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才子佳人于乱世

他们身如浮萍漂流于乱世当中,任风吹雨打。他们在词曲、戏剧当中,孜孜不倦地寻找情感和志向的归宿,对爱情坚贞,对人性忠诚。他们的词曲是生命的忧郁抗体,为自己拆解心灵的围墙。

君应怜我,一片冰心

美丽而又多才的女人,自有一种叫人不能忘怀的风骨。宋代的李师师迷倒宋徽宗和风流才子周邦彦,叫世人都知道了风尘女子的魅力究竟有多大。在元代自然也有这么一位美女,引得众才子争相为她“抛头颅、洒热血”地赠诗作曲,只为博红颜一笑,她的名字叫朱帘秀。

曾把朱帘秀视为红颜知己的人有很多,例如卢挚、关汉卿、胡祗遹、冯子振等。胡祗遹在为朱帘秀的诗集作序时曾说过:“以一女子,众艺兼并,见一时之教养,乐百年之生平。”意思是说,此女不但才艺绝佳,而且气度不凡,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无不显现大家风范,用胡祗遹的话来形容便是“一片闲云任卷舒,挂尽朝云暮雨”。他借王勃“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一句,把朱帘秀的名字放了进去,来形容她如闲云般从容,看尽沧桑依然不改初衷的品质。

从胡祗遹的形容来看,朱帘秀虽出身青楼,看起来却更像富贵人家女子,知书达理,应对有度。

朱帘秀又名珠帘秀,在当时梨园戏班子里排行老四,所以大家叫她四姐,小辈称她一声“娘娘”。梨园里出来的名角不少,朱帘秀却是顶尖中的顶尖,她的美与一般青楼女、戏名伶的香艳俗气是迥然不同的。关汉卿亦曾赞叹,上了妆登台的朱四姐有此风采,令周围一切事物都会失色。此等绝色容颜想必会令见者屏息,据说把当时的大才子卢挚弄得魂牵梦萦,至死都不能忘怀朱帘秀的容颜。

身为翰林学士的卢挚,其文采自不在话下,诗文与名家刘因、姚燧等人齐名,是当时的名士之一。朱帘秀的名声远播,自然勾起了卢挚对她的遐想。闻名不如见面,卢挚也去听了朱帘秀的戏。未曾想,一睹红颜便失了心,从此对朱帘秀的爱恋竟一发不可收拾。

情人眼里出西施,卢挚每次看到朱帘秀的表演,都说她的音色动林梢,连夜里啼鸣的黄莺都要对她甘拜下风。讲到她的容貌时已经无法用人间的言语来描绘,唯恐会亵渎了她。其实朱四姐儿的音容笑貌未必好到如此程度,但在卢挚看来完全是没来由的美。因此,当二人不得不离别的时候,卢挚才苦闷无比。

才欢悦,早间别,痛煞煞好难割舍。画船儿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

——卢挚《寿阳曲》

人间恶,欢情薄。生活本是聚散离多,更何况卢挚有公务在身,还是大家子弟,不可能总跟朱帘秀在一起。时值春季,二人刚刚爱到浓时,他就要踏上归程,朱帘秀也要赴他乡演出,这一分别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相见。于是在分别之际,卢挚写下了这首《寿阳曲》,传达内心的离别苦痛。他感叹二人刚刚聚首,就要分别,心痛欲裂。面对载着朱帘秀离去的舟船,感到周围的绿意和鸟鸣瞬间失色,一切的喜悦都被朱帘秀的画船载走,徒留他对着半江明月,靠追忆二人相处的时光来保持情爱的新鲜。

离开的朱帘秀未料到卢挚对她动的是真情,待她收到《寿阳曲》这封“情书”时,一遍遍读来,每一遍都像在心口上割下一块肉般,痛彻难当,遂写下《寿阳曲·答卢疏斋》,回应卢挚的深情。

山无数,烟万缕。憔悴煞玉堂人物,倚篷窗一身儿活受苦。恨不得随大江东去!

——朱帘秀《寿阳曲·答卢疏斋》

疏斋是卢挚的号,元人多用“斋”字做号,以表示整洁身心。但那段时间,卢挚的心那里能保持清净澄明,早如一团乱麻,扰得朱帘秀也跟着丢了魂。

坐在画舫里四处漂泊游艺的朱帘秀,凭依着船头的栏杆,看着无数山峦从画舫的窗前闪过,看着山野人家升起的青烟,黯然销魂。她早过惯了到处漂泊的日子,哪曾想过自己令卢挚这个翰林英才为她挂心消瘦。她不知道该是受宠若惊,还是应该伤心。坐在这船头心烦意乱,折磨的既是他又是自己。卢挚说他那边唯余下半江明月,自己又何尝不想成为江水,再次流到他的身旁,与他相守。

卢、朱二人隔着长江,一说一答,词曲里的情谊珠联璧合,现实的分离又苦得令江水发涩。水犹如此,情何以堪。古人相信,“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其实情到浓时,希望的正是日日缠绵在一起。人们常说,短暂的分别是为了更长久的相见,然而又有多少爱侣因短短的一别而永世分离的呢?相见时难别亦难,别了之后再相见更为渺茫。如果相爱的两人身份有别,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玉人”,一个是青楼里的“俗人”,分别之后,则更可能永世的分别。

现实果然不容人们往美好去设想。一年之后,朱帘秀回到扬州定居不走,但与卢挚的情却不了了之。数年之后,她的风采当然比不了新生代的角儿。她虽挂念卢挚,可已经身心俱疲。正在此时有一方外人士对她格外尽心,希望能与她相守到百年,这人便是钱塘的修道士洪舟谷。此后,朱帘秀与洪舟谷的确隐居起来,不过二人的爱情是否画上圆满的句号,历史上并没有记录,不过可以从关汉卿的行迹当中略知一二。

那时,关汉卿已经在外畅游数十年,他每到一处闻得什么事迹就会写下剧本。在他80多岁的时候,关汉卿突然觉得累了,遂打道回府,途经扬州时偶然遇到了朱帘秀。当时的关汉卿已经成了老公公,朱帘秀业已嫁为人妇多年,两者相对无言,感慨万分。

听说四姐儿嫁了个洪姓先生,他对你可好?

朱帘秀只是点头,含泪不语。

这番相见并不长,关汉卿就归乡了。十年之后,一代名角朱帘秀、有文学家之称的佳人香消玉殒。朱帘秀的一生,留给了很多人最美好的回忆,也给一些人留下了刻骨的伤痛。

“二十年前我共伊,只因彼此太痴迷。”这是洪舟谷在朱帘秀死前写下的诗句,如今再看,诗歌成了催泪弹,越品越是蚀人心魂。洪舟谷这番话中似乎有两重含义:朱帘秀对卢挚久久不能忘情,而他洪舟谷对朱帘秀也是痴迷一生。

从某种程度而言,卢挚是个负心汉。当年他爱朱帘秀几欲死,可是后者回到扬州之后,他为何不再问津呢?也许士人太爱逢场作戏了,卢挚也是其中的一员。但卢挚是否也因无奈呢?自他离开了朱帘秀以后每写一曲,势必哀愁,四季之景在卢挚的眼中“阴,也是错;晴,也是错”。卢挚的辛酸不言而喻。为了这点,朱帘秀可以原谅他吧,因为世上有缘人很多,但有缘无分的人更多。

问君哪个是痴情者,不得不说洪舟谷应该比卢挚傻得多,他甘愿陪在一个女人身边,守了她二十年,这个女人到底爱不爱他,他到最后都说不清楚。一切怪只怪他们“太痴迷”,当时只道是寻常,回过头才知是枉然。

一个女人眼中的两个男人

元英宗至文宗年间(1321~1332年),朝廷翰林院中先后有两个非常出名的学士,一个是阿鲁威,另一个是王元鼎。前者是蒙古人,一心倾向汉文化,偶像是写下《九辩》的宋玉;后者据说是汉人散曲家,也有人说其是西域人玉元鼎,后人笔误才给他换了名字。不管怎样,这两个人皆是饱读诗书的名士,至少他们的学识和内涵得到了朝廷的认可。

本来两人并不相熟,但是在一个女人的心目中,他们两个站在了同一座天平之上。这个女人便是当时的名妓郭氏顺聊。元代前期三大杂剧、散曲的歌唱大家包括顺时秀、珠帘秀和天然秀。珠帘秀自然就是迷倒诸位剧作大家的朱帘秀,而顺时秀指的便是郭氏。

郭氏容颜秀丽,姿态娴雅,性格温柔可人,她所唱的闺怨剧经常流行于大江南北,轰动一时。阿鲁威对郭氏非常迷恋,只要一有时间就到青楼里听她的戏,二人私下也常坐下来喝酒聊天,阿鲁威一心把郭氏当作红颜知己。有一次阿鲁威听人说郭氏很欣赏翰林才子王元鼎,便去找郭氏问个清楚,想知道她到底喜欢谁,但是又不好意思开口,于是拐着弯地问:“郭小姐,我写的词和王元鼎相比,你觉得谁写得好?”

郭氏哑然一笑,心知他要试探自己的心意,于是淡淡地道:“如果要是比治理国家、整顿地方的能耐,自然元鼎是比不过大人了,不过若要言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元鼎自然比大人懂得怜香惜玉多了。”阿鲁威听完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郭氏这个回答,可谓绝妙了。如果说做大事,是他胜了一筹,这种夸奖对男人来说自然再好不过,哪个男人想被女人说成没有能耐。然而郭氏又说自己不懂怜香惜玉,看似贬低,实际上是怪自己太不解风情,看来她对自己还是欢喜的。

作为一个名满天下的歌伎,如果没有一张会说的嘴,如何能哄得男人开怀。妓女名伶们为了生活而出言讨好有权势的男人实属寻常,阿鲁威被郭氏三言两语给哄住,只能说他“英雄难过美人关”。古往今来,即便是再有胸襟的称霸者,依然在乎心爱的女子对他的看法。

阿鲁威身在官场,前半生可谓意气风发。他才学可人,仕途顺利,言辞间免不了豪兴胜人。可是他却偏偏喜欢战国浪漫主义诗人宋玉的诗,觉得宋玉的诗歌沉郁博大,内容厚而不冗,因而他自愿追随这种风格。不过,因为他是北方人,是以他的词曲里亦存在豪迈的风格。一半沉郁一半豪放,使阿鲁威的曲子“如鹤唳高空”,既动听,又能将人带入凌云之端,感受爽朗的气质。

问人间谁是英雄,有酾酒临江,横槊曹公。紫盖黄旗,多应借得,赤壁东风。更惊起南阳卧龙,便成名八阵图中。鼎足三分,一分西蜀,一分江东。

——阿鲁威《蟾宫曲·怀古》

阿鲁威的这曲《蟾宫曲》是怀古之作。但凡了解三国英雄人物,应该猜得到曲中前三句话所说的是曹操、孙权和诸葛亮三人。世间谁是英雄?作者首先让自己站在了赤壁之顶,睥睨天下,放眼千秋。苏轼当年的赤壁一歌推崇的是意气风发的周公瑾,然而,语调在急转直上后却于词尾萧条下来,道自己太多情,人生才会那般复杂。阿鲁威在《蟾宫曲》里却非苏轼对人生无常的感叹,而是品评历史名人。

曹操在历史上的正面评价要远远少于负面评价。窃国者、好战者,这样的名头追随曹操至死,后世很多文人也如此称呼他。然而其雄踞北方,横槊赋诗,“对酒当歌”,才情斐然,难道就不是风流人物吗?阿鲁威将曹操摆在了自己所写之曲的首位,可以看出他非常钦佩曹氏的能耐。除了曹操以外,三国还有许多英雄于赤壁之地留下了华丽的身影,诸如孙权。孙权于赤壁一战成名,占据江东之地,自然也有王者的风范。而卧龙先生诸葛亮更是身负奇才,以八阵图困曹军,神乎其神;辅佐刘氏,将蜀国治理得井井有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同样也是人中龙凤。魏、蜀、吴三分天下,三人居功至伟,各不逊色。

阿鲁威在曲中的称赞忽然到此戛然而止,并无任何兴叹之语。其实,他是不想发出任何叹息,因他正面临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是该有所作为时刻,所以他仅仅描述三国英雄的胸怀和业绩,无论历史给予他们何种褒贬评价,他们能在三国时代横空出世,必有其过人之处。阿鲁威只想效仿其一,一展自己的才华。

不写青青柳河畔的儿女情长,是阿鲁威一生曲作的特色,跟他比起来,王元鼎的柔情似水的确欠缺了男子汉大丈夫应有的旷达胸怀。

声声啼乳鸦,生叫破韶华。夜深微雨润堤沙,香风万家。画楼洗净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

——王元鼎《醉太平·寒食》

王元鼎的这曲《醉太平》是他惯有的风格——温柔缱绻。农历三月初,也正是清明前的那段日子,人们称其为寒食节。刚刚出生的小鸦最爱挑这个时间放风鸣叫,宣告春天即将离开,夏日便要到来。经过一夜春雨润万物之后,花香深入小巷人家,唤醒了人们萌动的心灵。民间的人认为“春雨贵如油”,其实不无道理,冰封大地之后,渴求水分的万物一得到点滴滋润,当然争先出土,一尝春天的滋味。在这种氛围下,不雅致的事物亦变得雅了起来。王元鼎甚至注意到了被雨水洗刷得晶莹剔透的楼上鸳鸯瓦,还有院中随风微微荡动的秋千。就在此时,被洗净的天际那边升起一轮红日,街头传来了叫卖杏花的声音。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是陆游的名句,被王元鼎化用成了《醉太平》的最后一句:“听街头卖杏花。”这一化用,令全曲都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有时候,后人在前人的诗词中常能觅得“芳草”,放入自己的文章当中,成了文章的点睛之笔。

端从《醉太平》一曲,完全可见王元鼎曲子的迤逦柔美,他的文辞能博得郭氏的欢喜是很正常的。柳永、秦观、周邦彦之辈不也正是因为词做得好,才得到那么多美女的青睐。王元鼎的写景曲子有名,闺情词更是出色,郭氏是研究此类曲子的大家,当然会爱王元鼎多一点。不过,若是论起二人在政坛的作为,王元鼎的确没有阿鲁威强。

两人同在过翰林院,皆是官宦人士。阿鲁威亦未必总是仕途顺利,他也常有多愁善感之语,例如“断送离愁,江南烟雨,杳杳孤鸿”。但他的曲子始终充满了“水落江空”“日暮江东”的豪气,在离愁别绪的怅然中,依然不减风采。这份坚强和决绝,王元鼎是望尘莫及的。

如此看来,郭氏对二人的评价竟是非常中肯。在一个女人的眼中,她的情人如能兼有阿鲁威、王元鼎两人的风姿便完美了,可是人总是不完美的。看古今多少风流人物,皆有稍逊风骚的时刻,不过,文人名士们只要保持着自己的风格和本色,总是有过人之处。即便没有阿鲁威的肝胆,有王元鼎的明丽同样不错。人不是在为别人而活,而是在为自己博得一片可供栖息之地,男人们如果不是各有特色,怎能让女人终日挂心,为他欢喜为他忧呢。

清明一世,义胆忠肝

千古谏臣以魏徵为最,宋代能望其项背的恐怕也就只有寇准,到了元朝政治混沌时期,能出现诤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元世祖忽必烈还在位的时候,谏臣王恽虽非蒙人,却得到了世祖的倾心信任。非但如此,王恽还是裕宗皇太子真金和成宗皇帝铁木真的辅佐重臣,也是他们的老师和朋友。

数十年经历三朝更迭,王恽已经成了国家元老级别的重臣,他却从不敢怠慢,始终尽最大的能力来扭转世态的不平,一生刚直不阿,清贫守职,好学善文。王恽的这种性格跟他本身豁达、积极、严谨的品性有关,另外可能也是受了文学大家元好问的影响,后者曾是王恽的老师。

元好问是个书香富家子,年轻的时候生活优越,满腹才学,经历金元变动之后,性格就变得格外谨慎、正直、廉明。经历了长久的苦难时代,人往往变得成熟,也会影响其后人的行为方式。王恽承继了师父的为人处世风格,所以刚当上监察御史,就开始整顿各地的贪官污吏。

当时负责水利的中央级官员刘氏,利用治水导河之便,贪官粮数十万石。王恽派人明察暗访,终于得到刘氏监修太庙从中偷工减料中饱私囊的证据,遂上书弹劾他。刘氏做贼心虚,一直担心被皇帝砍了脑袋,竟抑郁成疾,一命呜呼了。

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王恽时任少中大夫、福建闽海道提刑按察使,不但上疏要求选拔人才到沿海填补地方职能空缺,还撤了四十多名贪官污吏的职,将文武精通、耿直清廉的人一一推上正职。后来有地方百姓请他吃饭,他一看到山珍海味竟然哭了,回家之后就写了一封谏书,希望皇帝能免租,让人们生活更富裕一点。皇帝在不久之后就批准了此事。

王恽做的事情,大多数都能得到皇帝们的支持,官路可谓一路亨通。他终年七十八岁,到死都受到元王朝的尊重。也难怪他写的词曲,抛却了景、人的因素,总有豪情万丈。

苍波万顷孤岑矗,是一片水面上天竺。金鳌头满咽三杯,吸尽江山浓绿。

蛟龙虑恐下燃犀,风起浪翻如屋。任夕阳归棹纵横,待赏我平生不足。

——王恽《黑漆弩·游金山寺》

此曲是王恽到金山一地所写的,前曲是站在金山上描写江水,后曲则是乘船后对沧浪的感叹。

金山是江苏镇江西的一个小岛,位于长江边上,金山寺自然就在此处。说起这个寺庙,让人立刻想到白娘子的“水漫金山”一事。王恽来到此处,目的是为了游金山寺,但他的曲中几乎没有关于寺庙的描写,也没提到白、许的故事,而是立于小山之上,望万顷碧波,看天高水远,想象自己身置于天竺圣地。

登临高处,人的胸襟会不由得变得旷达,曹操观沧海、苏轼看赤壁,皆是胸涌豪情。王恽自然也想如古人一样,做次“一樽还酹江月”的洒脱事情。不过他没有将酒水便宜了江水,而是痛饮数杯,恨不得自己有神鳖的海量,将江山绿川连同酒水一起“吸尽”。吞八荒并六合的气势,自古便是人们最向往的,王恽被风物所撼,豪情自然就扼不住了。

黑碣尖翘,水浪滔天,如同被蛟龙翻倒。王恽在后曲的开篇用了“蛟龙恐燃犀”的典故。据《晋书·温峤传》记载,温峤到长江西北的采石矶,听说矶下的水深不可测,有蛟龙等怪物,于是点燃犀角观察,果然见到了类似蛟龙的怪物。那怪物怕燃烧的犀角,吓得翻腾不已,搅起了倾天大浪。王恽看着眼前翻腾的沧浪,禁不住想起了这个典故,游兴更盛。

轰鸣的大浪让许多船调转离去,王恽却执意乘船迎浪直上。他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冒险,而是游乐的情绪蓬勃不已,不肯回头。他认为,人生就应该知难而进,在游玩的时候要趁着兴致不减时寻求刺激,在做事业的时候要趁着还有激情时忙碌不止。人生没有风险,哪来的成就呢?人们总是强调抓住机遇,机遇其实伴随的正是风险。王恽对这个道理的领悟,比今人不知早了几百年。

在王恽一生的事业当中,大多本着机遇与风险并存的观点。元王朝将人分出三六九等,对汉人尤其诋毁。他却经常向皇帝递上奏折,谏帝王“礼下庶人,刑上大夫”。《礼记》有种说法“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意思就是说庶人没有资格受到礼遇,士大夫级别拥有特权不受刑。但这一套在王恽心里偏偏调转过来,他所提倡的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元王朝并不算开明的政治条件下,王恽可谓吃了熊心豹子胆,丝毫没有惧色,坚持自己的主张。也正因如此,才有很多人惧了他,而元朝前期的几位比较明智的帝王对他礼遇有加。

一个有原则的人,往往会使他人肃然起敬。这样一个刚直的人物,在官场里混迹多年而没有受到陷害,的确是个奇迹。

久经仕途,在外游宦多年的王恽又一次到了江南。从前游的是金山,这次则来到了江南水乡。他本想继续豪迈放歌一曲,说说自己在事业、为学、人生上的志向和体会,却发现水乡里的景象似乎调动不了他的激情,反倒是水上采莲女们欢快的模样吸引了他,让他的心顿时变得柔软起来。

采菱人语隔秋烟,波静如横练。入手风光莫流转,共留连。画船一笑春风面。江山信美,终非吾土,问何日是归年?

——王恽《平湖乐》

不知道是不是地域的原因,人们一说到江南,总会提起“采莲女”,作诗也好,写词曲也好,写小说也好,用“采莲”做文章的可不在少数。李白的“若耶溪旁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欧阳修的“越女采莲秋水畔……照景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王恽未能免俗,也折了文坛上的这株莲花,他的《平湖乐》没有了滚滚碧涛,而是静波水烟。

水上腾升的烟波如白练一般,在朦朦胧胧中隐约能听到采莲女们的笑声。她们探出纤手,撷下一株莲蓬,虽然因为江雾的关系,王恽看不她们甜甜的脸蛋,依然能感觉到她们的美。单听得船中传出她们的笑声,就令他如沐春风了。

此处美景之胜,本应让人乐而忘返的,可是王恽却突然伤感起来,对所有景致失去了兴趣,反而思念起北方的家乡,不知离开多年的家变成了什么样子。此处正是“萧索更看江叶下,两乡俱是宦游情”的真实写照。越是胜景,越发激起人的乡情。乡愁,化作了莲女手中那小小的莲蓬,离开了植株,采莲人的高兴却是莲子离开母体的悲哀。王恽的伤感,估计由此而来。

自江南游宦归京之后,正逢成宗皇帝铁木真生日,王恽没有送上珠宝、玉帛,只以长达十五篇的“赤胆忠心咒”:《守成事鉴》,劝诫帝王应勤劳思政、治国安邦,并一一讲出为政对策。成宗念他赤诚,特别封了他为通议大夫。可不久之后,王恽就像他在江南水乡里所流露的情绪一样,思乡情切,便隐退回到家乡汲县,在那里度过晚年。

时光匆匆而逝,那一夜,王恽的陋居里长灯熄灭,皇帝再派人去探望这位老臣时,只看到茅屋门外挂着一条白色的祭绫随风飘动。

得知王恽老死乡间的噩耗,皇帝心痛异常,送了王恽“清明”二字作为谥号。这二字对身在泥淖,却如青莲出水的王恽来说,应担得也担得起。古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肝义胆之臣,王恽用一生实现了他的这句话,称得上无愧于天地。

响当当的铜豌豆

品评过无数文人的中国国学大师王国维在讲到关汉卿的剧曲时说:“关汉卿一空倚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如果说,元代有人能完全用真性情去体会生活、书写生活,那么这个人必然是关汉卿。后人称关汉卿为“东方的莎士比亚”,言下之意便是说他在用灵魂倾听世界。

一个能写出好剧本的人绝对不是一个脱离生活的人。大多数的史实记载,关汉卿生活在1300年前后,号一斋。他与马致远、王实甫、白朴并称为“元杂剧四大家”,并且位列“元曲四大家”之首的位置。这个在历史上连生死时间记录都没有的人,一生都在漂泊中度过,不知从何时悄然闻名大江南北,也不知何时完全遁迹江湖。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人世间经历各种生活体验,终于成就了这样一个剧坛大家。

生活经历的扑朔迷离,并没有令关汉卿本人的性格变得难以揣测,相反,他个性十足,而且在当时的文坛上别树一帜,这在他的套曲《一枝花》里可以明显地看出。

【梁州】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颠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

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容,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隔尾】子弟每是个茅草岗、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瓴毛老野鸡,蹅踏得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鑞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槌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燕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关汉卿《一枝花·不伏老》

此曲字字珠玑,精彩异常,逐字逐句都是关汉卿个性的体现。在《梁州》的第一句中,汉卿便自夸“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历史上敢于吹嘘自己是俏郎君,而且事事皆会的,除了汉代的东方朔以外,也就只有关汉卿如此“大言不惭”。然而,当时的很多文坛中人都说关汉卿的确风流倜傥、博学多才,无论吟诗、吹箫、弹琴、舞蹈、下棋、打猎等,无一不精,而且是当世的脱口秀第一人。因此回过头再看“梁州”“隔尾”“尾”这三段唱曲中关汉卿自夸精通各种技艺,应该不是吹嘘。

关汉卿原本家学从医,曾在皇家医院任职,给皇上、娘娘们诊过脉、熬过药。他天生聪颖,学任何事情都一点就透,可偏偏对医学就是提不起兴趣,反而爱上了写剧本,天天在外游荡,厮混在各地的秦楼楚馆,和妓女乐师成了朋友,与戏子们喝酒吃饭,唱自己喜欢唱的歌,表演迷倒万千世人的戏。元末剧作家贾仲明说关汉卿是“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此话可以说是对关汉卿最大的恭维。“梨园”是古代戏剧班子的总称,汉卿被说成是班子领袖、编剧一行最高领导人,这般的评价其他剧作家是得不到的。

关汉卿之所以从事剧本写作而放弃医术,可以说是个谜。一来可能是他真的没兴趣当医生,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志向和爱好,如果循规蹈矩地按照家庭的安排成为医生,人生就变得中规中矩,汉卿自觉就这样活到老也会满腹牢骚;二来大概他也有几分鲁迅那样的想法。鲁迅学了十多年的医学,突然改投写文章一途,他的想法是单纯医治中国人肉体上的创伤并不能改变人们受压迫的事实,必须要从精神上医治中国人。关汉卿未必有这么明确的意图,但不影响他一门心思扎进了市井、乡村,写人们的喜怒哀愁,暴露社会最底层的黑暗。他笔下的每个人物,特别是女人们,正直、善良、睿智,面对惨淡的现实和命运的捉弄,从未低头敛眉,即使是死亡。

因为有既定的生活目标,关汉卿弃医从文的信念更加坚定,在生活上也更加放纵自己。作为他的红颜知己朱帘秀也曾劝过他不要那么玩世不恭。关汉卿是个灵秀的人,本应有大好的前程等着,偏偏捡了风流子弟的头头当,家人恐怕要失望了!

朱帘秀一面劝说,一面给他倒酒。

关汉卿听了这话哑然失笑,原来如四姐儿(朱帘秀当时在班子里排行老四)这么聪敏的女子也不了解他,难道当个大夫就一定比当个戏班头子强吗?若是成了医生,总能济世救人还好,若是医死人便糟了;而写戏是娱乐群众的工作,绝对不会闹出人命。关汉卿淡笑不语,叫朱帘秀拿来纸笔,遂写下了上面这套曲子《一枝花》,并将之送给了朱帘秀。

在《一枝花》的套曲中,最精彩的部分要数“尾”曲的前两句,关汉卿自称“铜豌豆”“千层锦套头”,言下之意自己又硬又韧,谁也管不了,谁也劝不了,个性十足。他身在勾栏,周边美女如云,可却并不爱人间情事、风花雪月。他只爱吹拉弹唱,在烟花寨处处留下自己的才情和风格。他希望人们通过他的笔和戏,看看这世界疯狂到什么程度。如果有人要迫他闭嘴,就算打断他的腿脚、打歪他的嘴巴、毁他的容,只要他还能表达出意识,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除非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他才能闭上自己的嘴。

关汉卿并不是在浪费青春年华到处拈花惹草,而是要用自己的话惊醒这个尘世。他的信念在字里行间已经言之凿凿,朱帘秀也不好再说他,反而被他的逗趣和坚持感动,将《一枝花》的曲子和词仔细收藏起来。

几千年来,言明志向的大家不在少数,但能像关汉卿这般“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狂和嬉皮的人却很稀少。他生性不羁,对不平的现实社会不满,但他也心存同情,怜悯着苦难的芸芸众生。他自知没有高明的医术可以悬壶济世,不过他却用犀利的笔锋来拯救世人。

莎士比亚曾说:“若是一个人的思想不能比飞鸟上升得更高,那就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思想。”关汉卿虽然站在社会最底层,但他的灵魂达到了他人难以触及的高度,这可能也是他被称为“东方莎士比亚”的最大因素。

枭雄仍旧是凡人

如果是开国功臣、身居要职,或位高权重、皇帝青睐,又或屋有重金、娇妻美妾,人生当中具备这些条件当中的任何一项,就足以过着美满的日子,而伯颜一人就将这些条件尽享。

伯颜生于西亚蒙古四帝国之一的伊儿汗国,是蒙古巴邻氏后裔,他的祖父阿拉黑、祖叔父纳牙阿都是成吉思汗的开国元勋,他的父亲晓古台和他本人臣属成吉思汗幼子托雷家族。想当年托雷做监国时期,就注定了伯颜的家族在元帝国中的不平凡。一次偶然的机会,伯颜入朝给忽必烈奏事,结果忽必烈一眼就看出他以后必成大器,将其留在身边。不久,伯颜便先后升为中书左丞相、中节右丞、同知枢密院事,专司主持伐宋的军政要事。1273年,忽必烈汗任命他为伐宋军最高统帅,与左丞张弘范兵分两路攻打南宋。陆秀夫与宋朝的小皇帝跳海,宣告了以伯颜为首的蒙古南伐军大获全胜。

甩鞭下马,伯颜大踏步走进了位于临安的南宋皇宫,两侧铁甲兵以整齐的步伐跟在他的后面,轰鸣的脚步声响彻殿霄,盔甲明晃晃的光泽为瓦片染上了一层雪色。蒙人当时的意气风发,怎能用语言来形容。当晚,伯颜便命人大摆宴席,与张弘范举杯同庆。

金鱼玉带罗阑扣,皂盖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得意秋,分破帝王忧。

——伯颜《喜春来》

酒过三巡,兴致所至,伯颜忍不住唱了起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操酒后慷慨陈词,伯颜也想试试这种爽快的滋味。位极行中书省丞相之职伯颜,人生得意在所难免。在这曲《喜春来》当中可看到他之所以得意非常的原因:腰缠玉带悬金鱼配饰,出入身穿紫气东来袍,乘的是一品大臣黑盖红幡车,笔尖所写的是主宰大好河山未来去向的文书,谈吐运筹帷幄,行走迅疾如风,生平不做他事,专为帝王解忧。此等业绩,伯颜当然有理由大谈特谈。

张弘范坐在一旁听得热血上涌,忍不住也跟着迎合一曲:

金装宝剑藏龙口,玉带红绒挂虎头。绿杨影里骤骅骝。得意秋,名满凤凰楼。

——张弘范《喜春来》

看元帅伯颜一副自豪的模样,张弘范也以《喜春来》为牌子作了此曲,他说自己不但有玉带、红绒,还有宝剑和代表军威的虎头配饰在腰间,行头上也不输伯颜。想当初他在厓山海域与宋将张世杰对阵时,张世杰据厓山天险,以守代攻,张弘范遂封锁住了海口,切断了宋军淡水的来源,硬是将宋军围困击败。看着宋丞相陆秀夫背着幼主赵昺跳海而死,张弘范将南方海域悉数平定,甚至还在石壁上刻了“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十二字,嚣张一时,名满“凤凰楼”。“凤凰楼”地处武则天的故乡,弘范用它来指代天下,意思是说自己已经名扬大江南北。

伯颜听出张弘范话中的意思,对他颇为不屑。张弘范逼迫陆秀夫和宋室幼帝一老一弱惨死,伯颜不认为那是大丈夫该有的作为。他伯颜一生最重视的并不是名誉和富贵,而是如何管理这偌大的疆土,为帝王分忧。成大事者不单要有一颗骄傲的心,更要有广阔胸怀和深远的思想。

“得意秋,分破帝王忧。”得意之际,绝不能忘了自己身兼护国的重任。伯颜灭宋之际,始终都在想方设法为元王朝拉拢人才。当初元兵俘虏宋朝明臣文天祥,伯颜是蒙古将领中唯一主张力劝文氏投降的人。文天祥乃治世之才,如果忽必烈能得到此人相助,相信蒙古江山会更加稳固。此时的伯颜不但有眼光,而且能做到不嫉才,在元人当中难能可贵。不仅如此,在他劝文天祥时,被后者骂得狗血淋头,他却毫无怒色,这份胸襟与他在曲子中所展露出的气度如出一辙。

蒙古人南下灭宋,伯颜可以说是第一个迈出铁蹄的人。虽然在当时看来伯颜是个负面角色,但如果站在历史的角度,只能说各为其主,他在自己的职位上,做着他该做的事情,无关是非。他是元朝的一代良相功臣,与过往朝代开国功臣的畏首畏尾截然不同,他并不怕帝王的猜忌,因为他坚信自己始终忠心护国,不仅如此,他与帝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互为知己。作为开国元勋,其实就当有他的恢宏气魄,无论谈吐行动都能做到来去自如,毫无遁世、厌世之气。在偌大的元王朝里,四处都是退隐之声,而他的《喜春来》却成了一反隐退的声音,令人浑身一震。

宋灭之后,伯颜随忽必烈南征北战,曾平叛王乃颜之乱。乃颜本是成吉思汗幼弟铁木哥斡赤斤的玄孙,为元朝蒙古宗王。忽必烈给他大面积的封地,为他建立行省,施行地方自治。但乃颜仍不知足,勾结成吉思汗的两个弟弟哈撒儿、合赤温的后代势都儿和胜纳哈儿、哈丹秃鲁乾等人,举兵叛乱。

伯颜与忽必烈的爱将玉昔帖木儿一上阵,将叛军打得屁滚尿流、仓皇而逃,回京之后两人分别得到嘉奖。伯颜在两年后遂升为知枢密院事。由于元江山未定,时有叛乱发生,伯颜一直奔走于战场。一生过于直顺的伯颜,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遭到谗言。一些朝臣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罪名在元世祖忽必烈面前大说特说,令忽必烈心生疑窦,忽必烈左思右想,深怕再有变乱发生,决然将伯颜罢职。世祖死后,铁穆尔即位,立刻将伯颜官复原职,但此刻已是“廉颇老矣”,一身病痛的伯颜无力再上战场,于第二年病卒家中,被追溯为“淮安王”。

淮水历来是元朝认为最重要的南北水域、气候分界线,军事意义非凡,以“淮安”二字作为伯颜的谥号,说明帝王肯定了他一生的丰功伟业。

曾经的伯颜是战场上的枭雄,做好了马革裹尸、客死异乡的准备,对军人来说这是最有尊严的死法。虽然他很想实现这个愿望,但命途的波折并没有给他机会。不过,伯颜死后被大肆追封,证明他是个真正的军人,为元初第一将当之无愧。如果伯颜能再于尘世走一遭,回忆往昔何事最销魂,当然还是他刚打下宋氏天下后在盛宴大唱《喜春来》的时刻,人生的意气风发全在雕梁画栋间徘徊;还有那些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时刻,他从未想过居功至伟,随身只带破行囊衣被,上朝时军服破败,俯身跪地不求名,但望安定元江山。

功、名集于一身,还有什么不知足呢,即便死去也可以安心闭上双眼。人生一世,从何而来,复归何处,俯也是死,仰同样是死,走到最后始终是要躺下来谦卑躬身的结束。什么都拥有过的伯颜什么都不怕失去,结束得很淡然,也很坦然。

长笑白云外,名利怎么挂心

君王曾赐琼林宴,三斗始朝天。文章懒入编修院。红锦笺,白苎篇,黄柑传。学会神仙,参透诗禅。厌尘嚣,绝名利,近林泉。天台洞口,地肺山前,学炼丹。同货墨,共谈玄。兴飘然,酒家眠。洞花溪鸟结姻缘,被我瞒他四十年,海天秋月一般圆。

——张可久《骂玉郎过感皇恩采茶歌·为酸斋解嘲》

帝王为其设宴,文曲星为其引路,享尽了荣华富贵,却对这些视如敝屣,宁可远尘嚣绝名利,入山林与花鸟同眠,求仙问道为归路,此人便是元朝一代奇葩贯小云石海涯。张可久在忆起这位至交好友时,对其才情和一生的作为既佩服又感慨,为他可惜又为他庆幸,于是写下了上面这曲《骂玉郎过感皇恩采茶歌》,一面纪念刚刚离开人世的贯小云石海涯,同时也是回忆二人相识多年来的往事。

贯小云石海涯又名贯云石,号酸斋,1286年出生于元大都西北郊高粱河畔一个维吾尔族人聚居的畏吾村。因家庭祖辈极其显赫,可以说他是在众星拱月的环境下长大的。贯云石的父家是武将出身,父辈众人皆在南方担任军政要职,母亲廉氏则是维吾尔名儒廉希闵的女儿。廉氏的叔父廉希宪曾任元朝宰相,被元世祖尊称为“廉孟子”,廉家另外亦有显赫的文士才子频出。幼年时期的贯云石常随母亲住在廉家的“廉园”里一面学武一面修文,在文武双重的熏陶下,很快便成为潇洒的好男儿,儒、侠二者集于一身。

父亲死后,贯云石直接继承了爵位——两淮万户达鲁花赤,此官职位居三品,握有兵权,下统十余万百姓和近万将士。不仅如此,当时朝廷内握有重权的人皆多次举荐他,元英宗特许他为太子玩伴,意思即是将他作为辅佐未来君王的班底。

权财皆在眼前,贯云石理当意气风发,可他在家乡整顿军纪、训练兵马之际,越发觉得这样的生活不适合自己。他厌恶战争和杀戮,想有所作为又不希望通过武力实现,但他却是个军人,不可能实现不溅血的仕途,只有去专心修习文学,才能让心灵得以净化。他听说京城姚燧姚大学士的学名显赫,人格亦是上上品,决定拜入姚燧门下,于是毅然决然将爵位让给弟弟,进京拜访姚燧。

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贯云石《清江引》

陡然放下家庭的重担,贯云石顿觉全身轻松,云淡风轻。这首《清江引》中是他真实心情的写照,也言明了云石的毕生志向,只愿觅得“知音三五人”,同袍同饮,把酒言欢。喝醉了之后舞袍弄袖,大跳醉舞,任意挥洒衣袍,天大地大,有不尽的空间可以任他施展,不必再受任何束缚。

人心已宽,便可容纳万物。在“廉园”居住的时候,贯云石结识了赵孟、程文海等当世显赫才子,在拜在姚燧门下后,也结交了许多才高八斗之人。他与这些人常常到山林里徜徉,谈论诗文,对饮欢歌,乐而忘返。甚至连姚燧都与贯云石从师徒变成了好友,二人常坐在一起争论问题,下棋喝茶,均引以为人生最大的乐趣。姚燧生性严谨,鲜少夸人,对贯云石的文辞却赞不绝口,认为他有古乐府的风韵,无论写诗词还是做人,皆玲珑剔透。

元仁宗即位不久(1313年),年仅二十七岁的酸斋进入翰林院成为侍读,升为皇帝的直属秘书,专门提供治国见解,参与制定国家政令。元朝的统治者在选取翰林贤臣上格外重视,基本由皇帝钦点,即使皇亲国戚,没有真才实学的人依然无法走近皇帝身边说话。翰林院负责整理国家的政策等史料,影响千秋万载之后的名声,仁宗格外重视这一点,还亲自委任贯云石为维吾尔族第一翰林学士。

获此殊荣,贯云石不可能无动于衷,开始积极参政,直言敢谏,大有前辈王恽的风采。正当此时,仁宗想借儒家学说来控制民众思想,萌生了恢复科考的想法。此刻贯云石正在教导太子读书,领会了仁宗的意思,便与身居翰林承旨一职的好友程文海一起筹备恢复科考的条令。他们主张恢复宋代科举制,选拔人才不拘一格,仁宗表面上点头,却根本没有实际举动,贯云石大失所望。不久,姚燧的辞官隐退给了贯云石很大的刺激,他更加认为没必要再待在朝廷。

在贯云石尚未提出辞官时,一些极力反对恢复科举制度的人站了出来,暗中陷害贯云石,说他妖言惑众、愚弄东宫,想左右元王朝未来走向。仁宗虽然没有相信谗言,贯云石却闻讯惊恐,暗道原来当个文官比武将还要惊险,在沙场上明枪易躲,在官场上暗箭却是难防。如果宫廷里再出现政治斗争,根本不是自己一个区区翰林学士能承受得了的。贯云石的担忧并不是无凭无据的。

元武宗、元仁宗即位之前,宫廷内就发生过夺位渐血事件,例如武宗即位时,曾拥立过安息王阿难答为皇帝的铁木儿、阿乎台等人皆被处死;仁宗即位之后也是排除当年曾反对他做皇帝的人。贯云石在当翰林学士期间,曾进“万言书”批评仁宗对“八百媳妇国”和“吐蕃”用兵,又曾讲过太子言行不正的“坏话”,这些都是有心人可以拿来陷害他的话柄。贯云石心知只要有人想置他于死地,他很容易就会被扳倒。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凶险,贯云石便辞官退隐了。小小的翰林一职,他仅仅当了一年而已。

仁宗延祐二年,贯云石避居杭州,在这里建起了属于自己的陋居,仿效陶渊明过着独自耕田下地的闲适生活。可每至午夜梦回,依然对当年在朝廷经历的那场“恢复科举风波”心有余悸。

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

——贯云石《清江引》

此首《清江引》与上首同写于酸斋旅居杭州之际,然而上一首的情感潇洒淡然,似乎还存有年轻人的洒脱与快活,与他刚让爵给弟弟时的情绪极其切合。但再看这首《清江引》时,却明显能看到他内心的凋零,归隐只为寻得片刻的安乐。

竞逐功名如同车下陡坡,凶险异常,弄不好一头扎进沟里,摔得个浑身是伤,更有可能粉身碎骨、一命呜呼,那其中的未知之数叫人惊悚。身在官场也是一样,凶险不是简单可以参透,也许前一刻还是朝堂里的机密要臣,下一刻已中暗箭,横死牢中,还不如像他一般远远地逃开,寻找一个可居之所。此曲的末尾一句,可看出云石对世间的名利完全参破。

现实而又无奈的叹息之语,是贯云石沉迷显贵生活之后的“顿悟”,其中不乏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酸。不过,他能及早抽身去寻求避居乐趣,却也是极为明智之举。而且恰恰是因为他避居江南杭州,在那西湖堤畔上度过了他的似水年华,使他不断找到文学上的灵感,才攀上了书写词曲的高峰,令他的曲子灵秀清新,内容生动自然,唱起来朗朗上口;也是在这绿野山川中,贯云石参透了武修的至境:止戈终生,静以养性。

生不逢时,清高世俗自张罗

敢于释放生命的激情,通常都是年少有为者,或者是那些初生牛犊,他们有时间和激情可以尽情挥霍。可是当人们用了大半生时间在享受追求梦想的乐趣之后,回过头来才发现生活在一个根本不适合自己的时代,“生不逢时”之感便由此产生。

古代遭遇“生不逢时,时不予我”的人,大都活得悲情,曲人马致远便在此列。马致远是元代负有盛名的杂剧家,他的前半生与电影里的零零发很像,大胆地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年轻时的马致远特别热衷功名,有“佐国心,拿云手”之志,明知道自己生在一个烽烟四起的时代,依然叫着“昔驰铁骑经燕赵,往复奔腾稳似船”,似乎还有征战沙场的渴望。到了中年,马致远却依然只是小官,处处受到上级的压迫,又因汉人的身份牵制,结果一事无成。到了两鬓已经斑白,他终于不得不服老,自问“因甚区区苦张罗”,终于还是对“人间宠辱都参破”了。

夜来西风里,九天鹏鹗飞,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上天梯。

——马致远《金字经》

此曲《金字经》的内容是马致远在梦境中的所见所闻。睡梦之中的他,既不思秋,也不思君,更不思社稷。他只梦见自己成了一只鲲鹏,抟扶摇而直上九万里高空,翱翔于云海之间。

鲲鹏是庄子在《逍遥游》里提到的大鸟。据说庄子在北冥(渤海)见到了海鲸,把它的巨型尾巴当成了传说中能够飞到九重天的鹏鸟。古语有云:“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飞得高的鸟自然就被人们仰望,人们认为这种鹏鸟有志气。马致远在梦中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大鹏,飞得美妙至极,足以说明他的内心还是不服老,且仍有千秋之志。可是,当他梦醒了回到现实时,才觉出自己仍是“中原一布衣”,那种失落只能用一个“悲”字来形容。古人排遣抑郁方式通常有几种,不是自酌对月唱歌,便是找个人吐槽。从梦中醒来的马致远,无人陪他闲话家常,他只好学汉末的王粲登楼兴叹。王粲曾作《登楼赋》一首来言明自己的心意,马致远便作了这曲《金字经》,表达一下凄凉悲怆却不服输的情感。但牢骚是发不完的,自己又不能真正变作梦中的鲲鹏飞到高处,忍不住怨恨苍天为什么不能给他架座云梯,让他顺延而上。

马致远素来是个豪迈之人,其散曲豪爽奔放,即便内含的情感悲痛至极,他仍不改曲风。让人不禁想起了当年的苏轼。早已看淡了官场的东坡居士,来到赤壁仍大呼“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份胸襟是一般人没有的。然而越是激越的词语,越是看起来放得开的情感,反而听之越叫人沉痛。马致远的鲲鹏飞天梦,在梦里是那般激越,在现实中却愈加显得凄凉。

期望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是很多怀才不遇者最大的梦想,然而梦不过是一张白纸而已,面对现实满目的虚无生活,能够真正豪放的人鲜少出现。

筑墙的曾入高宗梦,钓鱼的也应飞熊梦,受贫的是个凄凉梦,做官的是个荣华梦。笑煞人也么哥,笑煞人也么哥,梦中又说人间梦。

——周文质《叨叨令·自叹》

这曲《叨叨令》的作者是周文质,从曲风就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个豪放的人,与马致远的情怀是不能相比的。他的传世之作除了残剧《苏武还乡》写得英姿飒爽外,其余多是写儿女私情。不过,周文质的眼光也有犀利的时刻,该曲便直言荣华富贵是场梦,不似马致远那般还有所追求。

在这首《叨叨令·自叹》里,周文质对商周时期的傅说和姜太公二人的经历颇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世上根本没有贫民偶然间被帝王起用的好事。傅说是个泥瓦工,姜太公不过是个钓鱼的老头。难道世人学他们砌个墙、捉条鱼,就能被帝王赏识吗?傅说和姜太公的际遇,不过是人们做的“荣华梦”罢了。没钱的人做的梦永远都是没钱花、饿肚子;而有钱有势的人做的梦必定是升官发财梦。周文质奉劝世人不要白日做梦,那不过是个笑话而已,世态哪像人想象的那么好。

马致远与周文质的两曲同是写梦,然而意义却大不相同。前者在梦中还希冀能被起用,醒来后才知黄粱梦一场,而后者则干脆将飞黄腾达视作白日梦,一语惊醒了世上梦中人。

那时的大部分文人都像马致远一样,明知道举仕或显达是虚妄的想法,却仍在自我欺骗;而诸如周文质一类的人看得比马致远等更透一些。还有些人干脆则直指现实,道出有抱负的人为何不能显贵的原因:“不读书有钱,不识字有钱,不晓事倒有人夸荐。”“不读书最高,不识字最好,不晓事倒有人夸俏。”

不读书、不识字,不通晓人情事理,一门儿心思下地做活、做生意,这样的人很容易变得富贵,而且生活从不痛苦,反而是被标榜的对象,因为他们不愁吃穿。而那些满腹经纶的人,却往往过着极端贫苦的日子,守着书本饿死乡间。俗语有云“百无一用是书生”。知识分子如果生在一个不适合生存的世代,又或者本身不幸,再或者才学不是高人一等,那么大部分都要成为时代的尘埃,不值一提。与其终日抱枕而眠,想着做个什么样的“荣华梦”,还不如完全放下,令自己落得轻松。

《圣经》中有过这样一句话:人降临世界的时候,手是合拢的,似乎在说:“世界是我的。”他离开世界时手是张开的,仿佛在说:“瞧啊,我什么都没有带走。”人生可能就是老天爷手紧手松之间,既然生在了一个颠沛的时代,人们没办法去挑剔它,因为这个时代到处都是生不逢时的人。所以如果舍得了名利,那么清高一辈子,做个世外高人,如果舍不得,那么便与世俗同流合污,做个俗人。人生只有这两种选择。再说人出生时没有给别人带来什么,死后也不会带走什么,因此活着不是为别人,仅仅是为自己而已,是以选择变清高或选择变通俗都由自己决定。最怕的是一些人既想清高又想世俗,在矛盾中不断地自我折磨,累得自己一声都在苦痛中度过,这才是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