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学会用展示的方式叙述故事

对于小说作者来说,首先要学会如何用展示方式来创意性地构思和写作小说。小说是用语言文字书写的书面故事,而语言文字是一种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人们习惯于用语言文字进行理性的思维活动,通过书面语言中的词语、句式和语法来表达理性的概念或抽象的观念。因此,小说作者首先要改变长期积累起来的语言文字的使用习惯,学会用语言文字进行形象思维活动,借助书面语言表达身体感官的叙事感知和叙事判断。

笔者认为,展示(showing)是感官叙事的小说叙述方式,其特点在于:一是激活感知,作者凭借自己的身体感官叙述小说故事中的事件;二是模仿人物的行动,作者通过模拟小说人物的内心活动和外部行动的方式叙述正在发生的事件;三是设置场景,作者通过画面、场面、情景等视觉化方式描述小说故事中的事件,进而引发和促使场景中人物关系的变化或故事情节的演变。

根据叙述形态的不同,我们将展示分为三种基本的类型:情景式、言说式和场景式。

一、情景式展示

情景式展示是指作者从小说人物的叙事感知中呈现其当下或曾经所处场景中的事件,读者能从该人物的主观视角感知现实场景中正在发生的客观事件,如同用画家的眼睛观赏绘画作品一样。(注:[英]珀西·卢伯克:《小说的技巧》,载《小说美学经典三种》,45~52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可以说,在情景式展示中,作者用书面语言呈现小说人物是如何以画家的眼光“看世界”的。

1.用在场人物的主观感知描绘眼前的场景

作者用小说场景中某个人物的主观感知来描绘场景。因此,被描绘的小说场景已不是纯客观的场景,场景中的人物、事情和器物、景观等都被投射了该人物的意识和情感。

例如,在福楼拜的小说《包法利夫人》中,当爱玛进入侯爵庄园的舞会现场时,作者写道:

爱玛一进去,就感到四周一股热气,兼有花香、衣香、肉香、口蘑味道和漂亮桌布气味的热气。烛焰映在银罩上,比原来显得长了;多面的水晶蒙了一层厚汽,折射着苍白的光线;桌上一丛一丛花,排成一条直线;饭巾摆在宽边盘子里,叠成主教帽样式,每个折缝放着小小一块椭圆面包……司膳是丝袜、短裤、白领结、镶花边衬衫,严肃如同法官,在宾客肩膀空间,端上切好的菜,一匙子就把你选的那块东西送到你面前。小铜柱大瓷炉子上,有一座女雕像,衣服宽宽适适的,从下巴裹起,一动不动,望着满屋的人。(注:[法]福楼拜:《包法利夫人》,4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作者从爱玛的视角描绘其眼中的舞会场面以及器物、菜肴、膳食总管等,进而引导读者从爱玛的感知视角进入侯爵庄园的室内舞会场面,体验和理解小说主要人物爱玛身处舞会场面时的独特感受。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描绘这些对象时投射了爱玛的感觉和情绪,其中,餐巾折叠得像主教的帽子和膳食总管严肃得像法官,形象化的视觉比喻中暗示出爱玛对主教、法官等社会正统人物的调侃和反讽;大炉子上的妇女雕像看着满屋子的人,则隐喻爱玛当时的自我感受。

2.从在场人物的职业身份感知描绘周围的场景

当作者通过在场人物的叙事感知叙述其所处场景中的事件时,不仅会在被叙述的场景中投射出该人物的意识和情感,而且能在场景描绘中透露出该人物的性别、年龄、性格、职业等特质。所以,从在场人物的职业身份感知中描绘场景,往往能使作者潜入人物的意识和情感的深层结构,展示出该人物在小说场景中独特乃至潜意识中的感受。

例如,在杰克·伦敦的小说《马丁·伊顿》的开头,当年轻的伊顿穿一身散发着海水气味的粗布衣服进入宽敞的大厅时,小说写道:

他(伊顿(注:本书引文中括号内的内容为本书作者所标注,下文中不再一一说明。))紧跟在那人后面走,肩膀一摇一晃,不知不觉地叉开两条腿,好像脚下平坦的地板正随着海浪的起伏而忽上忽下似的。对于他这种晃晃悠悠的步态,眼前这些房间显得狭窄了点,他生怕自己宽阔的肩膀会撞到门框子上,或者把低矮的壁炉架上的小摆设碰下来。他不由自主地在这些玲琅满目的陈设中间东闪西避,反而增添了危险,其实这只是他脑子里虚构出来的危险。在一架大钢琴和一张堆满书籍的大桌子之间,空着很宽的地方,足可供六个人并肩通过,然而他走过这里时,心里还是战战兢兢……想到自己走路的样子如此粗野,他不由得感到一阵羞耻,额头上冒出了一片细小的汗珠。他停住脚步,掏出手绢擦了擦古铜色的脸膛。(注:[美]杰克·伦敦:《马丁·伊登》,2版,1页,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

伊顿是个穷水手,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随友人一起来到阔小姐露丝的家,因而觉得有些拘束和不知所措。作者正是通过伊顿首次跨进富豪人家大厅时所产生的陌生、惊叹、拘谨和惶恐等心理感受,以及他步入客厅途中的怪异举动,生动而细腻地刻画出一个穷水手所特有的感知方式。伊顿走进的大厅虽然空间十分宽敞,地面也非常平坦,然而作者却从主人公的水手职业身份的感觉中加以表现:伊顿摇晃着肩膀,两腿不自觉地叉开,像在波涛上左右晃动,上下颠簸,以至于生怕自己的肩膀会撞倒门框或矮架上的摆设。因此,在叙述小说主人公伊顿第一次来露丝家的经历时,作者通过他独特的外部行为和内心感受形象而生动地展示了伊顿的职业身份,进而暗示出这位穷水手初入上层社会的家庭时所感受到的局促和恐慌。

3.透过人物忆想时的心境或情绪描绘想象中的场景

在情景式展示的感官叙事中,除了描绘在场人物亲眼目睹的现实场景之外,作者也可以通过人物回忆中的视觉意象抒发人物的心境或情绪,进而唤起读者体验其独特的情意。

例如,在刘庆邦的小说《信》中,女主人公李桂常结婚后,在自家的柜子里藏着一封已故丈夫曾经写给她的信。当年,李桂常经人介绍与一位同村的青年矿工相亲。李桂常见其家境贫寒而对两人的婚事犹豫不定,却因读了青年矿工写给她的一封长信而最终决定与其结婚。结婚两个月后,青年矿工在一次矿难中不幸死去。于是,这封信便成了青年矿工留给她的纪念物品。然而在小说情节开始的那一天,那封信却找不到了。李桂常想起现任丈夫对她保存那封信一直心存不悦,甚至威胁她说,只要发现她看那封信,就马上把信撕掉。所以,丈夫在家时李桂常从来不看那封信。小说接着写道:

她(李桂常)清楚地记得,上次看信是在一个下雨天。那天,杨树叶子落了一地,每片黄叶都湿漉漉的。一阵秋风吹过,树上的叶子还在哗哗地往下落,它们一沾地就不动了。但片片叶子的耳廓还往上支愣着,像是倾听天地间最后的絮语。(注:刘庆邦:《刘庆邦短篇小说选》(点评本),155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显然,作者通过女主人公李桂常回忆起上次阅读那封信件时的自然景象,隐喻了李桂常读信时的心境,并在情景式展示中呈现出两个层面的意味。首先,秋风吹过,湿漉漉的杨树叶子哗哗地飘落地上,暗示写信的青年矿工已不幸离世,而李桂常拿起那封信就伤心感怀,潸然泪下。其次,杨树叶子被吹落后便沾地不动,但一片片叶子的耳廓却往上支愣着,像是倾听天地间最后的絮语,则暗喻李桂常读信时的虔敬情意。因此,秋天雨后,风吹杨树叶子飘落地上,已不只是李桂常阅读那封信时忆想起来的自然景色,而是在这一伤感的秋天场景中展示出的李桂常上次读信时的心境和情绪。

二、言说式展示

言说式展示是指作者借助人物的言说行为或言说内容来呈现该人物所处场景中的事件,引导读者从人物的言说活动了解小说场景中正在发生的事件,如同观众观看舞台上的演员表演剧情一样。(注:参见[英]珀西·卢伯克:《小说的技巧》,载《小说美学经典三种》,45~52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通过言说式展示,作者在书面语言中呈现小说人物是如何以演员在场言说的方式表演剧情的。)

1.人物对白的展示

在人物对白的展示中,作者通过人物对白的内容和行为来折射出该人物对话时所处的场景,并用于促进小说情节的演变和发展。

(1)利用人物的对白内容暗示人物所处的现实场景。例如,在海明威的小说《杀人者》中,傍晚时分,亨利餐厅走进了两个人,他们在柜台坐下后,边看菜单边询问餐厅的服务员乔治。小说写道:

“我要一客烤猪里脊加苹果酱和马铃薯泥。”头一个人说。

“烤猪里脊还没有准备好。”

“那你干吗把它写上菜单呢?”

“那是晚餐的菜,”乔治解释说,“六点钟有得吃。”

乔治瞄一眼挂在柜台后面墙上的那只钟。

“五点啦。”

“钟面上是五点二十分,”第二个人说。

“它快二十分钟。”

“混蛋钟,”头一个人说。“那么,你们有些什么吃的?”(注:[美]海明威:《杀人者》,载《海明威文集·短篇小说全集》(上册),313~314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

作者通过人物的对白内容暗示出人物对话时所处的小说场景,以及人物周边环境中的具体物品,如:“那你干吗把它写上菜单呢”这句话,暗示说话人正看着菜单质疑乔治;而“钟面上是五点二十分”这句话,又暗示说话人正看着墙上的挂钟。所以,读者能从人物的对话内容中感知和了解到人物对话时所处的特定场景,进而造成一种读者亲临小说故事现场的阅读效应。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通过人物在对话内容中谈论墙上挂钟的具体时间,不仅暗示了人物对话时所处的周边环境,而且也为后续情节中刺客守候行刺对象来餐馆用餐的确切时间埋下了伏笔。

(2)借助人物的对白内容暗示在场人物的表情或行动。例如,在小说《牛虻》的故事结尾,当牛虻被枪杀之后,一个卫队士兵将牛虻临死前托他转交的信件亲自带来交给琼玛。琼玛看完牛虻给她写的最后一封信后,小说描写道:

半个钟头以后,玛梯尼走进房来。他突然从他半辈子沉默寡言的气度中惊起,丢掉了带来的一张布告,一把将她抱住了。

“琼玛!我的天,你怎么啦?不要这样哭呀——你是从来不哭的!琼玛,琼玛!我的亲爱的!”

“没有什么,西萨尔,改天再告诉你吧——我——我现在不能说——”

她(琼玛)把那张沾满了眼泪的信纸匆匆塞进袋里,站起来,朝窗口外靠着,不让他看见她的脸。玛梯尼不敢说话,只咬着自己的胡须。在这么些年之后,他竟像一个小学生似的泄露了自己的真情——可是她连注意都没有注意到!(注:[爱尔兰]艾·丽·伏尼契:《牛虻》,335~336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3。)

琼玛看了牛虻最后写给自己的信后悲痛欲绝。但是,作者并没有直接描写琼玛的悲伤心情和痛苦表情,而是通过玛梯尼走进房看到琼玛时所说的话中暗示出来的。“不要这样哭呀——你是从来不哭的!”玛梯尼的话不仅间接地叙述了琼玛看了信后在哭泣的情景,而且暗示了这位从不轻易掉泪的坚强女性却因自己心爱的恋人牛虻的去世而禁不住失声哭泣的痛楚心理。

(3)通过人物对白的言行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例如,在小说《红楼梦》中,当探春发帖邀请宝玉等人在大观园内成立诗社时,作者写道:

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的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做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得。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李纨道:“极是。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则雅。我是定了‘香稻老农’,再无人占的。”(注: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上卷),390~39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探春提议要在大观园里组建一个诗社。邀请的帖子刚发出,宝玉、黛玉、迎春、宝钗等人便都应邀来到秋爽斋。正当大家热议筹建诗社的时候,李纨一进门,就提出由自己来当诗社的社长。于是,黛玉也改了先前不敢起社的态度,鼓动大家起别号。李纨立刻给自己起了个“香稻老农”的别号。作者不仅从筹建诗社的场景中叙述人物间的对话行为,而且人物间的对话内容也是围绕着筹建海棠诗社的事件展开的,或者说,海棠诗社是在人物间的对话言行中筹建起来的。这里,作者通过人物对白的言行来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

2.人物独白的展示

在人物独白的展示方式中,作者通过人物的独白内容或独白行为来展示该人物独白时所处的场景,推动小说情节的变化和发展。

(1)通过在场人物的独白内容展示场景中的事件经过。例如,在小说《红楼梦》中,王夫人宴请宝钗母女等人过端阳节,书中写道:

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自知是昨儿的原故。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彩,也只当是为金钏儿昨日之事,他没好意思的,越发不理他。林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懒懒的。凤姐昨日晚间王夫人就告诉了他宝玉金钏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说笑,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便觉淡淡的。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注: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上卷),327~32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王夫人宴请宝钗母女过端阳节,书中虽然采用展示方式叙述了宴请的场景,却没有具体描写宴席场面,也没有叙述在场人物的外部言行,而是通过每个在场人物的内心独白来展示宴会的经过。其顺序依次如下:

●宝玉见宝钗不和他说话,知道是宝钗为自己昨天说错了话在生气(宝玉曾因把宝钗比作杨贵妃而激怒了宝钗);

●王夫人见宝玉无精打采,以为是宝玉为自己昨天打骂金钏儿而不高兴(王夫人因宝玉与金钏儿的儿女戏言而打骂金钏儿,并执意将金钏儿撵出大观园);

●黛玉见宝玉懒于言说,只当是宝玉因昨天得罪了宝钗而心里郁闷;

●王熙凤因昨天晚上从王夫人那里得知宝玉与金钏儿的事情,知道王夫人此时心情不佳,所以也不敢言笑;

●迎春姐妹看到大家沉默寡言,也都不多言说。于是,大家吃完宴席后就草草散场了。

值得注意的是,此处不只是通过在场人物的内心独白来凸显贾母为薛宝钗母女举办的端阳节宴会场面非常冷清,并从人物的独白内容中概要地追叙了昨天发生的两件情节内的事件:一是宝玉激怒宝钗;二是王夫人因见金钏儿与宝玉之间的亲昵言行而执意将金钏儿撵出大观园。显然,此处的目的在于突出这两个事件对当事人情绪所产生的负面作用,进而影响了在场的其他人物,并且,作者在宴席上重提王夫人将金钏儿撵出大观园的事件,也为后续情节中的金钏儿投井自杀事件埋下伏笔。

(2)从在场人物的独白言行中展示戏剧性冲突。例如,在小说《牛虻》中,装扮成香客的牛虻在主教宫殿前巧遇蒙泰尼里,两人交谈时,牛虻故意将自己说成是一个曾杀死亲生儿子的罪人。受此刺激,蒙泰尼里当天夜晚来到教堂的祭坛前,为自己亲生儿子亚瑟的死痛苦地忏悔,正巧又被躲在暗处的牛虻看见。小说写道:

他(牛虻)料想不到情形竟会糟到这个地步。往常他痛苦地安慰自己:“我用不着再烦恼,那创伤是早已治好了。”现在隔了这么多年,这个伤疤又在他的眼前赤裸裸地揭开了,他看见它仍旧在流血。可是现在如果他想最后把它治好,又是多么容易啊!他只要举起手来——只要跨上前,说:“神父,我在这儿!”还有那琼玛,一头乌黑的头发中间那么一绺白发。啊,只要他能够宽恕!只要他能够从自己的记忆里面剜去那一段曾经给它深深打上烙印的前情——那个拉斯加、那片甘蔗地,那个杂耍班!他愿意宽恕,渴望宽恕,但同时却又知道这是毫无希望的——因为他不能宽恕,也不敢宽恕:天下再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情了!(注:[爱尔兰]艾·丽·伏尼契:《牛虻》,220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3。)

看着蒙泰尼里独自痛苦地忏悔,牛虻心里十分矛盾。眼前的情景使他对蒙泰尼里耿耿于怀的报复心理发生了动摇,他想要宽恕这位主教大人曾对自己隐瞒了亲生父亲的身份。然而想到自己十三年前的离家出走,想到自己在南美洲的流亡生活中所遭遇的痛苦经历,牛虻意识到自己的内心还烙着伤疤的印记。所以,他最终选择了不予宽恕。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通过人物独白的展示方式深刻地揭示了牛虻的内心冲突:牛虻目睹自己的亲生父亲还在为自己十三年前的那个投河自杀的谎言而痛苦忏悔,他想要宽恕蒙泰尼里,但是,牛虻却没有做好宽恕蒙泰尼里的心理准备,所以他又不能、也不敢宽恕蒙泰尼里。

三、场景式展示

场景式展示是指作者通过不同的叙事视角来呈现小说场景中的事件,旨在使读者能从多个角度了解和感知小说场景中正在发生的事件,如同观众观看活动影像的故事影片那样。因此,与情景式展示和言说式展示不同,场景式展示是作者借助书面语言来呈现“大影像师”(注:“大影像师”是法国学者阿尔贝·拉菲提出的电影叙事学概念,意指一个不可见的操作电影画面的机制。)是如何用镜头叙述影像故事的。

1.在两个场面的来回切换中展示场景

由于小说是用语言文字写作的书面故事,而不是用图像、肢体、声音等直观而感性的视听符号制作的影像故事。因此,小说作者无法像电影摄影师那样用活动和连续的镜头影像叙述故事。但是,为了展示场景中的不同人物在两个及以上场面之间的活动,小说写作者就需要学习摄影师用摄影机拍摄影片故事的影像叙述方式,通过来回切换不同场面的方式将不同场面中同时发生或互为关联的事件组织成小说情节线上的场景。

例如,在小说《包法利夫人》中,永镇的广场上要举办一场农业展览会,镇上的人们纷纷从街道、小巷涌入广场。这时,爱玛与罗道耳弗见广场上挤满了人,便一起来到镇公所的二楼会议室,搬了凳子放到一个窗前,然后并肩坐下。小说写道:

司令台上起了一阵骚动:长久耳语和交换意见。最后还是州行政委员先生站起。大家现在晓得他姓廖万,群众一个传一个,说起他的名姓。于是,他掏出几张纸,凑近眼睛细看了看,这才开口道:

诸位先生,

首先允许我(在没有和你们谈起今天的盛会之前;——我相信,你们全有这种感情),我说,首先允许我赞扬一下最高当局、政府、国君,诸位先生,赞扬一下我们的主上、万民爱戴的国王……

罗道耳弗道:

“我该退后一点坐。”

爱玛道:

“为什么?”

不过州行政委员的声音分外高了,他朗诵道:

诸位先生:兄弟阋于墙,血染公众广场的时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罗道耳弗接下去道:

“因为下面也许有人望见我;这样一来,我就要一连两个星期道歉,像我这样的坏名声……”(注:[法]福楼拜:《包法利夫人》,139~14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上述引文涉及两个相邻的场面:一个是广场上的官员正在为举办农业展览会发表演讲;另一个是坐在镇公所二楼会议室窗前的爱玛与罗道耳弗边看(和听)着广场上官员的演讲边对话。小说以广场上官员的讲话场面为主线,并不时地插入爱玛与罗道耳弗之间的对话场面。因此,作者采用了一种类似于摄影师用摄影机镜头切换拍摄电影的方式,叙述在两个场面(广场上举行的农业展览会与镇公所楼上的爱玛和罗道耳弗的对话)中同时发生的事件。于是,两个场面中的事件各自在故事层面上的延续关系被打乱了,并被重新组织成小说的情节线索,进而形成一种空间化的叙事场景(注:参见[美]约瑟夫·弗兰克:《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载《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1~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使读者能感受到不同场面中同时发生的事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通过两个场面的来回切换,使爱玛与罗道耳弗之间的对话内容与广场上的演讲内容结合起来,巧妙地展示了两人一边听着广场上官员的演讲,一边在互相交谈,进而使作者能交叉叙述小说中的事件在不同场面之间的同步关联,打破了广场上演讲内容在时间上的延续性,并通过爱玛与罗道耳弗的对话与广场上的演讲在内容上的连接,将故事层面上的事件组建成内在关联的情节性场景。也就是说,作者通过两个场面之间来回切换的方式,重新组织并叙述了小说情节线上的事件进展。

2.借不同视角的交替聚焦来展示场景

作者聚焦于小说场景中正在发生的某个事件,并通过在场人物的不同视角的交替聚焦方式加以叙述,而读者便能从不同人物的视角和多个时空方位中了解和感知小说场景中正在发生的某个事件。

例如,在小说《水浒传》中,武松在庙门前揭下县衙门的榜文,才知道景阳冈有虎伤人,可是,武松并没有被吓倒,他一个人手提哨棒,袒露胸膛,借着酒力,踉踉跄跄地向那山冈走去。当武松来到一块大清石上,把哨棒放在一边,准备小憩的时候,突然乱树背后刮起一阵狂风来。小说写道:

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呵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便拿那条哨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那个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躲,躲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提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那大虫又剪不着,再吼了一声,一兜兜将回来。(注:施耐庵:《水浒传》(上卷),294~29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由此可见,作者先从全知叙述者的视角开始叙述:“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接着转入了小说人物武松的限知视角叙述:“武松见了,叫声:‘呵呀!’”随后在全知叙述者和武松之间的视角交替中叙述事件的进展,并加入了老虎的视角,比如“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又如,“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因此,在武松打虎的场景叙事中,作者采用了一种场景式展示的叙述方法,从全知叙述者和武松、老虎的三种视角的交替组合中,全方位地展示了景阳冈武松打虎的场景,使读者能从不同的叙述者视角,以及不同的场景方位中了解和感受武松打虎的全过程。也就是说,作者虽然主要从武松的视角叙述武松打虎的场景,却又加入了全知叙述者的视角和老虎的视角,进而通过三种类型的视角交替全方位地叙述小说场景中正在发展着的情节性事件。

3.从不同视角的交叠聚焦中展示场景

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指出,语言符号具有在时间顺序上排列符号单位的线条特征。(注:参见[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10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所以,小说作者无法像画家或摄影师那样,用语言符号在空间上并列地呈现同时发生的两个及以上的事件,而往往需要对同时发生的不同事件做出这样的选择:在一个时间的线条上先叙述其中的一个事件,接着叙述另一个同时发生的事件,或者在两个同时进行的事件之间来回切换或视角交替地加以叙述。当然,作者也可以从不同视角的交叠聚焦中展示场景,使读者能感受到那些存在于小说场景之中却又未被叙述出来的事件。也就是说,从不同视角的交叠聚焦中展示场景是一种暗示性的场景展示方式,作者通过小说场景中具体人物的视角所叙述出来的事件,暗示出未被叙述的其他在场者的叙事感知,进而诱导读者细心揣摩那些因视角交叠而被遮蔽的事件。

例如,在小说《牛虻》中,琼玛感到有些头疼,没听完蒙泰尼里的布道就与玛梯尼一起离开了教堂,两人来到河边散步交谈。当谈起琼玛曾打了亚瑟一记耳光的事件时,琼玛向玛梯尼透露了一段往事。当时,琼玛正为自己害死了亚瑟而感到内疚和自责。可是,蒙泰尼里却来告诉琼玛,是他杀死了亚瑟,原因是亚瑟发现蒙泰尼里欺骗了他。琼玛一直没有理解蒙泰尼里那句话的意思,却又时常感到亚瑟与蒙泰尼里的相貌非常相似。正当玛梯尼想劝琼玛不要老是用过去的那件错事来折磨自己的时候,恰好牛虻和列卡陀医生从旁边经过。听到牛虻的打招呼声后,小说写道:

玛梯尼一下子转过身来。牛虻嘴里衔着一支雪茄,钮孔里插着一朵从花房里买来的鲜花,正向他伸来一只瘦长的整整齐齐套着手套的手。阳光从他那光亮的皮靴上发出反光,又从水面上反映到他那笑盈盈的脸上,所以他在玛梯尼眼中不像往常那么瘸腿,而且好像比往常神气得多。他们握着手,一个是和蔼可亲,另一个却是悻悻含怒,突然列卡陀医生叫起来了:

“我怕波拉太太不很舒服呢!”

她的脸色是这样惨白,以至她那帽檐下的阴影部分,看上去简直是一片铅青色,脖子上的帽带在簌簌发抖,分明是由于心脏的猛烈跳动所引起的。

“我要回家去了,”她虚弱地说。

他们叫来了一辆马车,玛梯尼和她一起坐上去,护送她回家。牛虻弯腰给她拉起那被车轮勾住的披风时,突然抬头看着她的脸,玛梯尼就见她急忙地往后退缩,神色有些恐怖。(注:[爱尔兰]艾·丽·伏尼契:《牛虻》,132~133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3。)

由此可见,最初,牛虻招呼琼玛和玛梯尼时,玛梯尼听见了,琼玛自然也听到了。接着,玛梯尼看到牛虻并和他握手时,琼玛也是看到的,甚至也感觉到了牛虻靴子上刺眼的反光。所以,琼玛会脸色惨白。而当医生发出惊叫声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并看到琼玛惨白的脸色。最后,当牛虻拉起琼玛的披风并与琼玛对视时,玛梯尼也看到了琼玛脸上露出的惊恐神色。因此,作者采取了在多个视角的交叠中展示场景的方法,主要是通过玛梯尼的视角叙述小说场景中的事件,却隐去了其他在场人物的叙事感知,而读者可以从中解读出那些没有叙述出来却又隐含在字里行间的叙事感知,以及在交叠的叙事视角中被遮蔽的事件。也就是说,作者通过不同视角之间交叠组合的方式,直观或隐含地叙述了小说场景中正在发展的事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将琼玛的视角设置为被遮蔽的叙事感知,为琼玛见到牛虻后的心理变化,以及产生幻觉后的惊恐心情提供了一种叙事的合理性。(注:在后续情节中,琼玛在马车上对玛梯尼说:刚才自己产生了幻觉,竟把牛虻认作亚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