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组的其他编剧把分集大纲都写得差不多,大家要一起再开个会,顺便再把纪录片项目前期各自准备的资料汇总,交给苏雨眠。
会议定在十点钟,苏雨眠八点就要出门,再算上化妆的时间,这对她这个懒癌晚期患者来说,真的太痛苦了。
当苏雨眠赶到公司时,已经九点五十五分了,她来不及吃早饭,直接奔向会议室。
十点,汤霖准时坐到投影边上,准备开会。
苏雨眠的肚子小声地咕噜叫了一下,姜文玉就坐在她旁边,投来一记眼刀。她讪笑道:“我饿啊。”
像是回应她的话,下一刻,会议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今天易聊穿着白衬衫,第一个扣子是解开的,锁骨若隐若现,浑身上下除了手腕上的那串珠子,没有任何修饰,干净清爽。
然而他手里的两大提兜早餐却格格不入。
这个时候,易聊怎么会在公司?
他在A组组员震惊的目光下走了进来,把早餐放在桌子上,说:“给你们的。”
汤霖不知道这位大神是什么意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局促道:“易老师,我们都吃过了。”
苏雨眠坐直了身子,盯着包子的眼睛在发光。
易聊似是不经意地扫向她这边,平静地说:“有人没吃。”
汤霖瞪了苏雨眠一眼,眼神里的意思是:你怎么能吃领导给你买的早餐?
苏雨眠接收到汤霖的信号,低下了头。她最近犯错有点多,不太敢造次。
姜文玉推了推眼镜,突然开口:“这么巧,我也没吃。”
众人的目光刷地看向她面前吃得只剩一小半的油条。
姜文玉淡定地把那截油条扔进了垃圾筐里,然后从易聊面前拿了个包子,递给苏雨眠:“你尝尝,好吃我再吃。”
受到姜文玉的影响,A组组员们终于放开了胆子,瓜分了易聊带来的包子、馅饼和豆浆。
苏雨眠啃了第一口包子,顿了一下,垂下眼睫。
包子充满记忆的味道。
这是她以前在B市一中上学时,学校门口早餐铺的包子。特征很明显,肉馅里有一丝丝甜口,跟她老家包子的味道有点像。
苏雨眠喜欢睡懒觉,早起很困难,经常踩着铃声进教室。有一段时间,易聊一直帮她带早饭,包子铺里所有口味的包子轮着买了一遍。
苏雨眠抬起头,易聊正在跟汤霖聊天,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多虑了,遂又低下头吃包子。
易聊这才转了转眼珠,静静地看着她。
汤霖顺着易聊的视线望过去,似乎明白了什么。从这个艺术顾问走马上任到现在,这还是汤霖第一次见易聊露出这么温柔的神情。
他也关注了易聊的微博,想到在易聊的微博上时常出现整页的“画船听雨眠”,再看看那个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吃包子的女人,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汤霖清了清嗓子,决定小小地“出卖”一下自己的徒弟:“易老师,苏雨眠这个孩子前几天说话没规矩,让您困扰了。”
“嗯。”易聊收回视线,淡定地说,“是挺困扰的。”
汤霖龇牙一笑:“她单身久了,不太会说话了。”
这句话很没有逻辑。
单身长短跟说话技术毫无关系可言,但敏感的信息点就在“单身”二字上。
易聊很受用,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个弧度。他认真地看着汤霖,说:“汤老师,你们组比较喜欢接什么样的本子?”
“容易火的题材,我们都喜欢!”
易聊眯了眯眼,心情还不错地说:“我会让周总留意的。”
苏雨眠全然不知道自己被“卖”了,她还纳闷,易聊这种绝世大闷骚走时怎么脸上还带着笑。
临近散会,“绝世大闷骚”给苏雨眠发了一条短信:你还欠我一顿饭。
紧接着,他又发来一条:我今天都有空。
苏雨眠一头黑线,回复:那你到底想吃午饭还是晚饭?
三分钟后,易聊发来两个字:都吃。
苏雨眠:?
苏雨眠:公司给报销吗?
易聊:当然。
易聊:不能。
……
苏雨眠:聊哥想吃点什么?
易聊:你定。
散会后,苏雨眠直接去了公司停车场,易聊已经在车里等她了。
透过车窗,苏雨眠可以看到易聊的侧影。七年时间,他的棱角全部被打磨出来了,脸部线条更加锋利,比起曾经那个清澈少年,现在的他举手投足间更有成熟男性的魅力。
苏雨眠有点晃神,直到易聊看过来,她才别开视线,开门上车。
带上车门前,苏雨眠看到路边站着一个人,那张脸看着有些熟悉……好像是隔壁组一个挺出名的美女编剧。
对方也在看这边,用饶有趣味的眼神。
苏雨眠下意识头皮发麻,缩了缩脖子。
易聊问:“怎么了?”
“没事,我们去吃日料好不好?”
“哪家?”
“一中旁边那家吧,上学的时候就想去尝尝,可惜一直没机会,有点馋。”
易聊瞟了她一眼:“活该。”
“为什么又凶我?”
“谁让你突然转学?”
苏雨眠摸摸鼻子,讪笑道:“哎呀,爸妈工作变动,就回老家了呗,我也没办法的。”
真是这样吗?易聊有点不信。
她转学以后,易聊找过老师,问过同学,大家都跟他说,她是因为家人工作变动才离开B市的。
当时,唯独林铭铭说:“她应该很讨厌这所学校了吧?讨厌这里每一个人,当然除了我。”随后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笑,“我是开玩笑的,具体原因,你去问她本人吧,如果你能联系上她的话。”
也确实如林铭铭所说,苏雨眠的电话号码不用了,QQ戳不活,那时候微信没普及,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很奇怪,欲盖弥彰的感觉。
这七年间,这个疑惑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被他淡忘,反而时不时就会在他脑海里蹦出来。
大学某一年的暑假,易聊专程跑到S市,把所有熙熙攘攘的街道来回走了很多遍,也没有碰到那个让他惦记很久的身影。
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自己舅舅的公司里遇见她了。
那一天,当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苏雨眠的脸完整地露出来时,他脑子里好像“嘭”一声,积压了很久的乌云突然炸开了,有光毫无保留地洒进来。
所以,他这几天心情都很好,对上门求字的人,几乎是来者不拒。业界甚至有人猜他是没钱了,才会一反常态,那么认真地给人写字。
那些没解开的心结反而变得不那么着急了,只要苏雨眠这个人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稍晚点得到答案也没什么大不了。
想到这儿,易聊眼底有了笑意。
苏雨眠选的这家日料店面积不大,装修精致,工作日的中午也没什么人,很安静,适合易聊这种不爱闹腾的人。
苏雨眠今天披着发,柔顺蓬松的长发搭在肩上,发梢微微弯卷,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就像只小动物。她吃饭的时候有点拘谨,眼睛也不看易聊,像害怕他似的。
易聊轻声开口:“你回B市以后,去一中看过了吗?”
苏雨眠半抬眼,又倏地低了下去,说:“还没有。”
“要不要一起去?”易聊用筷子点点碟,漫不经心地道,“下个月,我们班同学聚会。”
苏雨眠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易聊说的是他们两个在一中的那个班级。
“我就不去了,”她迅速拒绝,“我在那个班待的时间短,很多人都不认识了。”
“林铭铭也要去的。”
“我……真的没空呀,纪录片项目要准备,还有几首歌要填词,忙得我都没时间睡觉。”苏雨眠苦着一张小脸,委屈地道,“最近黑眼圈都重了。”
钢铁直男易聊很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问:“哪儿呢?”
“遮瑕遮住了。”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哦。”易聊若有所思,“那我帮你申请延长工时。”
苏雨眠:?
她怎么忘了,自己面前这人在项目里话语权格外大。
苏雨眠闷闷不乐地咬了一口寿司,脑子里飞快地编造其他理由,并不知道自己嘴角沾到一颗白米粒,像是长在嘴角的一颗痣。
易聊盯着那粒米,把打算提醒她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而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点了那粒米,然后在她愣怔的目光里,把那粒米咬进了自己的嘴里。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易聊才回过神来。
等一下!
他做了什么?
他刚刚做了什么?
他是不是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对上苏雨眠目瞪口呆的神情,易聊刷地一下脸红了。
他不是变态,真的!不是!
怎么一面对她,他就总是会忍不住做出奇怪的事……
易聊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雨眠的脸也已经红到要滴血,低头看着花花绿绿的食碟,手指惶恐不安地在筷子上绞动,心脏狂跳,不敢和他对视。
空气里像是安静地爆了一个小烟花,到处弥漫着微妙的气息。
易聊好不容易从牙关里挤出半句话:“不要浪费。”
苏雨眠噎了噎,片刻后才呢喃出一句话。
易聊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苏雨眠深吸一口气,壮了胆,终于是心跳强过了恐惧,大声道,“你别这么撩,我受不住。”
早上九点,一个万物充满生机的时间,家住城乡接合部的苏女士却睡得很香。
门铃突然响起,苏雨眠扑腾了几下手臂,刚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就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她抓了抓头发,走到门口,嚷了句“谁啊”,再打开门,看到了汤霖的脸。
“汤老师,你这样是不对的!”苏雨眠苦着一张脸,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栽进沙发里,把头埋进抱枕中,准备继续做她的春秋大梦。
汤霖把一摞文件掷在桌子上,难以置信地问:“这都几点了?还睡!”
苏雨眠懒得伸脖子,直接翻了翻眼皮,瞄了一眼时钟,说:“才九点,睡美容觉的大好时机。”
“还有你这个房间,啧啧,乱得哟。”汤霖像个家长似的在屋子里转悠,怒其不争道,“你这样,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哪家小伙有胆娶你?”
苏雨眠把头埋得更深了:“我跟佐助结婚就行了。”
“呸,佐助孩子都上学了,你清醒点儿吧。”
汤霖揪住苏雨眠的头发,苏雨眠吃痛坐起身,生气地干瞪眼,说:“汤老师,我警告你,我可是有起床气的人”。
汤霖不以为然:“我女儿两岁的时候也有起床气。”
“所以说,甜甜以后可能会变得跟我一样。”
……
汤霖思考了一下,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苏雨眠已经开始看他带来的文件了,忽然瞅到一个名字:“咦?Miyuki新歌填词?”
“啊,对。”汤霖平静下来,想起正事,“这是一份额外的工作,对方给的报酬挺高的。Miyuki你知道吧?”
虽然不了解,但苏雨眠还是听说过这个人的。虽然这个艺名有点日系,但对方其实是个货真价实的中国人,早年有留学澳洲的经历,经常喜欢唱英文歌,微博里也多是晒些小资文艺生活,是一个走小众清雅路线的女歌手。
表面上看,大概就是这样。
但事实上,Miyuki长相一般,仗着家庭条件很好,砸钱让公司给她资源和炒作,才会拥有现在的人气。
在遍地是帅哥美女的娱乐圈里,家族支撑已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拼资源的行业,有钱、有背景比长得好看实用得多。
一般来说,和这样的歌手合作,酬劳给得够多,歌曲最终也能火,是一个双赢的买卖,不亏。
苏雨眠合计了一下手里的项目,算了算时间,还有空余,欣然接下了这个活儿。
汤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往餐桌旁一坐,像个品茶老人似的,悠悠地道:“还有一个好消息。”
苏雨眠表示洗耳恭听。
“易老师为我们组争取到了福利,纪录片脚本的工期可以稍作延长,不用玩命赶了。”
“哦。”苏雨眠语气平平。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说什么?”
汤霖目光里闪烁着八卦的光:“我看得出来,你跟易老师之间,啧……”
苏雨眠挠挠耳垂,假装没听见。
汤霖是她的师父,两人也是多年好友,有时候,还像她的家长似的操心她的生活和健康。
汤霖始终记得这个小姑娘孤身一人来到B市时,她眼睛里有股倔强,跟柔弱、纤细的外表不符。后来,他发现这个小姑娘还是个可塑之才,便把她介绍进了这家公司。
这两年相处下来,苏雨眠这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他还是能感觉到的。
汤霖换了个问法:“听说你跟易老师是老同学?”
“嗯。”苏雨眠头垂下去。
“你们……是早恋过的那种关系?”
“……当然不是。”苏雨眠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汤老师,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这么品学兼优、乖巧听话的孩子,看着像是会早恋的样子吗?”
“像啊。”
……
苏雨眠噎了噎,无奈地解释:“就是很普通的高中同学而已,我跟他也不是很熟。”
她的表情很真诚,看上去不像在撒谎。
汤霖八卦的心没有得到满足,最后恹恹地离开了。
汤霖走后,苏雨眠本想睡个回笼觉,但又没了困意,干脆把汤霖带来的U盘插在电脑上,听听Miyuki的新歌。
旋律婉约清新,曲调朗朗上口。
她躺在床上,没盖被子,任由窗外的阳光温柔地洒在自己身上。
Miyuki的意思是,希望填词能表达学生时代可望而不可即的暗恋。
学生时代,暗恋。
苏雨眠的心脏仿佛倏地被抓紧,又悄然松开,像是个害怕被人发现的孩子。
其实她的学生时代的确像她自己所说:安分守己,很听话,成绩不拔尖也不垫底,作业按时完成,上课很少积极发言,被老师点到会有点害羞。
她一直以为,在读大学以前,她本该就这样度过自己十二年的学生生涯。
可是那个少年闯了进来,弄得她措手不及。
——虽然带来的不都是好事。
但这并不妨碍苏雨眠在阳光正好,并无他事时,会忍不住地想起他。
旋律还在耳边徘徊,像抽棉絮般一点点抽走苏雨眠心底的防备。思绪越来越软,苏雨眠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拿起笔记本,敲下一瞬间涌入脑中的灵感。
“你指尖滑过嘴角,是我作业本里曾写下的秘密。”
***
入秋以后,大街上铺了一层红叶,B市露出一种盛装的冷艳。阳光折进落地的玻璃窗,给易聊的脸染上淡淡的金色,他望着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像一座雕塑一样。
卢良树走进咖啡厅后,一眼就看到了他。
“堵死我了。”卢良树一屁股坐到对面,拿起易聊面前的杯子就开始喝,咕嘟咕嘟好几口,放下杯子时,咖啡只剩下小半杯了。
易聊冷漠地看着他。
卢良树咂了咂嘴,脸立刻皱成一团:“我去,你点的是屎吗?这么苦!”
“冰美式什么都不加。”
“苦死爸爸了,屎都比它好吃。”
易聊认真地凑上前去:“卢哥,你好像有故事。”
卢良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身子下意识往后靠:“并没有。”
“别害羞,说说你吃屎的经历吧。”
卢良树:……
而后扼腕道:“我不吃你。”
易聊不以为意,叫来服务员,又点了两杯咖啡。
他们两个读高中时是很好的哥们,跟普遍的男孩一样,互相挖苦起来百无禁忌,什么都敢说。
卢良树大学毕业后进入金融领域工作,每天西装革履,戴上一副金框眼镜,用易聊的话来说,奥斯卡级别教科书式的斯文败类。
此刻,这个斯文败类抱着臂,道:“我们大书法家聊哥找我什么事啊?”
“下个月的同学聚会是你在负责吗?”
“算是吧。”
“打算怎么办?”
卢良树吃了一口华夫饼,漫不经心地道:“先去学校里转一圈,看看老师们,再一起去吃饭,饭后看大家的时间,人多就去唱歌。”
易聊若有所思。
卢良树立刻警觉起来:“你不会不去了吧?”他知道易聊不喜欢闹腾,但是聚会嘛,翻来覆去就是这些项目,“我警告你,你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你看着办……”
易聊喝了口刚端上来的咖啡,不置可否地道:“联系上多少人了?”
“十多个吧。”
易聊挑了挑眉:“那我要再加个人。”
“谁?”卢良树立刻来了兴趣,表情上都写满了八卦,“是家属吗?铁树开花了吗?”
易聊眼角弯了弯,道:“还不是。”
他的目光忽然变软了,像是晕开的墨汁在宣纸上绵延。
卢良树震惊了一会儿,喃喃道:“有生之年,我居然见到了聊哥思春的样子……”
易聊心情不错,没有揍他,反而耐心地解释:“其实她也是我们班的同学。苏雨眠你记得吗?高二转学走的那个女生。”
“啊,是她啊。”卢良树当然记得这个人,高中三年,他唯一一次见易聊魂不守舍,就是因为这个女生。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这两人又搭上线了。
他摸着下巴,心想:缘分还真是奇妙。
易聊见他半天没反应,淡淡地拿出撒手锏:“苏雨眠现在跟林铭铭的关系很好。”
卢良树眼睛一亮:“真的吗?”
“你不知道?”
易聊嘴角一挑,似笑非笑,十足的挑衅。
卢良树心有不甘地嘟囔:“我怎么会知道……”
“你还没追到林铭铭?”
扎心了!这下是彻底扎心了。看着对面那人故作惊讶和同情的目光,卢良树差点呛出一口老血。
“要不要来比比,看谁先成功?”易聊发出了挑战。
“比就比!我跟铭铭快要水到渠成了,你跟你家苏雨眠八字还没一撇吧?”
——你家苏雨眠。
这五个字让人身心愉悦,高岭之花聊哥勾了勾嘴角,神色也变得生动起来,也就懒得和卢良树计较了。
看易聊这样反常,卢良树忍不住冷哼一声,问道:“你确定要带苏雨眠来同学聚会吗?”
“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但是苏雨眠之前那个情况……”话说到一半,卢良树突然想起易聊似乎并不知道苏雨眠转学前的状况。
老师说苏雨眠转学是因为要跟着父母回老家,当时十六七岁的孩子们也深以为然,可是长大后再回想,这绝不是那个女孩离开的原因。
卢良树如鲠在喉,他攥紧杯把,只纠结了一小会儿,还是决定开口:“聊哥,我跟你说个事儿,其实高二那年,你去参加书法展以后,苏……”
话才到这儿,易聊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他接了电话,脸色立刻变得铁青,眸光瞬间暗淡了下来。
“卢哥,我得去趟医院,我爷爷昏倒了。”
卢良树错愕了一下,易聊爷爷不就是当今书法界的那个泰斗吗?他也紧张起来:“那你还不快去!”
易聊严肃地点点头,急匆匆地离开了。
片刻后,卢良树平静下来,他微微启唇,又闭上。
本来要对易聊说的话,全部吞回了肚子里。
——苏雨眠她啊,因为你,那段时间过得挺惨的。
***
创艺娱乐和国视合作的书法纪录片已经成组拍摄,以苏雨眠为首的文案工作者需要跟进拍摄内容,不断翔实文学储备,以便撰写解说词和旁白。不过,偶尔去一次剧组就行了,不用每次都到拍摄现场。
今天,苏雨眠没有跟组任务,就在家写Miyuki新单曲的歌词。创作的热情刚上来,纪录片导演就打了个电话过来。
导演说话很简洁,也很生气,扔下一句话:“你给我立刻过来。”
苏雨眠抱着手机不知所措。
她赶到后,发现整个剧组的人都有点如履薄冰,看到她的眼神也变得略带同情。
导演看到她,直接在她面前甩了一份文件,说:“你自己看看吧。”
苏雨眠翻开文件,上面是关于粉丝对嘉宾易聊的提问提纲。她手指顿了一下,看到几个触目惊心的问题。
“爷爷是大书法家,现在你在书法界的名气和地位有多少是靠爷爷呢?”
“面对粉丝的赞美和追捧,你心里会不会有负罪感?”
“新闻上说,从小你父母就因为太忙而不管你,这对你有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提问的角度很阴暗,每一个问题都踩在隐私边缘,看得苏雨眠头皮发麻,更何况,很多问题跟这次纪录片的主题压根儿没有任何关系。
导演点上烟,眯着眼道:“看着高兴吗?”
苏雨眠一头雾水:“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怎么回事?哈哈哈,你认真的吗苏雨眠?”导演被激怒了,“你是文案组长还是我是?我还想问你是怎么回事呢?你们组就交来这样的东西?”
苏雨眠一惊,心沉了下去:“我没有批准这份提纲,连见都没见过,这怎么会直接出现在您这儿?”
“你是怎么当的这个组长啊?”导演劈头盖脸对她一顿说,“你的组员交了东西,你都不知道?这份提纲已经传到易聊先生手里了!”
苏雨眠脸色剧变。
她看向那个关于父母的问题,白纸上的黑字渐渐变得狰狞。
她记得家长会上,易聊眼底的落寞。
导演没有时间让她慢慢慌,严厉地说:“你去把这个摊子收拾好。下次再出现这种事,直接中止跟创艺的合作。易聊先生那边如果出了任何差错,你们要承担所有损失。”
“导演,对不起。”苏雨眠鞠了一躬,拿着文件的手在发抖。
摄制组外围,几个女孩正凑在一起小声地聊着天。
苏雨眠径直走过去,点了点文件:“沈聪,过来一下。”
一个女孩表情不耐烦,眼皮子都不抬:“什么事?”
苏雨眠觉得她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干脆问:“你是创艺文创部B组的吧?”
女孩的鼻子里哼出一个“嗯”。
因为怕A组忙不过来,所以隔壁B组也出了文案进这个项目组。
“请你过来一下。”苏雨眠尽力使自己保持平静。
沈聪不情不愿地跟她走了。
到了没人的空地上,苏雨眠摊开文件,问:“这是你写的提纲?”
“对啊。”沈聪漫不经心地抠着手指。
“你不觉得你的提问不太合适吗?”
“哪里不合适?”
“你的问题完全把易聊架在‘恶人’的立场上,还有诸多问题涉及隐私,触碰底线。”
沈聪嗤笑一声:“你懂什么?问这些问题才有人看,不然现在哪有人爱看纪录片啊。”
苏雨眠深吸一口气,这个女孩不是新人,也不是不懂行业规矩,相反,她很了解,懂得怎样踩线炒作爆点,博人眼球,但她从骨子里就已经坏掉了。
“你的想法我能理解,但我不赞同,这些问题坚决不能出现,你拿回去自己看吧。”苏雨眠把文件扔给沈聪,压抑着心里的怒火,“还有,文件不要擅自拿给导演看,更不要直接交给嘉宾,这都要经过我的审核。”
“你?审核我?”沈聪促狭的眼睛里发出戾光,像是被惹怒了似的,身体微微颤抖,语调也拔高,“凭什么?我资历比你老太多,在创艺的时间也比你长,凭什么你是组长?凭什么你来命令我?”
苏雨眠愣了一瞬,不气反笑:“这就是你生气的理由?”
沈聪咬着下唇,怨恨地看着苏雨眠。
苏雨眠也在回望她,用观察的目光,眼中怒意不增反消。
“你说这些都没什么用,现在,我就是你的组长。”苏雨眠比沈聪高了很多,此刻挺直了身板,声音极其冷淡,一字一句地说,“再有下次,你直接滚出这个项目。”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聪看她平时柔弱,以为她是个好拿捏的人,没想到她压根儿不吃这一套,只能不甘心地把愤恨吞回肚子里。
这次的拍摄是在一个古香古色的书法协会里,苏雨眠走到最外面,看着小桥流水,忍不住揉了揉脸。深思熟虑后,她拨通易聊的电话。
“易聊,我找你说个正事。”
“嗯。”男人声音漫不经心,反而有种低沉、缱绻的感觉。
苏雨眠刚才压抑的委屈和怒火,在听到这个声音后仿佛都不复存在了。
“项目组出了一份采访提纲,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
“……你看了没?”
易聊顿了一下,诚恳地说:“看了。”
苏雨眠一拍额头,头疼不已,轻声道:“对不起。”
“道什么歉?”
“那份提纲没有经过我的审核就上交给了你和导演,给你造成困扰了,我觉得很抱歉。”
易聊似乎没当回事,语气如常:“你不用跟我道歉,我相信你。”
他好像躺在床上,“我相信你”四个字说出来,带着柔软而慵懒的鼻音。
苏雨眠的心肝一颤,脱口道:“要命了。”
“什么?”
“没什么。”摸摸耳垂,苏雨眠着急道,“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那些问题……那些问题应该很过分……”
“是挺过分的。”
苏雨眠呼吸一窒。
旋即易聊又说:“所以我才相信不是你啊。”
他说得很随意,可就是因为随意,才让人觉得是心里话。苏雨眠心口发烫,静默了良久,才道:“谢谢。”
易聊笑了笑,问:“导演也看到这份提纲了?”
“嗯。”
“被骂了吧?”
“嗯。”
语调低沉,像是个闷闷不乐的小孩。
易聊心下一软,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睡衣,只考虑了两秒,就说:“我现在去你那儿,等我。”
苏雨眠放下电话的时候,脸还有点烫。
易聊是打车过来的,大概二十分钟就到了。他穿得很简单,T恤、休闲裤、运动鞋,黑色碎发自然而不乱,脸色却有些憔悴。
苏雨眠来不及问他,他就大步走了过来:“苏雨眠,带我去找导演。”
易聊的突然造访让全摄制组的人措手不及,尤其是导演。他本来正在准备收工回家,看到易聊的身影,下巴差点惊掉,赶紧问助理:“今天没有易聊先生的部分吧?”
助理拼命摇头。
导演看到易聊身旁亦步亦趋的苏雨眠,脸色一沉,心想:这丫头又想干吗?
“管导。”易聊打了个招呼,寒暄了一下,“拍摄顺利吗?”
“顺利顺利,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我来跟您聊聊提问提纲的事。”
管导演的余光瞟着苏雨眠,恨不能把她吃了。他顶着笑脸对易聊说:“易聊先生真的太不好意思了,我们文案组把关出了点失误,那份提纲不成立,我们绝对不会用那一份!”
易聊笑了笑:“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
导演松了一口气,示意苏雨眠:“易聊先生大度,还不快来跟人家道歉。”
易聊伸手拦住了:“不用,她刚才道过歉了,而且这件事我真的无所谓。这趟跑过来,就是希望导演不要怪罪她。”
“啊?”
管导半天没反应过来。
敢情易聊专程跑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导演的目光好奇地在苏雨眠身上打量。
苏雨眠恨不能扒拉条地缝钻进去。
“管导,我记得你偶尔也做人物专访类的片子?”
“对对。”
“那些问题,我可以留给你做一次专访,怎么样?”
“啊?”
管导又震惊了。他今天震惊了太多次,终于,这回是惊喜。如果易聊正面回应那些问题,他这部片子绝对要火。
尽管是些上不了台面的问题,但确实夺人眼球,如果嘉宾愿意主动做这期节目,他高兴还来不及。
管导乐开了花,小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线:“那真是太谢谢您了啊,易聊先生!”
“管导客气了。至于苏雨眠,我跟她老同学一场,她的功底我还是放心的。”易聊揉了揉眉心,倦意再度袭来,“以后就放心交给她,没问题的。”
“好好好,肯定的。”导演很开心,连带着看苏雨眠都变得亲切了起来。
苏雨眠有点感动,自己捅了篓子,却是嘉宾来帮自己圆场,这也从侧面体现出自己在工作上确实疏忽大意了。苏雨眠在心中暗暗发誓,坚决不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出现。
想到沈聪那个姑娘,她又有些头疼,这样的定时炸弹放在身边,生怕她一个不注意对方就爆炸了。
跟着易聊离开的路上,苏雨眠一直在想这件事。
易聊看着她反复变换的脸色,有些好玩,看了很久,才开口问道:“怎么了?”
苏雨眠回过神来,觉得这等小事不劳烦他老人家费心,随口道:“没啥事。”
易聊也没在意,招了一辆出租车,打算先把苏雨眠送回家。
车开出去前,易聊从后视镜中看到一个姑娘眼神不善地盯着他们。
神经病啊。
易聊很困,懒得管,车子就开出去了,后视镜里也看不到那个姑娘了。
苏雨眠下车后,反复跟易聊感谢和道歉,并承诺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出现。
看着苏雨眠上了楼,易聊跟司机报了自家地址,但看了看时间,已经傍晚了,他便改了口:“算了,还是去第一医院吧。”
他要去爷爷病房里值夜。
算上今晚,他快两天没好好合眼了。
今天苏雨眠打来电话的时候,他刚有了睡意。他靠在座椅上,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梦里还想着,如果自己猝死了,一定要算在她头上。
***
第二天早上,病房里,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吊瓶里药水“滴滴答答”的声音。
一阵风吹进来,夹带着清晨潮湿的寒意,易祯瑜慢慢睁开眼。
他第一眼先看到白色的房顶,第二眼看到了自家小孙子。
“爷爷,您醒了。”
“聊聊啊,”老爷子看着易聊眼睛里的红血丝,有些心疼,“你又在这儿值夜了?”
“是。”
“怎么不让护工来呢?”
“我不放心。”易聊把爷爷扶起来,倒了一杯水,“护工不可能比我更细心,还是我来照顾您比较好。”
“哎,别多此一举,让护工来就是了。”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但易祯瑜心里还是很高兴。从易聊小时候起,他就最疼他,接送他上下学,教他识字,教他骑自行车,等等。
最后,在易家,也只有易聊继承了他的衣钵。
易祯瑜叹了一口气:“我这个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易聊给护工发了一条短信,让他带点早饭过来,然后对爷爷说:“医生说,您只是太操劳了。”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啦。”易老爷子淡淡地笑道,看了看自己沟壑纵横的手掌,“我这辈子什么都有了,唯一遗憾的就是你。”
易聊有些别扭地垂下头,他不想听到这种宛如临终遗言般的话语。
易老爷子摸了摸他的头,说:“聊聊,你爸妈忙于自己的事业,老是不管你,你生气吗?”
易聊的下巴收紧,颇无奈地说:“以前是气的,现在长大了,能理解,早就不气了。更何况,他们也不是不爱我,我能有这样的生活条件,也多亏了他们一直在外打拼。”
易老爷子没想到他会这么坦诚,愣了一下,随后欢喜得很:“聊聊是真的长大了。”
“爷爷,我前几天写了几个字,还等您出院后帮我看看呢。”
“那好哇,我们家还好有你,不然你爷爷我这十指的手艺都要失传了。”老爷子乐呵呵的,气色也好了很多,继续道,“你小子什么时候找个女朋友,带回来给我们见见,好歹了却我这一桩心愿嘛。”
措手不及的逼婚让人头秃。
易聊移开视线,难得有些局促:“我才二十四岁,还不着急。”
“还不急?”易祯瑜瞪大眼睛,恨不能敲他的头,“好姑娘都要被人家挑完了,你想等到什么时候?”
小孙子模样生得俊俏,家世背景也不错,如果要找对象,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他心一横,眉毛一皱,声色俱厉地说:“等我出院了,你就给我相亲去!”
“我不。”易聊这下答得很快很坚定,语气里莫名有种贞烈的味道。
易老爷子终于察觉不对劲了,有点慌了神,捂着心口道:“聊聊,你该不会是……同……”
“同性恋?”
老爷子眼前发黑,差点昏过去,易聊赶紧扶住他,道:“我不是,您想多了。”
“真不是?”易祯瑜狐疑地打量他。
“真不是。”易聊有些无奈,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他说,“爷爷,其实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老爷子眼睛瞬间亮了。
“……您别激动,淡定,我跟她现在还只是普通朋友。”
“还没成功啊?”
“没。”
“唉,你这熊孩子,太闷了,差点火候啊。”
易聊心里憋屈,居然被自家七十多岁的老头嘲笑了。他垂着头,耳根有些发烫,低声说:“等我成功了,就立刻带她来见您,好不好?”
易祯瑜的脸上笑开了花。
病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一道中年女声传了过来:“谁要带谁来呀?”
易聊立刻站起身,背部僵直,脸上笑意尽敛,他抿了抿唇:“妈,你来了。”
周茜兮放下包,走到病床前,轻声问:“爸,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老爷子指了指椅子,“坐吧。”
“既然妈来了,我就先回去休息了。”虽然话是说给周茜兮听的,但易聊的脸始终对着他爷爷。
周茜兮有些不自在。
在进入病房前,她听到易聊和爷爷聊得很欢,这种久违的来自家庭的气息让她觉得心里一暖,下意识地想要加入他们的谈话中。可从她踏进病房后,这个氛围就消失了。
易聊对她还是那么生分。
在她没留神间,她的孩子就已经长成了一个大人,有着挺拔得像树一样的身姿,有跟孩子爸爸年轻时一模一样的黑色碎发。可回想起儿子成长的这一路上,作为母亲的她却什么也没做过。
易聊是独自倔强地长大的。
想到这儿,周茜兮心里更愧疚了。
“聊聊回去睡觉吧,这儿有妈妈守着,这两晚真的辛苦你了。”周茜兮把易聊送到病房门口,还想多嘱咐几句作为母亲应该说的话,可是她常年缺席这个角色,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平时演过的母亲的角色,在此刻都化作苍白。
易聊笑了一下,却是毫无温度的自嘲式笑容:“那我走了。”
“聊聊!”周茜兮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语气急促而真诚,“等我忙完这一阵子,就隐退,好吗?”
易聊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道:“再说吧。”
声音极轻,轻得像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