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越王句践世家

句践(约公元前520年~公元前465年),大禹后裔,春秋末期越国的君主。句践与吴国作战,退兵至会稽山,用范蠡计策,向吴称臣乞和。句践归国后,卧薪尝胆,任用范蠡、文种等人,改革内政,休养生息,终灭吴雪耻。随后,与齐、晋诸侯会盟,成为霸主。

范蠡是越王句践的重要谋臣,他辅佐句践成就霸业,故太史公司马迁以范蠡传附之。范蠡做官能深谋远虑、运筹帷幄,终使国富民强;理家能辛苦劳作、惨淡经营,终使家产累积数十万,被人们称颂。范蠡救子之事富有哲理性、戏剧性,也有人认为此节“必好事者为之,非实也”。

·陶朱公·

【原文】

范蠡事越王句践,既苦身戮力,与句践深谋二十余年[1],竟灭吴,报会稽之耻,北渡兵于淮以临齐、晋[2],号令中国,以尊周室,句践以霸,而范蠡称上将军[3]。还反国,范蠡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4],且句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5],为书辞句践曰[6]:“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于会稽,所以不死,为此事也。今既以雪耻[7],臣请从会稽之诛。”句践曰:“孤将与子分国而有之。不然,将加诛于子。”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装其轻宝珠玉[8],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9],终不反。于是句践表会稽山以为范蠡奉邑[10]。

【注释】

[1]深谋:周密地谋划。[2]临:到,进逼。[3]上将军:官名。古代天子将兵称上将军,其后大将也有称上将军的。[4]居:维持,占有。[5]处安:共处安乐。[6]辞:辞别,告别。[7]以:通“已”。[8]轻宝:轻便珍贵的东西。[9]私徒属:私家的徒隶。浮海:在海上浮行。[10]奉邑:供给俸禄的封邑。

【译文】

范蠡服侍越王句践,身经劳苦,勤奋努力,帮助句践周密地谋划了二十多年,终于灭掉了吴国,雪洗了句践当年在会稽所受的耻辱。然后又向北进兵,渡过淮河,紧逼齐国和晋国,进而向中原各国发号施令,尊奉周王室。句践成为霸王,范蠡号称上将军。得胜返回越国后,范蠡认为自己名气大了,难以久留,而且句践的为人,可以共患难,却难以共处安乐,就写了一封辞职的信对句践说:“我听说主上心忧,臣子就该劳累分忧;主上受侮辱,臣子就该死难。从前君王在会稽受侮辱,我之所以没有死,是为了报仇雪耻。现在已经报仇雪耻,我请求追究使君王受会稽之辱的罪过。”句践说:“我要把越国的江山分给您一半,让我们共同享有。不然的话,就要惩罚您。”范蠡说:“君主执行自己的命令,臣子实行自己的意愿。”于是就装起轻便的珍贵珠玉,与私属随从乘船从海道走了,以后再没有回来。句践就标记会稽山作为范蠡的奉邑。

【原文】

范蠡浮海出齐[1],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2],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齐人闻其贤,以为相[3]。范蠡喟然:“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乃归相印,尽散其财,以分与知友乡党叹曰[4][5],而怀其重宝,间行以去[6],止于陶[7],以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无之路通,为生可以致富矣[8]。于是自谓陶朱公。复约要父子耕畜[9],废居[10],候时转物[11],逐什一之利。居无何[12],则致赀累巨万[13]。天下称陶朱公。

【注释】

[1]出:去到。[2]鸱(chī)夷:皮制的口袋。吴王夫差杀伍员,用鸱夷装了他的尸体,投之于江。范蠡认为自己的罪同伍员一样,故用“鸱夷子皮”为别号。[3]相:辅助君主掌管国事的最高官吏。[4]喟(kuì)然:叹息的样子。[5]乡党:泛指乡里或乡亲。[6]间行:潜行,从小路走。[7]陶:邑名,在今山东省定陶县西北。[8]为生:做生意。[9]约要(yāo):约定。[10]废居:销售储存。废,出卖。居,囤积。[11]转物:转卖货物。[12]居无何:待了不久。[13]赀:通“资”。

【译文】

范蠡沿海路去到齐国,改名换姓,自称“鸱夷子皮”。他耕种于海边,吃苦耐劳,勤奋努力,父子共同治理产业。住了没有多久,弄到了财产数十万。齐国人听到他有才能,就让他做了相国。范蠡叹息说:“住在家里能弄到千金财产,做官做到卿相,一个普通人能这样,也就达到顶点了。长期享受尊贵的名号,是不吉利的。”于是归还了相国的印信,散尽家财,分给相知的好友和乡亲们,带着贵重的财宝,悄悄地离开,到陶地住下来,他认为这里是天下的中心,交易买卖,和各地相通,做生意可以致富。于是他自称为“陶朱公”。又规定父子耕田畜牧,囤积储存,等候时机,转卖货物,追求十分之一的利润。待了不久,就发家积累了巨大的资产。天下都称他为陶朱公。

·范蠡教子·

【原文】

朱公居陶,生少子[1]。少子及壮,而朱公中男杀人[2],囚于楚。朱公曰:“杀人而死,职也[3]。然吾闻千金之子不死于市[4]。”告其少子往视之。乃装黄金千溢[5],置褐器中[6],载以一牛车。且遣其少子,朱公长男固请欲行,朱公不听。长男曰:“家有长子曰家督[7],今弟有罪,大人不遣[8],乃遗少弟,是吾不肖。”欲自杀。其母为言曰:“今遣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长男,奈何?”朱公不得已而遣长子,为一封书遗故所善庄生[9][10]。曰:“至则进千金于庄生所[11],听其所为[12],慎无与争事[13]。”长男既行,亦自私赍数百金[14]。

【注释】

[1]少子:小儿子。[2]中男:次子。[3]职:本分。[4]千金之子;指富贵人家的子弟。[5]溢:即“镒”,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为一镒。[6]褐器:粗布袋。[7]家督:长子督理家政,故称“家督”。[8]大人:父亲。[9]生:使之得生。[10]故所善:原来相好的朋友。[11]进:进献。[12]听(tìng):任凭。[13]争事:遇事不要发生争执。[14]赍(jī):携带。

【译文】

朱公住在陶地,生了一个小儿子。小儿子长到壮年时,朱公的二儿子杀了人,囚禁于楚国。朱公说:“杀人偿命,这是本分。但是我听说,富贵人家的子弟,不会被杀死在闹市之中示众。”就叫他的小儿子到楚国去看看。小儿子带了一千镒黄金,装在粗布袋中,用一辆牛车载着。朱公将要派小儿子上路,他的大儿子坚决要求前往,朱公不答应。大儿子说:“家中有长子,就叫‘家督’,现在弟弟犯了罪,父亲不派我去,却派小弟去,那就是我不贤了。”大儿子想要自杀。他的母亲帮他说:“现在派小儿子去,未必能救活二儿子,先白白死了大儿子,那怎么好呢?”朱公不得已,只好派大儿子去。写了一封信要大儿子送给他的老朋友庄先生,嘱咐大儿子说:“到了那里,把这千镒黄金送到庄先生家里,听凭他去办理,遇事千万不要和他争论。”大儿子走时,也私自带了几百镒黄金。

【原文】

至楚,庄生家负郭[1],披藜藋到门[2],居甚贫。然长男发书进千金[3],如其父言。庄生曰:“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问所以然。”长男既去,不过庄生而私留[4],以其私赍献遗楚国贵人用事者[5]。

庄生虽居穷阎[6],然以廉直闻于国,自楚王以下皆师尊之。及朱公进金,非有意受也,欲以成事后复归之以为信耳。故金至,谓其妇曰:“此朱公之金。有如病不宿诫,后复归,勿动。”而朱公长男不知其意,以为殊无短长也。

庄生间时入见楚王[7],言“某星宿某,此则害于楚”。楚王素信庄生,曰:“今为奈何?”庄生曰:“独以德为可以除之[8]。”楚王曰:“生休矣,寡人将行之。”王乃使使者封三钱之府[9]。楚贵人惊告朱公长男曰:“王且赦。”曰:“何以也?”曰:“每王且赦,常封三钱之府。昨暮王使使封之。”朱公长男以为赦,弟固当出也,重千金虚弃庄生[10],无所为也,乃复见庄生。庄生惊曰:“若不去邪?”长男曰:“固未也。初为事弟[11],弟今议自赦,故辞生去。”庄公知其意欲复得其金,曰:“若自入室取金。”长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独自欢幸。

庄生羞为儿子所卖[12],乃入见楚王曰:“臣前言某星事,王言欲以修德报之。今臣出,道路皆言陶之富人朱公之子杀人囚楚[13],其家多持金钱赂王左右,故王非能恤楚国而赦,乃以朱公子故也。”楚王大怒曰:“寡人虽不德耳,奈何以朱公之子故而施惠乎!”令论杀朱公子,明日遂下赦令。朱公长男竟持其弟丧归[14]。

【注释】

[1]负郭:靠近城郭。负,背倚。郭,外城。[2]藜藋:草名。[3]发:打开。[4]不过:不再探望。[5]献遗(wèi):赠送。[6]穷阎:贫民区。[7]间时:适当的时机。[8]为:因而。[9]封三钱之府:封闭存储三钱(金、银、铜)的库房。[10]虚弃:白送给。[11]事弟:弟弟的事情。[12]儿子:指范蠡长男。[13]道路:指路人。[14]丧:跟死者有关的事。这里指尸体。

【译文】

到了楚国,看见庄先生的住房靠贴外城,拨开一大片野草,才能到他的门前,居住条件相当贫苦。然而朱公的大儿子拿出书信进送千金,如他父亲吩咐的那样做了。庄先生说:“你赶快离开,千万不要停留。即使你弟弟从监牢里放出来,也不要去问所以然。”大儿子离开庄家,不再探望庄先生,而私自居留,把他私下带来的黄金送给了楚国那些当权的贵族。

庄先生虽然住在贫民窟中,但是他的廉洁正直却在全国出了名,从楚王以下,都把他当老师一样尊重。至于朱公送给他的金子,并不是有意接受,只是想在事情办成之后再还给朱公以显示自己守信用罢了。所以金子送到后,他对妻子说:“这是朱公的金子。如果我病死了,来不及提前交代你,记着以后归还他,不要动它。”朱公的大儿子不知道他的意思,认为送他黄金不会起到重要作用。

庄先生找了个适当的时机进宫去见楚王,说:“天上某星的位置移动到了某处,这对楚国不利。”楚王向来信任庄先生,就问:“现在该怎么办呢?”庄先生说:“只有做好事,才可以消除它。”楚王说:“先生休息吧,寡人这就照办。”于是楚王派遣使者封闭了储存三钱的库房。楚国受赂的贵族惊讶地告诉朱公的大儿子说:“大王就要大赦了。”朱公的大儿子问:“何以见得?”回答说:“大王每次大赦的时候,常要先封闭储存三钱的库房。昨天晚上,大王又派使者把三钱库房封闭了。”朱公的大儿子认为,既然大赦,弟弟本当得到释放。他很吝惜那千镒黄金,认为白送给庄先生,毫无意义。就又去见庄先生。庄先生吃了一惊,说:“你还没有走吗?”大儿子说:“确实没有走。当初是为了弟弟的事情来的,现在听说商议大赦,弟弟自然就会得到释放,所以来向先生辞行。”庄先生明白他的意思是想拿回他的黄金,就说:“你自己进屋去取金子吧。”大儿子就自己进屋取出金子走了,还暗自高兴。

庄先生因为被儿辈出卖而感到羞恼,就再次进宫去见楚王,说:“我上次说了某星的位置移动那件事,君王说要用做好事来报答它。现在我在外面,听路人纷纷传说陶地的富人朱公的儿子杀了人囚禁在楚国,他家拿了很多金钱贿赂大王身边的人,所以大王并不是为了体恤楚国人民而实行大赦,而是为了朱公的儿子的缘故。”楚王大怒说:“寡人虽然无德,又何至于为了朱公儿子的缘故而施恩大赦呢!”就下令判决,杀了朱公的儿子。到了第二天,才下达赦令。朱公的大儿子终于只带着他弟弟的尸首回家了。

【原文】

至,其母及邑人尽哀之[1],唯朱公独笑,曰:“吾固知必杀其弟也[2]!彼非不爱其弟,顾有所不能忍者也[3]。是少与我俱,见苦[4],为生难[5],故重弃财。至如少弟者,生而见我富[6],乘坚驱良逐狡兔[7],岂知财所从来,故轻弃之,非所吝惜。前日吾所为欲遣少子,固为其能弃财故也。而长者不能,故卒以杀其弟。事之理也,无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丧之来也。”

故范蠡三徙[8],成名于天下,非苟去而已,所止必成名[9]。卒老死于陶,故世传曰陶朱公。

【注释】

[1]邑人:同邑人,即当地人。[2]杀:致之于死。[3]顾:不过。[4]见苦:受过苦。[5]为生:谋生。[6]生:出生以来。[7]坚:坚车。良:良马。逐狡兔:指打猎。[8]三徙:自越徙于齐,又自齐徙于陶。[9]所止:所到之处。

【译文】

到家以后,他母亲和街坊邻里的人都很悲痛,只有朱公一个人笑着说:“我本来知道他一去一定会致弟弟于死地的!他不是不爱他的弟弟,只不过是他有些舍不得花钱。他小时候和我在一起,受过苦,知道谋生的艰难,所以不轻易花钱。至于小弟弟,出生以来就看到我富有,只知乘好车,骑良马,出外打猎赶兔子,哪里知道钱财的来处,所以随便花费,毫不吝惜。原来我要派小儿子去,就是因为他舍得花钱的缘故。而大儿子却做不到,结果使他弟弟被杀。这是事情的常理,没有什么可悲痛的。我本来就日日夜夜等着二儿子的尸体运回来啦。”

范蠡三次迁移,驰名天下。他去哪里并不是随便去的,所到之处,一定有所作为,立功成名。后来终于老死在陶地,所以世人相传叫他陶朱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