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尘府上的侍卫很特别,因为他们主子叫燕尘,他们便自行组成了一支将军府亲卫队,名唤“燕家军”。再来,他们按照进入府中的先后顺序给自己取名叫“鹫一”“雕二”“鸿三”……以此类推,上次空降梨园把我吓得够呛的雀七便是“燕家军”的一员。
此次送我上天的还是他。在得知我的来意后,雀七用轻功将我送上了屋顶。
燕尘的卧房自然是没有烟囱的,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准备表演个从天而降。于是,雀七在我腰间绑了根细绳,以便一会儿放我下去。万事俱备,我扒开瓦片,先探个脑袋进去……万万没想到撞上了燕尘沐浴!
只见那浴桶摆在了他屋中的偏房里,从我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将他的背影全数收进眼里。
我一时看呆了。
啧啧,燕尘那惹火的身材……实在让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蜕变很成功啊!
看那壮硕而带点光泽的背肌,看那古铜色而带点力量的小胳膊,还有那线条完美的腰肌,以及八块腹肌……我不自觉把脑袋往前伸了一些……
“待了半天,还跳不跳?”
“谁?!”
雀七和燕尘几乎同时出声道。
更坏的是,雀七听到底下顶头上司出了声,立刻麻溜地放下绳子,放绳速度快得我都在空中打旋了。
于是,从天而降的感人戏码分分钟变成了我跟只乌龟似的张开四肢摔在了地上,背着的各色狗皮膏药散了一地,砸了我一身。
我身残志坚地支起身子时,燕尘已经取了外袍披上,倚在浴桶旁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这种看神经病的眼神于我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真正冲击到我小心脏的……是他那张碧绿碧绿的脸。
“将军这是……”要想生活过得去,脸上就得带点绿?
“边关风吹日晒,末将在护肤。”
护肤?
我只知道江浸月喜爱伴着精油、花瓣沐浴,这也是人家的职业需求。可谁能想到,咱们燕大将军也有一颗爱美的心?这不,此时他脸上涂满了绿色的海藻泥,就露出一双眼睛和一个嘴巴……
“将军的护肤技巧很是独特呢!”
燕尘的嘴角抽了抽。
但观摩他的护肤技巧不是我此行的目的。
我憋住爆笑的冲动,将那些散落一地的狗皮膏药聚拢,然后在那药堆前半跪了下去:“将军,朕冤枉啊!”
燕尘瞥见了那堆药,脸色果然缓和了不少,眼神也从犀利变成了柔和。
我乘胜追击道:“将军那日质问朕刺杀一事,真不是朕所为啊!将军在外为朕保家卫国,朕怎么可能当那种背地里捅刀子的小人呢?”我狠狠地掐自己的手腕,以求泫然欲泣、悔恨无比的效果。
许是整日受了傅天南的熏陶,我的演技也越发精进了,燕尘倚着浴桶、插着腰看完我的精彩表演后,竟反倒向我道起歉来:“不不不,那日是末将唐突了。皇上又怎么舍得派人刺杀我呢?此事啊,就此翻篇。”
就这么简单?来之前我还担心过万一燕尘不依不饶,铁了心追问下去,我和江浸月的脑袋岂不是不保了!
如今看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
“不过遇刺一事吧,的确给我留下了不小的心理创伤……”燕尘话锋一转,还配合着做了个西子捧心的姿势,在旁人眼里或许是铁汉柔情,放在我眼里……我怎么嗅到了一丝做作、一丝狡诈的味道?
“方才末将属下来报,说是在陇南发现了上次那个瘟疫案的梁国奸细的踪影。”
清水镇瘟疫事件的后续我也知道一些,多亏了燕尘那批属下机智,及时封了城,那奸细没能逃出大宴,如今寻到他的具体位置……
“真是天佑我大宴!”我开心地叫出声。
“按理说,我应该即刻出发,可是吧……”
“可是什么?”
“可是此行末将心里慌得很,需要皇上陪同才能好起来。”
铁汉燕尘顶着一张绿脸,对我卖起萌来……我打了个寒战。
我万万没想到,燕尘给我出的是道送命题。
三天前,我想着陇南风光无限好,陪燕尘走一遭不仅能让这事儿就此过去,从而保住我背后的男人江浸月,还能亲手擒拿梁国奸细。这本是一桩稳赚不赔的生意,可当我跟随燕尘一路风餐露宿,还要时时面对狼牙棒和流星锤,好不容易在陇南一客栈下了榻……结果入睡前,燕尘才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自上次清水镇出了事,他安插在陇南的眼线来报,他们在巡夜时,瞧见了可疑男子遁入了一处十分恐怖的地方!他们不敢前去核实,只好将此艰巨的任务上交给了老大燕尘,而那处地方就是凤尾山庄。
凤尾山庄是什么地方?一处披着山庄外衣的黑市!一处从门童到庄主都不同寻常的龙潭虎穴!正经来说则是,凤尾山庄在江湖上毁誉参半,多年蝉联江湖最神秘组织的第一名。但这山庄出名靠的不是庄中人的武功,也不是暗器,更不是秘籍,而是靠卖东西。不错,那地方专门售卖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五毒教教主其实怕狗的信息啦,再比如,当年东方教主练功时用的宝器啦,甚至是武功高强的江湖高手……总之一句话,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凤尾山庄卖不了的。
而那些东西,会在每月中旬于凤尾山庄内公开拍卖,价高者得,江湖人称“鬼市”。而参加鬼市,也是外人唯一能够接近凤尾山庄的时机。
临出发的前一夜,眼瞧街上的更夫都绕了三圈了,我的眼睛依旧瞪得像铜铃,毫无睡意。究其原因,对凤尾山庄的害怕占了七成,至于剩下的三成……我艰难地翻了个身,然后听到了腰间盘“嘎嘣嘎嘣”的声音。
是了,我正在睡地铺!
鬼市开市在即,房源吃紧,我和燕尘只好将就着挤在一间房里。傍晚,他要来了第二套被褥在地上铺好,我正准备夸他呢,结果他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我记得前几日皇上说过,您喜欢睡硬的,那么末将自当让出这地铺,让皇上好好享用。”
小人、浑蛋、无耻!
可我老爹从小就教育我,做皇帝最重要的呢,就是君无戏言。谁让我那时想不通,垫了本《白衣将军俏皇帝》在枕头下面呢?
眼下我睡不着,只好就地打滚,结果愣是把燕尘给滚醒了。
彼时,他穿了件黑色的里衣,半倚在床边,趁着我发愣的间隙捉住了我的手腕,再稍稍一用力,将我拉到了他身侧。
“还是上来睡吧。”他道。
燕尘嘴上温柔,但手下依旧掌控不好力度。我被拽得一个踉跄,几乎是蹦上床的,但既然上了床,那就没下去的道理。我顺势占据了靠里侧的有利位置。
我正欣喜燕尘总算是良心发现了,谁想我躺了半天,他竟没有丝毫要下床的意思……我大眼瞪他,他则眨巴着一双杏眼回瞪我。
“皇上再不闭眼,可就要天亮了。”燕尘轻声道,说完还颇为自然地将手臂往我肩膀上一搭,替我掖了掖被角。
这是什么神一般的暧昧气氛?!
我触电似的一个鲤鱼打挺,双手护胸:“将军!请你把持住啊!”
“末将只是想提前体验一下夫妇的感觉。”燕尘轻咳一声,一身正气道,“难道皇上忘了那凤尾山庄的规矩?”
经他这么一提点,理亏的反倒换成了我。
这就要说到凤尾山庄的又一个不同寻常之处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凤尾山庄的庄主特别爱吃狗粮,总之,他在山庄成立之初就立下了个铁规矩:进入山庄交易的人必须是一对儿,性别倒是不限,只要你们能花式秀恩爱,让审核员相信你们是一对儿就行。
有了昨晚的演练,第二日来到凤尾山庄资格审核,我自然是胸有成竹的。我稍稍回忆了一下昨晚燕尘的动作,依葫芦画瓢地将手臂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再回头朝二位审查员一笑:“怎么样?我们恩爱不恩爱?”
传说中如同石狮子一样驻守在凤尾山庄的第一道关卡,负责审核顾客情侣资质的乃是两名中年女子,且一看就是在情场纵横多年的大娘。不过我觉得甚好,只有眼光毒辣的她们才配得上我的倾情演出。
此时,她们打量了我一眼,然后发出了雷鸣般的……笑声:“姑娘,身高不够,就别硬来啊!你这模样像极了咱们山庄上个月卖出的那只猴子!”
我好气!
我没想到,昨夜燕尘那让我心头小鹿差点撞晕的小动作,在旁人眼里居然只是耍猴戏。那到底怎样的尺度才能让她们相信我同燕尘是一对眷侣啊?这根本就是在为难单身了十九年、实战经验为负数的本女皇。
眼瞧那两名大娘露出了怀疑的目光……我灵机一动,学起了《白衣将军俏皇帝》里看来的招数,将手搭在了燕尘腰间,准备与他旋转个几周半。
然而燕尘并不打算配合,一个侧身抢去了我的主导地位,将我放在他腰间的手攥在了他手心。我则因他心血来潮的反攻,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向后倒去。
而此时燕尘也没闲着,他顺着我倒下的方向,像捞一条鱼似的把我捞进了怀里。这套动作难度系数比较高,动作幅度比较大,我撞上他充满弹性的胸膛时,脑袋有些发晕。
我揉了揉被撞得有些疼的太阳穴,撒娇式吐槽道:“相公,你的胸肌练得这么大块,摸着好舒服……”
“夫人,别说话,吻我。”
……
我正腹诽燕尘这厮比我还演得矫揉造作,谁想他来了个更让我发晕的动作。是了,他说到做到,还真的低头吻了我。
那个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我的嘴角。我猜想,燕尘大概想用借位的手法,让那两名大娘相信我们在嘴对嘴热吻。但这种借位放在恋爱经验为零的本女皇身上,那刺激程度,和嘴对嘴也没差了。
嘴角的温热触感正在一点一点漾开,我的胸腔里有一股莫名的暖意也在漾开。
凤尾山庄地处陇南的南边,梨花早已盛放。而燕尘与我为了顺利上演一出潜伏,早在进陇南的地界时就换了装,平时最不爱穿什么就往身上套什么。于是,我穿了一件极富女人味的水绿色烟纱襦裙,而燕尘穿了一件绲金边的月白华袍,还卸下了狼牙棒与流星锤,将之锁在了马车的暗格里,面上也做了些许细微但有用的易容处理。
他低头吻我时,我作死地一睁眼,结果眼前就出现了一幅梨花簌簌、白衣公子低垂眼睫的美好画面。要死要死!之前燕尘在朝堂上压我一头,死命挑刺的时候,我咋没发现他这么迷人?
不仅我被迷得七荤八素,两名大娘也被迷得五迷三道,一直到我同燕尘拿着敲了合格章的小本本踏进山庄的门,二位还在后头爱意喷薄:“这个眼神!哦!谁来救救我?!”
“小公子,什么时候分手了,记得联系阿姨我哦。”
一直到我们通过第二道关卡——付完入庄票价五百两,正式混入山庄,我都没搞明白燕尘刚才那撩拨人心、拼命往外发射小心心的眼神是怎么说来就来的。
我实在没忍住问出了口:“真是奇了怪了,你是不是……难道……”
燕尘一副被我戳穿心事的样子,耳根红了红。
我双手握拳,交叠着一捶,勘破真相:“偷偷进修过演技?”
燕尘颇为嫌弃地瞪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李扶摇一人上血书,建议凤尾山庄改名,改成“把你裤衩都宰没山庄”!我同燕尘进山庄之前是打听过的,知道鬼市将于五日后正式开启,而这等待的五日内游客不得外出,吃住都得在山庄里解决。本来我们觉得这规矩正合我们的心意——五天用来找人是绰绰有余了,但我们万万没想到,在山庄里吃穿用度的价格……会如此让人心痛。
举个例子,我与燕尘中午一顿饭拢共花了一百两银子,菜式是一碟“一行白鹭上青天”(青菜豆腐汤)、两碗“忽如一夜春风来”(白米饭)。
我预估了一下,按照这么个消费水平,我们住上五日,加上“入庄费”,我得花个两千两银子……不开心。
对此,燕尘劝我:“皇上,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呵呵,他自然不心疼,因为……花的都是我的钱啊!作为一个平日勤俭节约的皇帝,当天晚上,我终于崩溃了,旁敲侧击地让他抓紧时间干活,此行如果我们找不着那个奸细,我的银子岂不是白白打了水漂?
秉持着这种节约精神,在凤尾山庄住下的三天里,除却吃喝拉撒这些基本生活需求,其余的时间都被燕尘和我花在了一件事情上,那就是,我们手牵手一起穿梭在凤尾山庄可供游客参观的各个院落。
成果就是,鬼市还没开始,凤尾山庄的小厮们我几乎认了个遍。我和燕尘的对话却恒定不变:
“是这个吗?”
“不是。”
“撤!”
眼瞧时间只剩两天了,我们已经将能见到的小厮都见了个遍,可愣是没发现那个奸细的影子。于是,我们自然而然把目光放到了凤尾山庄不对外开放的院落上。
这几日,我在看人的时候,燕尘在认地形。
据燕尘说,凤尾山庄的设计其实另有乾坤,它让游客感觉这里的大部分院落都对他们开放了,五百两花得很值,其实不然。院落与院落之间,被假山、竹林分隔遮挡的地方还藏了很大的空间。为了将这些空间尽量隐蔽,庄主还用上了五行八卦等奇门遁甲之术的排列法则。
燕尘常年在外行军,对地形的敏感度超出一般人好几倍。他这几天也没白跑,按照记忆和感觉默默画了张凤尾山庄的粗略地图,把不对外开放的空间都用墨水涂黑。
当晚出发前,我拽着那张乌漆墨黑的地图,头有点发晕:“这……这……他们不对外开放的院落占据了一大半,这怎么找啊?”
燕尘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伸出一根手指在地图上比画。
“佩服佩服,爱卿这是在破解八卦五行阵法?”
“非也。”过了良久,他指尖一停,戳了戳地图偏南的一处角落,道,“末将方才使用的,乃是点兵点将之法。”
……
一句话,瞎点的呗。
燕尘大大打击了我的积极性。让我像没事人一样,冒着生命危险在燕尘瞎点的一处神秘院落探查……将军,朕做不到啊!
于是,我在燕尘的帮助下,艰难地在假山里穿梭来穿梭去,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进了不对外开放的某处院落。行至半道,我以脚崴了的借口躲在了一个阴暗的小角落,等待燕尘探查归来。唉,不是我没良心,而是以我的武功、我的胆量,我只会是燕尘腿上绑的一只拖油瓶,还是加量不加价的那种。
可万事难预料,许多时候,你越是刻意躲避,那件事情越会找上你。
我老僧入定一般蹲在角落的一棵桃树旁,手里捏着一枝桃花掰花瓣自嗨:“找到了,没找到;找到了,没找到;找到……”
“好啊,外院的下等人竟然胆敢来这里做采花贼!我种的桃花也是你这只脏爪子能碰的?”一男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个巴掌下来,拍散了我手里的桃枝,拍得我手背上火辣辣的。我于慌乱间去瞧他,只见他耳上挂着一块桃粉色的面纱,鼻梁往下的面容全部掩在了里面;再来我注意到了他的整体形象,他穿着类似夜行衣那种修身款式的玄黑色衣袍,胸口处绣着工整的“凤尾”二字……我确认过刺绣,是凤尾山庄的人!
糟糕!
我暗道自己倒霉透顶,同时这个男人也快速地打量了我一番,最终目光落在了我那件山寨的衣服上。
“你的衣袍……”
我又是一惊,赶忙伸手假装撩头发,顺带用手肘遮住了自己的左胸口。
我之前说过,凤尾山庄极其黑心,在鬼市开始前逼着你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而其中就有一款周边产品名叫“凤尾山庄文化产品大礼包”,里面就有一件这山庄小厮穿的衣服。但此衣服相比正版,做工粗糙,左胸口上“凤尾”二字的刺绣愣是因为偷工减料变成了“风毛”二字。
所以,除却艺高人胆大、在凤尾山庄待的每一天都想要作死的燕尘和我,基本上没人敢穿着这件仿冒货来假扮小厮。
此时,这个内院的人怀疑起这件衣服,我实在慌得不行。
首先,内院的着装和外院的完全不同,他有理由也有地位痛打我这个外院人。其次,我更害怕他瞧出我身上的衣服根本就是假的……那后果,可就不是痛打这么简单了。
我只好先发制人:“小的就住在大人的隔壁院落里,日日夜夜沐浴着大人种的这棵桃花树散发的清香,便想折一朵桃花送给我的心上人……”我实在编不下去了!
男子沉默了许久,道:“你这衣服破破烂烂的!咦……还臭烘烘的,别熏坏了我的桃花哦!”说罢,他跟赶苍蝇似的赶走了我。
原来他是在嫌弃我的衣服破啊!我长舒一口气。
我暗自庆幸这个主人对外院的人很是嫌弃,嫌弃到小眼神不肯在破破烂烂的衣服上多做停留,故而根本没有辨清真假。
然而我这口气还没顺畅,搜查了一圈儿的燕尘突然回来了。
一个外院的闯进来还能瞎掰,这再来一个,男子怕不是要以为我们要掏空他的桃树哦?
果然,那男子看到燕尘的第一眼就陷入了沉思……我只好再次先发制人,厚着脸皮强行介绍道:“嘿嘿……这就是我的那个心上人了!”
可惜我的卖力表演没博得任何喝彩,那头隔空对望的二人脸色反倒愈加凝重了起来。
我还能怎么办呢?只能继续自己的独角戏咯。为了保住小命,我豁出去了!我举起小拳拳捶燕尘的胸口,娇嗔道:“哎呀,说好了让你在外头等嘛,怎么这点时间都等不及啊?”一边说我还一边不动声色地往燕尘身后靠,万一待会儿真兜不住了,双方打起来,那我也不至于沦为人质不是?
然而这男子不按常理出牌。
虽然面纱遮了他大半张脸,但我仍然觉得此时他古怪地笑了笑。然后,我踮起脚又折了一枝桃花递给了他:“今儿个我心情不错,就算日行一善。好花要成双,去吧。”他接完花后,头也不回地火速离开了,那速度……一时让我分不清谁是刀俎,谁是鱼肉。
等到那男子的婀娜身姿完美地遁入夜色之中,一丁点儿也看不出来了,燕尘忽然压低声音,对我道:“就是他。”
“什么?!”
“那个奸细。”
信息量太大,我一时接受不了:“他不是戴了面纱吗?你确定?”
“嗯,因为眼睛还是那双眼睛,眉毛还是那条眉毛,除非……”说着燕尘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正是他那驻扎在清水镇的手下按照那奸细的模样画的,来山庄的路上他就曾给我看过数次。
燕尘举着那张画,都快贴在我脑门上了:“除非眼瞎了才认不出。皇上,你说是吗?”
这是骂谁呢?还不允许我有个脸盲症了?
燕尘看着我理亏的样,轻笑一声:“怪只能怪他看了太多武侠话本子,里头的主角蒙个面纱就无人可以认出,可他忘了,他不是主角,哪来的主角光环呢?”
燕尘胡扯得好有道理,我居然无法反驳。
原来桃花男就是奸细,难怪刚才他脚底跟抹了油似的。我不禁佩服燕尘点兵点将的技术,那真真是哪里有古怪就点哪里。
如今确认了散播瘟疫的奸细就是那人,那接下来抓了他就完事儿了。就这么一会儿时间,谅他也走不了多远。我一本正经地与燕尘讨论如何擒敌,伟大而睿智的计划还没开头呢,就被燕尘无情地一口回绝。
“我没想抓他。”
燕尘说这里的内院有古怪。首先古怪在没半个人防守,方才他在里头探查,结果一路畅通无阻。第二古怪在这山庄内院的格局,房屋似一只只大型鸟笼,错落无序地分布在空旷的院落里;有些房间的烛火亮着,有些则黑漆漆的。面对这么一间间小屋子,燕尘空有一身好轻功也无处下手。别说溜进去认人了,只怕是随手戳破个窗纸,都会和屋里的主人大眼瞪小眼。
所以男人的直觉告诉他,绝对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们!
可那人迟迟不现身,这感觉就像是……一切尽在那人的掌握之中。末了,燕尘甚至怀疑,那人早就发现了我们的身份,只是不拆穿,也不打扰,就想看我们能闹腾出多大的浪花来。
我听完燕尘的分析,觉得十分有道理。可是我们千辛万苦才混进了凤尾山庄,还花了那么多银子……如今祸害我清水镇百姓的人就在眼前,不抓,是不是太可惜了?
至于安全系数什么的,燕尘身为我大宴最有权有势的镇国将军,怎么可能是一个人战斗?
“别装了。你的燕家军呢?暗卫呢?!再不济……陇南本地的眼线呢?都让他们现身吧,是时候出来干活了。”
“人手没带够。”燕尘含糊其辞。
……
“那你到底带了几个啊?”
燕尘淡定地道:“我不清楚凤尾山庄的底细,贸然带他们进来恐生事端……”他忽然往我这里一瞟,“此行,是我们两个人的战斗。”
我一哆嗦。
敢情这凤尾山庄之行是纯天然、无修饰的双人游啊?我的脖子忽然一疼,总觉得自己这几天真是在刀尖上打滚呢。我后怕地摸了摸脖子,庆幸自己的脑袋安好。
可转念想到这几日投入凤尾山庄的银子,我觉得自己就快窒息了!
你想,原本在燕尘的小弟们见着可疑男子遁入凤尾山庄时,我们就可以确定清水镇一事与凤尾山庄有关联,起码有七成的把握。如今我们当面见着了那个奸细,七成的把握变成了九成。
可为了这区区两成的把握,我那叫一个千金散尽啊,还是永远不会还复来的那种。
“我那可怜的银子哟!”我一脸哀痛。
“这样吧,为了提升皇上花出的银子的性价比,末将愿意孤身犯险,拼死一搏。”说罢,燕尘撸起袖子,准备冲向方才那个桃花男遁走的方向……
“哎,将军,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钱乃身外之物,何必动肝火呢?”
我心里想的是:燕尘要是一个人去硬碰硬,那我的小命可要交待在这儿了。
可我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地在出这座秘密院落的一路上放缓了步伐。这本是我对自己逝去的银子的最后缅怀与不舍,谁想还被我撞出个美人来。
月下,一美人正抱着琵琶仰望月亮。
美人身穿一件孔雀蓝的宽襟外袍,上头的花纹用色大胆。按理说,牡丹俗气,金色也俗气,可经那么细细的线一绣,竟然与女子本就迷人的五官相互映衬,显得华丽又大气。
她的额头上点的朱砂色的花钿更是衬得她媚眼如丝、娇俏可人……
我粗略地换算了一下,按照这位美人的姿色,就算她有貌无才,弹的是辣耳朵的曲子,放在翠琵阁,少说也得值个一百两!
且这还是个善解人意的美人,她主动提出:“二位,可要听上一曲?”
美人主动邀约,哪有不从的道理?更关键的是,我和燕尘还真想看看这名半路杀出的女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我们干脆在美人身边席地而坐。
趁着美人拨弄琴弦调音的间隙,燕尘大概是想让与美人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有意义,先是问了几个问题。
还记得他方才说这凤尾山庄那人清楚我们的一举一动,那么他接下来的问题,让我觉得他的脑子有病!燕尘问:“你们庄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让人家在顶头上司的眼皮子底下说他的不好,这不是为难人家吗?
果然,女子面露难色。
燕尘再问:“这山庄为何要情侣组队进入?”
这个问题的锐利程度显然弱了许多,美人虽然面露不耐烦,但还是答道:“庄主心中有个不可能的人,所以愿看世间男女成双。”
“哦,原来是爱情不够,围观爱情来凑。”我解析道。
“好了,二位请听曲吧。”燕尘淘气三千问让女子逐渐失去耐心,她怀抱着琵琶,自顾自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一曲《春江花月夜》悠扬婉转,前段如同夕阳映江面,熏风拂涟漪,满是温馨之感;后段则如同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带了点孤寂的味道。
不知为何,我的身心都跟着琴音逐渐舒坦起来,甚至舒坦到想就地打个盹。我强撑着精神,撞了撞燕尘:“你有没有很想打瞌睡?”
“嗯。”燕尘闷哼一声,我才发现他居然和我一样,正在强撑着让自己清醒。
“琴音有古怪。”燕尘艰难地叮咛了一句,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可眼下已经晚了,我和燕尘都已经着了这女子的道,脑袋昏昏沉沉,跟在梦游似的……
此时,女子忽然收起了琵琶,开始吟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吟完诗,她又轻移莲步,扭啊扭地走到了燕尘跟前,将手搭在了燕尘的胳膊上:“于燕将军而言,情到底是何物呢?”
虽然我已经困成了狗,但听到“燕将军”三字时,我还是惊了一下,或许这就是求生的本能吧。
内院果然处处有危机,正如燕尘想的一样,这山庄的幕后主人果然早就知道了我与燕尘的真正身份!
燕尘重重地喘息,答道:“情,乱心,误人,不可沾。”
女子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她开心地笑了,莺啼般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可下一秒,她半蹲下来,啐了燕尘一口。我不禁腹诽道: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副面孔呢?到底什么样的答案才能让她满意?
在我胡思乱想间,这姐姐已经挪到了我跟前,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对此问题,我想告诉她:啊呸!大胆妖女!朕无可奉告!
可我的嘴巴不受我的控制,将我藏在内心深处的一颗少女心给出卖了:“如果人没有爱情,那和咸鱼有什么分别呢?”
“这世间果然是痴情女子薄情郎,有趣,有趣。”女子留下这句话,收了琵琶拂袖而去。
而我眼瞧着那抹孔雀蓝的婀娜身影逐渐消失在小径的尽头……脑袋逐渐混乱,终于睡死了过去。
再后来,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直到第二日醒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从那个危机四伏的鬼地方出来了。我正躺在凤尾山庄的客房里,一旁还歪歪扭扭地睡着一个燕尘,一个惨不忍睹的燕尘。他那件月白色的衣服蹭得花花绿绿,上面泥巴与树叶齐飞,而手上、脚上都是被撞击出来的瘀青……
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们大宴的燕将军生得这么好看,昨晚那个琵琶女不会乘人之危了吧?!
“那女的可真是个禽兽!”
燕尘被我愤怒的一嗓子给吵醒了,他支起身子,道:“不,我弄成这样是托了您的福。”
“啊?”
“皇上,您该减肥了。”
……
据燕尘说,昨晚我在他怀里睡得像只死猪一样。是他凭借着惊人的毅力与强大的求生欲,一路扛着我走了出来。燕尘说这番话时将重点放在了我的体重上,而我则将重点放在了他是如何护着我,翻过那些嶙峋的假山的。
要知道,我浑身上下可一点蹭伤都没有。
想到了这一层,我的心头倏地一暖。
可我又回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情,尤其是燕尘那句“情,乱心,误人,不可沾”。
所以,视爱情如粪土的燕尘用生命保护我不受一点伤害,凭的大概是一颗赤诚的忠君爱国之心吧?或者干脆连这“忠君”二字都没有,只是出于对我身上流淌着的李家血脉的敬重罢了。
想到了这一层,我心中又莫名有些酸涩。
住在凤尾山庄的余下两日,我那叫一个坐立不安。我生怕自己遛弯儿、吃饭的时候,冷不丁出现一个妖艳的女子,弹个琵琶把我整晕了。反倒是燕尘,吃得香,睡得香。他认为人家要杀我们的话,早就杀了,还会留我们过夜?他推测,这幕后之人对我们压根儿就没有杀意。
那么问题来了,一方面,这凤尾山庄私藏了奸细,或者说那奸细根本就是山庄中人;另一方面,这山庄的庄主又对我与燕尘不抱杀心。
这山庄的幕后主人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费脑,我想不通就干脆不去想了。后来,我更是在燕尘的劝导下调整了心态——难得到了凤尾山庄,那么干脆就走完这一趟的流程。
其中的重头戏自然是鬼市。
鬼市当夜,西院的戏园子变成了拍卖物品的地方,客人们一一入座。至于那拍卖的场面,只能说是刷新了我对大宴国库空虚的认知。果然,经得起两千两食宿费考验的顾客,都是人傻钱多的主。
山庄的定价规矩是一百两起拍,上不封顶。可我在旁看了许久,愣是没见着一件东西低于一千两的。
本来这种拼财力的活动是怎么也轮不到我这个围观群众的,谁想坐在我一旁的燕尘语不惊人死不休。半途,他突然说要犒劳我这几天的倾情付出,掏出腰包准备拍个东西送我。
那我自然是边说着“别吧,算了吧,这不好吧”,边在内心盘算着东西到手后,怎么趁他不注意倒卖掉。
事实证明,我想得太多了。
当晚拍卖的珍品众多,可燕尘偏偏挑了一件最便宜也最不可能倒手的。是了,他买下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傻乎乎、黑黝黝的少年,名叫钮黑黑。
而那个少年出场时的自我介绍是这样的:
“我的厨艺惊天地、泣鬼神,谁买了我,包您吃一斤长一斤。”
这也是全场就燕尘一个人出价的原因所在。
夸自己的厨艺可以,可是用错宣传语就是他的不对了。在当今的大宴,那流行的都是骨感美,哪个傻子会花重金买一个让自己“吃一斤长一斤”的厨子?
哦,除了燕尘这种承诺送礼的抠门男子。
燕将军用一百两的低价替我拍来了礼物,为此次凤尾山庄五日游画上了不太圆满的句号。
回京的路上,他安插在陇南的属下一路相随护送。陇南离京城路途较远,我们免不了要在沿途的客栈酒家休息。而这种地方,自古以来就是八卦与传言齐飞的地方。我一如平时热爱八卦,热爱偷听。谁想这次就比较惨了,我一不小心做了传言里的主人公。
那日,我招呼着陇南弟兄们进了一家酒铺喝茶休息,结果就听到一群人在高声谈论大宴的皇帝……也就是在下。
他们说:“哎,你们知道吗?清水镇瘟疫的事儿,根本就不是人为的!压根儿就没有假冒的大夫,而是咱们的女皇不是真命天女,所以惹来了上天的惩罚嘞!还有人从鱼肚子里吃到‘假皇临世,必有灾祸’的字条呢!”
他们又说:“啊?不会吧?之前不是说那人是梁国派来的奸细,还有人看到他了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有个远方亲戚,就住在清水镇,他们说其实镇民们压根儿就没看到那个假大夫的影子,一直到瘟疫爆发之后,那群驻地的将士才说是他们请来的一个军医干的坏事!”
“天哪,那他们要维护皇上,当然要这么说啦……”
“是啊是啊!”
“其实我早就觉得那个女皇不靠谱,感觉很废柴啊……”
他们讲到这里,我终于听不下去了。前半段是谣言,可他们即将要说的后半段却是真的,我的确是个废柴……
但废柴也有自尊心啊。
没想到,这才“与世隔绝”了小半个月,我李扶摇在民间的风评直线下滑,甚至都传出瘟疫之事是我在位引来的天谴这样的谣言了!
这茶我是喝不下了,可此时逃走又显得我很没面子,尤其是在十几道目光包围我的情况下。唉,陇南的弟兄们正纷纷用怜悯的眼神对我行注目礼……
我骑虎难下。
这时有人从身侧跟捞鱼似的环抱住我的肩膀,一把将我捞出了酒铺。至于这熟悉的“捞鱼式”勾肩搭背,不是燕尘又还会有谁?
他冷着脸把我塞进了马车,自己又沿原路返回去遣那群陇南弟兄,顺带付了茶钱。只是他付茶钱的方式有一些粗暴,呃,不对,是十分粗暴。他路过那群正挤着脑袋讨论我有多么废柴的群众时,故意横着走,顶翻了他们的茶桌。
于是,交头接耳的八卦声瞬间变成了茶水烫脚的嗷嗷叫声。
末了,燕尘还贱兮兮地道歉:“对不起啊,我的狼牙棒和流星锤太占地方了。”说完,他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没想到平日里怼我怼得最积极、藐视我也藐视得最自然的燕尘,在面对莫须有的谣言的时候,还是很护着我的,这让我降到谷底的心情好了些许。
再度上路,燕尘许是怕我想不开半途跳车,跟我挤了同一辆马车,对谣言进行了学术性分析。
他说:“这才是幕后之人的真正用意。”
清水镇地处大宴边境,离八卦中心十万八千里。所以,清水镇镇民当初看到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事实的真相也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有人要利用这件事情来打压我这个女皇在大宴百姓心目中的形象,虽说我从来就没什么形象可言……
并且那股势力偏偏选择在我们离开凤尾山庄之后才行动,只怕我们现在折回凤尾山庄去抓人也已经晚了。而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暴力搜查的话,只能落人口实,为我那本就被传得乌漆墨黑的形象再添一笔浓墨。
这招,实在是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