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许村长的调解,父亲和母亲都安静了,仿佛觉得这样闹下去也没有意思,倒不如想办法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父亲采纳了奶奶的意见:把早稻收割完,卖了稻谷给刘家把彩礼钱还上。还给去外婆家那边的人捎了口信,让哥哥回来收割早稻,哥哥收到口信很快就回来了,还带了几个西瓜回来,这个往日里的白净少年突然间变黑了,他对我们问起晒黑之原因而答道:是因为和外公一起看西瓜地晒黑的。
炎热的仲夏,气温高涨,有风,但丝毫不会觉得凉爽,像吹来了一股热浪,我不能再独自提着钓杆和水桶去阴凉的树下钓鱼了,也不能在闷热的午后随意的去小溪里游水,父亲要求我必须跟着他和母亲、哥哥一起收割早稻。母亲和哥哥拿着镰刀负责割稻,我负责收集他们割好的稻捆,抱到父亲那儿去“脱粒”,父亲站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木桶前,从我手中接过成捆的稻子,高扬过头顶,再用力地敲打在木桶里预先置放好的一块木板上,这块木板上镶有许多成排的竹片,由高向低,像镂空的搓衣板,也像一级一级的台阶,父亲把成捆的稻子重重地在“搓衣板”上往复敲打着,嘴里喊着“嘿哟、嘿哟”的号子,稻穗上饱满的谷粒就像零散的雨点般脱落掉进木桶里,父亲的号子喊得越响,谷粒就落得越多越快,为了防止扬起时谷粒的飞散浪费,木桶四周有用竹子做的竹垫包围着,像一堵竹墙一样,只留站人处开放。方桶,在各个地方叫法不一,有叫“扮桶”的,在当时机械化没有普及的农村,使用的都是这种古老的简便收稻工具。
太阳似火球一般,晒得身上发烫,虽然戴着草帽,但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加之抱了成捆的稻子,身上就发起痒来,不停的抓挠,让人难受。趁着父亲停下来将方桶里脱好的稻粒往谷箩里分装的间隙,我躲到了方桶后面背荫的地方坐着,捡起一根稻草,剥出禾管裁下,做成哨子在嘴里吹玩着,哨子只能发出单一“嘟嘟”的声音,如果用两手掌裹着禾管,然后来回的开合,像按笛眼一样的控制气流,再配合嘴里时重时轻的吹气,就能吹出像公鸡打鸣的声音,还有婴儿啼哭的声音,我觉得这两种声音都很好玩,就一直吹玩着。水牛在不远处的田埂边卧着,半眯着眼睛,显得十分安静悠闲,一根长尾巴像扫帚一样的驱赶着蚊蝇,嘴里好像总有嚼不完的东西,听到哨子声,它睁大了眼睛望着我,那神态令人忍俊不禁。
父亲发现我不在抱稻捆,又听到禾管的哨音,便走到方桶后面来,从我手中一把夺过禾管说:“又躲在这里偷懒!”
我挠着痒回答父亲:天气热,身上痒,爸,我不想收稻子。
父亲大声的说:如果你不好好读书,将来就得在家收稻子。
当时的我并不明白读书与收稻子有什么关系,认为父亲只不过是想骗我好好读书,他就不用经常被李老师叫去谈话了。
收稻子的第三天中午,父亲打着赤脚,挑着一满箩担的稻谷往家里走,他仍旧嘴里喊着“嘿哟、嘿哟”的号子,在滚烫的地面走得飞快。母亲提前回家做饭,只留哥哥和我在后面,哥哥也走得很快,落下的只有我一个人戴着草帽在烈日里无精打采地晃悠。
经过凤英家门口时,里面传出了哭声,凤英的父亲高有喜站在门前,往一口大锅里烧着纸钱,一边烧,一边就大颗的眼泪如雨下。大锅里的纸钱烧得很旺,火红灸热的火焰,袅袅升腾的青烟,给空气中增添了许多热量。我明白这是农村有人去世时才会有的举动,心里不免感到哀伤,从口袋里掏出那根禾管,随意摆弄了几下,放进嘴里就吹了起来,可是,它吹出的声音却没有半点悲鸣之气,我又用手掌裹着,吹出婴儿的啼哭声,高有喜走过来一把从我嘴里夺过禾管,十分气愤地摔在了地上,又用力地踩上几脚,我被他的举动气哭了,高有喜忍着没有发怒,手指着我轻声的说:快走,快走,别在这儿捣乱。
我气呼呼地回到家,奶奶在跟父亲说:喜子家女人不知得了什么病,今天上午从医院里拉回来人就走了。母亲说:肯定是治不好的病,离得这样近的邻居,买几把草纸去送送人家。父亲和奶奶都不吱声了,仿佛他们只是知道了一个这样的消息,至于送什么,不是讨论的兴趣所在。
傍晚时分,当我从稻田里归来,凤英家里聚集了许多人,门口扎了一个临时的雨棚,摆着桌子和茶具,门联也贴换上了绿色的对联,像是要做酒席的样子,隐约可见凤英和凤龙穿着白色的连体衣帽跪在屋堂中间,还有不时的呦哭声......一阵激烈的鞭炮声响过,雨棚里坐着的二个人,一个拉着二胡,一个吹起唢呐,吹拉出一段幽幽怨怨的曲子,让人听了肝肠寸断,我第一次发现乐器有如此动人心魄的力量。
我觉得我做的禾管也能吹出像唢呐那样的声音,不过我是吹不出曲子来的,我用手掌裹着,把开合的节奏放得慢一些,吹气变得平缓一些,然后学着吹唢呐的腔调,把禾管哨子吹出了悲凉的音调。奶奶不喜欢我吹这样的哨子,特别是当我在家里吹,她说这样不吉利,指不定哪天就把她给吹走了。她把我的禾管哨子从嘴里夺下来,改装成了“收稻的草人”,她把一根小的稻草插入禾管里面,然后从禾管的开裂地方拉扯出二瓣小稻草,说这是草人的双手,只需要轻轻的上下拉动小稻草,草人就挥舞开了双手。我看着奶奶给我做的新奇玩具,觉得这个草人像在方桶前用力甩着稻捆脱谷粒的父亲。想到父亲对我说的“如果现在不好好读书,将来就得在家收稻子。”我就对奶奶说:这是我将来的样子。奶奶笑着说:种稻得谷,饿不着肚子。奶奶喜欢你将来的样子。
奶奶的话不是我想要听的,因为,我一定儿也不想将来成为这个样子,可奶奶却以为我很期盼成为这个样子的将来。
我决定把奶奶做的“收稻的草人”收藏起来,看看将来我会不会真的成为这个样子。我还是更喜欢吹禾管做的哨子,它虽然不能吹出美妙的音乐,却也能表达喜怒哀乐。每当想起远方的姐姐时,我就会坐在小溪的堤岸上,曾经她来到过的地方,轻轻的吹想哨音,想到姐姐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许多好吃的,我就把哨音吹得像公鸡打鸣一样的欢快。
凤英常对我说:白添,你教我吹禾管哨子吧,我想妈妈的时候就能吹给妈妈听。
我给她制作了一个精致的禾管哨子,可当她放进嘴里吹的时候,吹出的声音是欢快的,不管我怎么教,她总是无法吹出她想要表达的思念。
她觉得烦了,就对我说:“我不学了,你替我吹,我坐在旁边一边听,一边想妈妈。”
早稻收割完之后,奶奶坐在屋里,拿着竹响篙,守着门前晒谷场上的谷子,晒谷场用竹篱笆圈着,鸡鸭进不来,常有飞来偷食的鸟雀,奶奶看见了,就会敲响竹响篙,大声的驱赶着。驱赶完了,她就嘴里嘟囔说:往年都给你们吃得饱饱的,今年不行,孙子要上初中。
开学的日子渐渐临近,即将要上初中的孩子们的家长都在忙碌的准备着,读初中要住校,需要准备的东西有很多,诸如被子、衣服、木箱、水桶等生活用品,还要给学校里交柴火,父亲一点儿准备也没有,站在门前抽着烟,望着晒谷场上晒得金黄的稻谷出神。
因为父亲没有准备,哥哥偷偷的流眼泪,他的性格不如我那么直接,会想着借助眼泪来诉说心里的委屈。
父亲说:“稻谷卖了,先给刘家的彩礼钱还上。”
母亲反问道:“白尚读书怎么办?”
父亲叹了口气,回答道:“那就不读了。”
哥哥背过身去,哭得更厉害了,那压抑的哭声,仿佛我的禾管哨子也吹不出他的悲伤。
母亲坚决道:“一定要读,砸锅卖铁也要让白尚读书,不读书,将来就没有出路。”
父亲踩灭了地上的烟头,又忍不住骂起姐姐来,说都是因为她打乱了家里的计划。奶奶说:尚儿学习成绩这么好,让他去读吧。父亲默不作声,一直看着晒谷场上的稻谷,仿佛稻谷会告诉他答案一般。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父亲唤哥哥去晒谷场上帮忙,哥哥赌气不去,父亲又来唤我,我借口“收谷子会扬起灰,落在身上会发痒。”也离得远远的,父亲只得再唤哥哥。
夕阳渐坠,晚风轻轻,看着石林沟四处的晒谷场上到处忙碌的身影,我在远处吹响了禾管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