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亮了。
杨雪被晃得睁不开眼,不得不抬起左手挡住不知从何处反射来的光。她快速而有力地眨着眼睛,好半天才把留在视网膜上的光点抹去,左手下面的景象随即映入眼帘,而且越来越清晰。
背后的灯光很亮,尽管是晚上,狭窄的胡同也被照得一清二楚,杨雪看见五米之外有两个男人。左边那个站姿,上身被杨雪的手挡住了,凭脚尖的方向判断,他正对着墙角。右边那个瘫坐在墙角,低着头,上身略向后倾,肩膀夹在两堵墙之间,他身穿绿色军大衣,前襟儿有一大片葫芦状的暗红色血迹,从肋间一直蔓延到左腹部。
凶杀,杨雪的第一反应。她慢慢移动脚步,同时调整左手的角度,避开反射过来的强光。站立的男人一身黑色冬装,用帽子和围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果然,他的右手握着一把匕首正指向伤者,刚才的强光就是从匕首上反射过来的。杨雪伸手去摸左腋下的枪,打开保险,上膛,瞬间就瞄准了黑衣人,搭在扳机上的食指只要向后移动一厘米,必定洞穿黑衣人的手腕。
“警察,不许动!”杨雪大喝一声,但黑衣男毫无反应。她又提高嗓门,“放下武器!”
黑衣人不但没理会杨雪,反而朝伤者一步步靠近。
杨雪抬起枪口,朝天鸣枪示警。枪声震耳欲聋,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然而黑衣人还在逼近伤者,他似乎什么也听不到。
杨雪急了,迈步就往前冲。一步,她只跨出一步就碰壁了。她伸手去摸,滑溜溜的冰凉、坚硬。她后退一步举枪射击,子弹像钻进水里一样消失了。她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衣男走到伤者跟前,屈臂、俯身、发力。匕首随着他的右臂前冲,刺在伤者的胸口正中偏左两公分处,第三和第四条肋骨之间。刀柄顺着肋骨完美地竖在左心室的位置,紧紧地压在衣服上。
杨雪关切地望着伤者,她知道这一刀对谁都是致命的,何况本就奄奄一息的伤者。刺入心脏的感觉应该很疼很疼,伤者突然挺直身子,他的头也抬了起来。杨雪看清了他的脸,“爸爸”,她不禁叫出了声。被伤害的是爸爸,但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一切在眼前发生,这种无力感令人绝望。这一刻,杨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仿佛像爸爸那样被刺了一刀,心脏不能再继续跳动,窒息接踵而至。她看着爸爸的胸口,一圈暗红从刀柄周围渗出来,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扩大,她的意识也渐渐地模糊了。
窒息终于缓解了,杨雪恢复了意识,立刻感觉凉凉的,被汗濡湿的睡衣贴在身上,尽管已是夏天,还是凉凉的。她睁开眼,看见的是天花板,她卧室里的天花板。该死的梦,她诅咒。
这个噩梦从十八岁起,已经纠缠她十年了,总是不期而遇,一样的场景,一样的桥段,一样充满了无力感。每次梦醒,都像狂奔了十公里一样疲累,她想,长此以往,生命早晚被梦魔一点点耗尽。
这时床头柜上的手机毫无征兆的响了。杨雪拿起手机,是快嘴刘打来的。
“老大,赶紧起吧。命案!”
杨雪立刻坐了起来,“哪?”
“惠民桥。”
“马上到。”杨雪掀起被子,跳下床,换上polo衫、牛仔裤,跑到卫生间站在镜子跟前,三两下就将散乱的长发束成马尾,然后用食指按住两侧的酒窝向上扯了扯,镜子里立刻呈现出一副没心没肺的笑脸。每天早上她都要做这个动作,就像刷牙、洗脸一样必须。笑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种伪装,如同一个毁容的人要隐藏不堪时戴的面具,就杨雪而言需要瞒过的不光别人还有她自己。
六月一日,国际儿童节,老天也给了个笑脸。一夜的大雨,把天空冲洗得湛蓝通透,阳光变得刺眼,空气也像被草地滤过一样,满是泥土的气息,偶有初放的花香一闪而过,让人想寻觅芳踪。
早上6点半,杨雪赶到了案发现场。
惠民桥横跨在大清河上,水面很宽,两岸修建了绵延数公里的景观公园,公园外侧是快速路。在滨海市,这个地段算不上市中心,但现代气息非常浓郁,各种风格的建筑鳞次栉比。
一进公园,杨雪就听见过路的人在议论。“死的太惨了,这得有多大的仇啊!”,“是啊,一个小姑娘能招惹谁呀,再怎么着也不至于下这么狠的手吧!”,“谁说不是呢,唉!现在的人呐,怎么都变得这么暴戾了!”……
警戒线内,穿制服的、没穿制服的,所有的警察都在忙碌着,其中也包括杨雪负责的重案3队的队员。杨雪一边戴手套,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围观群众。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叔叔阿姨,他们时而交谈几句,目光始终盯着一个方向。见没什么异常,她便朝尸体走去。
嫩绿的草地中央躺着一个女人,头被灌木丛挡着,鲜红的连衣裙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惨白的皮肤被红裙衬托得更加惨白。她仰面朝天,长发散开着,双臂自然地垂放在两侧,双腿微微岔开,一双黑色高跟鞋服服贴贴地穿着脚上,鞋底还粘着少许泥土。她姿态安详,像在熟睡。从体态和着装可以判断出死者是位年轻女性。
杨雪走到近前,一眼就看到尸体胸口处那把深深刺入的水果刀,地上躺着的人俨然变成了父亲。她的心也像被刺了一下揪在了一起,紧接着就是窒息。她下意识地去抓胸口的衣服,为心脏去除掉最后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压力,但窒息没有缓解,无力感也如狂风暴雨般袭来。她快要晕倒了。
杨雪用余下的意识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开,尽力地盯着旁边叫不上名字的灌木。矮树的枝杈拥挤着钻出地面,向四面八方延伸,每一根枝条上都长着繁茂的绿叶,竞相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好半天,她才像浮出水面的潜泳者一样痛痛快快地吸了一口气。
“也是左心室。”杨雪怯怯地嘀咕道。
法医郝倩回头夹了杨雪一眼,“呦!本事见长啊,隔着衣服都能看准,看来以后我得管你叫师傅了。”恨天高女神今天穿了双平底鞋,但妆容还是一样精致。
郝倩的调侃暂时缓解了杨雪的心慌,她暗自做了几个深呼吸,开始观察尸体。
看到死者的脸。天呐!她暗自惊呼。大雨把死者的脸冲洗得很干净,但已面目全非。从额头到下巴,长长的一刀从正中间切开,鼻骨都露了出来。横向也有两条很深的刀伤,一刀贯彻双侧颧骨,另一刀把嘴角扩到了两腮。脸上的伤口都尽力地往外翻着,像一朵含苞待发的花。可躺在这里的鲜花还没绽放就已经凋谢了,杨雪暗叹。不过,这三刀近乎完美的对称让她皱起了眉头。她凝视着死者的眼睛,眼皮舒展,眼睑之间有细微的缝隙,长长的睫毛交错着盖在缝隙上。这就是一双熟睡的眼睛,没有恐惧,也没看见罪恶。看到这,杨雪已经恢复如常,能把注意力聚焦在案子上了。不过,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脑袋里仿佛有一股力量,把清晰的思路像拧毛巾一样绞在了一起。
盖在死者腹部的红裙有六处暗红色,每片暗红中央都有一个破口,边缘平滑,一看就是被利器戳破的。六个口子都是纵向,分列在腹部两侧,几乎是对称的。又是对称的,杨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目光移至死者的双手,创面很大,掌心连同指腹上的皮肤都被削掉了。
所有可以表明身份的特征全被毁掉了。这个凶手不仅凶残而且冷静、细致,看来不是个好对付的主。杨雪叹了口气,确认尸体没有其他伤痕后,蹲下身子问郝倩:“什么情况?”
郝倩继续着手头的工作,嘴里说:“死者女,年龄在18到22岁之间,面部、前胸和双手共十二处刀伤,死亡原因利器刺入心脏,当场死亡。”
“死亡时间呢?”
“根据尸僵情况,初步判断死亡时间不超过10小时,其它的得等尸检报告了。”郝倩站起身摘掉手套,眼睛依旧凝视着躺在那里的女孩,轻轻叹了口气,说:“我先带她回去了。”
“好,尽快。”
尸体抬走了,杨雪一直蹲在原地,看着轮廓线出神,异样的感觉隐隐约约。回过神来,她开始检查标记好的证物。离尸体最近的是死者左手边的圆形便携式化妆镜,外面镶满了璀璨夺目的水晶,虽然合着但没有完全扣紧,边缘的纹路中嵌着几丝红褐色的血迹;镜子外侧大概20公分的地方有一个黑色皮包,大大的标志一看就是奢侈品,连不怎么关注这些的杨雪都能叫得上名字,里面只装了个鼓鼓囊囊的化妆袋。她把两件证物小心翼翼地放进袋子,起身准备离开,眼睛突然被一缕光晃了一下。她再次蹲下身拨开草丛仔细查看,在死者脊背覆盖的地方又发现了一只水晶耳环,她在耳环旁边放了一个3号,拍照之后也捡进了袋子。
现场除了这三件物品还有一些凌乱的脚印,因为夜里下过大雨,应该是围观群众留下的。不过,杨雪在这些脚印中间发现了两个直径大约两厘米,深浅不一的小圆洞,间隔42公分。她又看着轮廓线,回忆死者的脚部,是高跟鞋的鞋跟。于是她顺着圆洞的方向查看,果然找到了一连串的鞋跟印记,一直延伸到水泥路边,步幅基本都是42公分。看来死者是自己走到现场的。
杨雪再次回到案发现场,望着尸体的轮廓线,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就是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