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沿袭传统的借贷习惯法
——以六巷乡六巷村门头屯为考察对象

2006年12月17日、18日，我到六巷乡六巷村门头屯进行习惯法调查时，在胡弘道处见到了一些借条，之后又在胡前敏处看到了不少借条，进而我进一步进行了询问，对此作了较为全面的了解，由此我对现今瑶族的借贷习惯法有了初步的理解。

我在胡弘道处看到3张“借条”和1张“借猪壳”条，另外他自己在小本上记了3次借贷行为，时间从1998年农历五月八日至2006年二月廿十日。在胡前敏处，我看到3张“借条”、1张“借猪肉凭据”条、1张“欠条”，另外他自己在小电话本上记了8次借贷行为，时间从1991年农历十月十九日至2005年农历三月廿一日。当然，这并非胡弘道、胡前敏两家的全部借贷行为。

六巷乡六巷村门头屯为花篮瑶村寨，有42户、两百三十多人；2012年全村人均收入四千多元，收入来源主要为种植八角、砍伐树木、出外打工等。由于历史传统、经济发展水平、国家金融服务状况等因素的影响，门头屯村民较为普遍地存在向人借用钱物的借贷行为。（注：在金秀地区，还存在一种赊贷行为。2014年9月27日，罗香乡罗香村兴建屯55岁开小商店的黄歌豆就这样告诉我：“小店有赊账的，他来拿一包烟就先记上，都是村里人，外地人来白甲（烟），白色的‘甲天下’，2.5元一包，谁敢借？一般都是一两天后，几天后，有钱就来还了。没有不还的，最久的有一年左右，经济上困难些。都是亲戚，你不赊吧，人家就说你那么抠。”2014年9月28日，金秀镇和平村范道屯开小商店的莫桂灵也这样告诉我：“卖东西赊账不多的，一两天的；没带钱出来，没有不还的，都是村里人赊账，自己记一下的。”可见，这种赊贷行为也发生在熟人之间，但金额不大，为时间较短的临时性借贷行为，由店主自行记录以免忘记。）在借贷过程中，他们主要遵循延续至今的固有借贷习惯法，按照传统规范进行借贷行为。

一、借贷的一般原则

根据访问，我发现门头屯村民遵守借贷习惯法的一般原则为自愿、公平、等量、诚信，村民之间因为结婚、盖房、生病等情况而发生借用钱物的行为，以解决实际的困难。

在门头屯，民众历史上就有互助的行为，这一传统一直延续至今。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互相帮助十分平常，村民之间给些果蔬的行为也极为普遍。借贷这种民事行为也是在这种互爱互助的社会环境中生发，大家以诚相待，协商进行，公平履行。如下一“欠条”即为借入方胡前敏主动所写：

欠条

今欠到石官猪壳（28斤），大小长（肠）2斤，肚0.4两。汗（肝）会（合）心1.1斤

2001年12月

欠人：胡前敏

二、借贷的具体规范

门头屯借贷习惯法的具体规范涉及借贷对象、借贷客体、借贷手续、借贷效力等方面，较为清楚地规定了借贷双方的权利、义务。

根据我所见到的借贷材料，门头屯借贷行为绝大部分都发生在本屯村民之间，借贷双方大部分为亲戚，因而借贷习惯法规范熟人之间的借贷行为。（注：在2014年9月28日调查时，金秀镇和平村范道屯的莫桂灵告诉我：“建房子时，谁都有借钱的，亲戚朋友之间，我们这样兄弟姐妹间借的就没有打借条。我们借的多了，自己姐姐的。外面？不敢到外面去借的。”）个别的借贷行为也发生在邻村村民之间，如下例门头屯的胡融成向大桥屯的赵泰丰借猪一头：

借条

今借到大桥屯赵泰丰猪壳一头壹佰肆拾斤整，上下水壹拾壹斤捌两整。

经称人：黄慰由

六巷门头借者：胡融成

代笔人：黄代阔

借猪家主：赵泰丰

农历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十九日

在门头，借贷的客体包括猪、金钱、谷子、胙（腌肉）、中烧（肉）、酒（自酿米酒）等，以借物为多，主要满足生活急需。借猪多为一头，借款的金额不大，几百元；借谷子也为一二百斤。按照习惯法，花篮瑶的结婚、满月酒往往同时办，因此需要较多的猪肉，而主家所养猪有限，这时便需要向亲戚朋友借猪。

借贷协议成立以后，借贷双方就根据习惯法按照约定履行自己的义务，及时交付，不会出现擅自变更或者解除的情况。如出现特殊情况，几方当事人就及时进行友好协商。如下面这一借条所显示的是胡融成曾经向胡苗朝借过猪，归还时因为猪大，整个一头都还给胡苗朝了，这样，胡苗朝反倒欠胡融成20斤猪加猪上下水10斤了，于是各方商量后写下借条：

借条

公元2001年—2002年借过猪，到2006年已还给，尚欠壳20斤（＃）加肉10斤。

今借人：胡融成

经手人：胡苗朝

2006年2月20日

固有习惯法不支持支付利息，因此，门头屯村民之间的借贷都没有利息，不论多少年限归还，也不考虑通货膨胀因素。（注：对此，罗香乡罗香村兴建屯的黄歌豆在2014年9月27日接受调查时也强调：“互相借钱有，亲戚之间不要利息，亲戚不能要的。”）

借贷手续方面，门头屯村民按照习惯法规范进行，一般为口头形式；数额大的需要写书面的借条或者有一记载作为凭证。对此，四十来岁的门头屯村民胡田书认为：

办酒、办喜酒，借猪、借钱也有，没有利息。钱多就写借条，少的就不写了。要猪也写好条子，几多斤，写下来。（注：胡田书访谈录，2006年12月18日。）

在门头屯的胡弘道看来，借谷子，临时的，不写借条；借钱也不写的，五百、一千、二千元都有，仅借入者自己（在借出者处）记（一下）。（注：参见胡弘道访谈录，2006年12月18日。）如胡石官自己这样写在胡前敏小电话本上：

今借到前敏猪肉过年，前押拾（10）斤。

今借人：胡石官

98年12月29日

有时出借者为避免遗忘而自己记载，如胡前敏的小电话本上自己有这样的记载：“赵果利借胡前敏谷子（259）斤农历一九九九年八月”；“胡升本借胡前敏谷子（86斤）农历一九九九年八月廿十日”；“胡石官在前敏拿（12元），1999年4月17日。另拿（300元）”；“胡融成借胡苗朝胙（腌肉）赔胡升本用叁拾贰斤（32）斤。2003年5月24日”；“胡学秉在敬才手拿（共562元），去桐木医病，学秉子一九九九年4月6日，5月11日。62元，100元，400元”；“胡苗朝在前敏拿人民币（500元），一九九九年四月（共200元，300元）”；“胡凡保借胡前敏谷子（165）斤2005农历一九九八年五月十日”；“覃家帆借胡前敏30斤，另有一九九六在前敏打米欠的钱33元”等。值得注意的是，胡前敏有一记载为“胡苗朝借胡融成的酒（20斤）2003年11月”，这可能是胡苗朝或者胡融成为怕忘记而请胡前敏记的。

借贷是否需要中证人，借贷习惯法并无强行规定，但不禁止借贷行为经过经手人进行，以保障借贷的安全达成。按照习惯法，门头屯村民借猪时，多有经称人、代笔人，经称人杀猪时负责过称计重，代笔人则代写借条，他们同时负有中证的责任，但是没有报酬，一般仅杀猪时吃一顿饭。下一张借条较有代表性：

借条

胡言纯借胡天明猪办大仔结婚、满月两酒。

猪壳壹佰肆拾数（140）斤，上下水共壹拾数（10）斤。

经手人：胡联广　胡家贤

一九九八年五月初八日

在归还时间方面，门头屯的借贷习惯法没有具体的年限要求，村民根据自己的情况尽快还回；借出方也没有出现追要的现象。从我们发现的材料看，有一年内还清的，也有多至四五年才还清的。（注：同为六巷村六巷屯的情况也类似，六巷屯四十出头的村民蓝旺卫在2008年12月11日告诉我们他们家的借钱情况。在借入方面：“（房屋）2002年盖的，借（妻子）姐1万，没打条子，2年就还清；借兰志林，同祖宗的哥，借2千，第二年还清；借舅子，妻子哥哥兰志生4千；兰计怀，同祖宗的，和我妈同辈，舅，借2千；兰志强3千，妻子的堂哥。2002年4月（房屋）盖好，总共花8万，借了2万多一点，全部都没有打借条。06年全部还清了。借亲戚的全部没利息的。”在借出方面，他说：“07年六七月份，借给姐4千，她起房子。13、14年了，借给我五叔1000元，相当于现在最少5000，他当时还款，木头还是粉店亏了，他要还款，一直没还；现在刚好又起房子，他前几天还说卖得姜就还给你们，没卖得就没办法还。说是一直在说，我也不问他的，有就给，不是说不要，没有反正就再说。（19）95年还是（19）96年借的，他弄生意亏了。”）还清后，有的作一标记，如我看见胡前敏的小本上，在“原起房子借胡苗朝胙（腌肉）壹拾贰斤（12）斤”字样上有划掉的痕迹，这应该是还清以后所为，表明已经清还。

三、小结

门头屯的借贷习惯法是村民为解决生活、生产中的困难而进行借贷行为的行为规范，基本为传统习惯法的沿袭。借贷习惯法的基本原则、主要规范与国家法律没有明显冲突，因而仍然为村民所遵守，也不为政府所明令禁止。

门头屯的借贷行为具有明显的互相帮助性质，借贷习惯法确认这一熟人社会的特质，也体现了互助这一基本精神。这是瑶族优秀文化的体现，在当代社会仍然具有积极意义，值得进一步的发扬。

由于社会的发展变化和借贷行为的某种变化如借贷对象范围的扩大、借钱行为的增多等，（注：2014年9月28日，金秀镇和平村范道屯的莫方章告诉我，他们家1998年起房子时钱不够，总共借了七八户人家，借的最多的有四五千元；但他认为：“村上借钱现在难借哦。以前有是有，以前你向我借钱，久久不还，你问呢也不好问，好像什么似的。现在不好借了，伤了人情了。现在借钱很少很少了，要看人。”）门头屯的借贷习惯法也出现一定的变化，如借贷凭证的重要性在逐渐提高等，具体情况需要我们进一步观察和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