头大哥,主动承担重任,不但分的字数最多,而且负责统稿。他的大度,减轻了我和炳文教授的压力,亦赢得了尊敬。大概在90年代初中期,思治教授与我曾多次应南开大学冯尔康教授邀请,参加博士生学位论文答辩会。那时京津间还没开通高铁,需早晨5点离家,赶乘北京站的6点多火车,如若主人安排上下午两场答辩,等完场回到家,往往已是夜晚11点了。为了不让我俩如此辛苦,好心的主人除了在宾馆安排午休房间外,还力劝再过上一晚,待翌日再走。不过我有恋床习惯,每到客地的头两天,都会失眠难熬,所以坚持日去日返。思治教授年纪比我大,无失眠之忧,本来可以从容安排日程,但为了照顾我,也选择共同进退,以至今日想起此事,都觉得有欠于他。
上面回忆,都很琐细,更谈不上有轰轰烈烈大事,但就是这些小事,构织成我对思治教授的整体看法。由于工作的关系,从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我与中国人民大学清史所的同人一直保持着较多的联系。那时清史所的主要办公地点在张自忠路,可巧我也住东四十四条,两者只隔了一条东四北大街,来往很方便。所以我不只与思治教授有接触,亦与其他家在张自忠路的人大人交好。可随着岁月消逝,这些年不断传来噩耗,那些当年的相识者如郑昌淦、李鸿彬、潘喆、李华、韦庆远、马汝珩、罗明(后来迁居西郊)等,相继归于道山,这不禁使我有老成零落的唏嘘之感。可日子总要过下去,就在送旧迎新中,我也看到逝者终身为之奋斗的事业,在他们弟子以及更多后辈的努力下,如同后浪推前浪,在继承中发扬光大。这就是一股暖流,值得我们活着的人去爱护珍惜,并及时告慰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