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误事

按照哥哥说的方法,我挥动铁锹,把锅炉旁边堆着的竹节和竹屑混合物铲起,往宽大的炉灶里填,灶内逼人的热气瞬间被掩盖,但过不了多久,便燃得更旺了。

添完柴火,我坐在一旁的板凳上,百无聊赖的看着对面两个菱形铁桶在那儿旋转着,像永不知疲倦的风筝。铁桶旁边有一扇门,里面传出“嗡嗡”的机器声,我知道那是凉席片半成品生产的最后二道工序,一道叫做“精断料”,另一道叫做“钻眼”。“精断料”是通过把“冲坯机”冲出来的“竹坯”用断料机切断成大小规格一致的料片。“钻眼”是把这些料片经过挑选后放入机器,通过不断运送,四颗钻机同时钻出四个小洞,方便成品时穿线串珠。

一根毛竹就这样被精细化分加工成了一件产品。

门口出来了一个带旅行帽的女工,吃力的拖着一袋竹屑废角料,我知道锅炉旁边堆积的“混合燃料”就是她们拖过来的,于是,飞奔过去帮忙。她见我来,也不作声,只是给了我一个礼貌的微笑示好,当两个人一起把竹屑倾倒在锅炉旁边时,她说了一句:“你是白尚的弟弟?”

“嗯!”我骄傲的用力点头,又生怕她没听见,补充道:“我昨天刚来的。”

“难怪模样和他长得差不多!”她摘下帽子,拍了拍额前留海上的灰尘,微笑着对我说:“谢谢你!”然后,戴上帽子,跑进了车间,飞扬的马尾辫洋溢着热情的青春。

留在脑海里的记忆,在这一瞬间被固化。

我看了温度计,依然在七十一度上下徘徊,便猛铲了几锹“混合燃料”填进炉灶里,直到把它塞得满满当当的,然后,倚在门边看车间里的女工们干活。

车间里有六台“钻眼机”,此时,只有四台在“嗡嗡”的工作着,我一眼便看到了刚才那个女工,她坐在第三台机器前,身子坐得笔直,一丝不苟的把挑选整理好的料片往机器斗里放,飞扬四溅的竹屑伴随着“嗡嗡”的机器声,填满了机器前的白色蛇皮袋。她看起来大约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脸小圆润,肤白净美,双目含泉。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我忍不住向前,坐到她的机器前帮她挑选起料片来。

“叫我阿秀吧!你呢?”她微笑着回答道。

“我叫白添,今年十五岁。”

她听了,惊讶道:“这么小,怎么没去上学?”

“家里穷,又不想读!”我掩饰起自己来。

“家里穷更要读书,你到这里来做工,能吃得消吗?”

“我不想读书,读书的结果无非就是找个好工作上班。”

“读了书最起码能找个好工作,不像你现在干这么重的体力活。”

我无话可接了,若是我能用功读书也不至于遇见你,我心里想道。

“哦,我知道了,你在学校里一定是个调皮捣蛋的学生,不想读书的孩子都这样!”她又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甚是好看。

我没有说话,不置可否的神情,令她对自己的话有了几分自信:“像你这样不爱读书的人最好去学一门技术!”

“技术?学什么技术?”我好奇道。

“修汽车,电焊,挖掘机等等,只要你想学。”她一边仔细的整理料片,一边认真的和我说话。

“这些......我都不想学!”

“你想学什么?”

“学电脑,因为,只有坐在电脑前的工作不辛苦!”

她微微一笑,像是给我鼓励:“那就去学呗!”然后起身拿起旁边的竹筛子去不远处的断料机下铲料片,铲了几铲,就在那儿抖筛子甩灰。

钻眼机“嗡嗡”的响着,有节奏的来回给料片钻出四个针眼,由于手法生疏,我整理料片的速度很快就跟不上机器运转的节奏,看着机器空钻,我有些手忙脚乱,便不加挑选的乱放,把一些不合规格的料片塞入机器,钻眼机立即就卡住了,发出“呜呜”的声响,她听到声音,急忙端着竹筛子跑过来,慌忙关了开关,没有责怪我,只是取笑道:“跟不上机器节奏了吧!”

我说这机器转得好快,她一边更换断针,一边说:“一分钟转一百多下。”

“这么快,怎么跟得上?”

“我特意让机修工调的,太慢了没有产量,不合算,这几台机器,属我的最快。”

她换好了钻针,又调试了一遍,把筛好的料片倾倒在台子前,便安心的坐下,两手飞快理料,如拈云弄雨。

我吃惊的看着她,心里充满了崇拜。

哥哥急匆匆的走过来,神情懊恼的对我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煮片池里温度多少了?锅炉有没有烧火?”

我回答道:“有烧火,温度上不去,总在七十一度上下徘徊。”

“不可能,这么久了,温度一定上去了。”他说完就朝外奔去,我紧随其后,以便验证自己所说无误。

到了池边,他拿起温度计在灯光下照看,过了一会儿,大惊失色,嘴里喃喃道:“糟了!八十二度。”

说完便戴起手套,掀掉池面的塑料薄膜,拔出插入池中的黑管,黑管下是长长的白色铁管,向外喷射着水蒸热气。原来,凉席片是通过加入“双氧水”后利用蒸汽煮白的。

“叫你看着温度表,你跑到车间里去玩什么?”哥哥轻轻的责备道,又急得手足无措。

有二个工人走过来询问“怎么回事?”,哥哥说:火大了,片煮老了!一人出主意道:“快加冷水啊!”另一人反对说:“没用,温度过高,料片已经老化。”

“白尚,你是煮片的老手了,老板经常表扬你,今天怎么阴沟里翻船了?”一人取笑道。

“唉!”哥哥看着满池泛红的料片叹着气。“今天抽空洗个澡,让我弟看着,没想到......”

“你弟又不懂,怎么能交给他?”其中一人说道。

“我交待了要密切关注温度,因为,温度计测量的是最上面的温度,而蒸汽在下面热着,所以,温度是慢慢升上来的,到了后面,七十八度以上,温度上升飞快,也许你撒泡尿的功夫,温度就‘蹭’的上来了。”

我辨称道:“我又不知道,你让我看温度表的。”

“你倒是看呀,跑去车间和人家闲聊什么?”哥哥怒斥道。

第二天,池里恢复了平静,像夏天暴风雨后云散风清的宁静。哥哥先拿抽水机把池里的水抽干,接着,脱去上衣,鞋子,只着短裤,赤着脚跳入池中,踩在料片上,挥舞大铁锹,一铲接一铲的往大竹筐里装,氤氲着的黄色雾气笼罩着他的全身。

铲了半筐,哥哥就和我抬着往厂外面的水泥场上去,我在前,他在后,到了水泥场上,拿一块长长的雨布垫着,掀了筐子,那些凉席片在雨布上生出一个小山似的堆子,再用耙子像农村晒稻谷一样匀开。

哥哥已经满头大汗,汗珠儿挂满健硕的身体,微黄的头发像营养不足。

“添啊,你来铲一会儿。”哥哥丢下铁锹,走上池来歇息。

脱了鞋子,走下池子,氤氲气还在飘散,刺鼻的双氧水味熏得让人嗓子痒想咳嗽。我捡起铁锹,一铲接一铲的干起来。

哥哥坐在地上说:“马上你也不用染头发了。”

那时,街上流行“小黄毛”,青年后生都喜欢在头发上下功夫,染黄的,红的,还有绿的和彩色的等等,奉为潮流。

我停下铁锹,看了一眼哥哥那像营养不足、杂乱如鸡窝的“黄毛”。

“干这活有二大好处,一是,染发不要钱;二是,脚气能治好。”哥哥笑说道。“长期在这种环境下熏陶,头发会变黄,同时,脚上的细菌也会被杀灭。”

我为哥哥苦中作乐的精神感到钦佩,居然能把坏事往好事上想,真不容易,让心生退意的我有了些许鼓励。是的,不好好读书的后果真的很严重!以前,总以为自己有力气就能出去干活赚钱,现在想来,钱真不是那么好赚的。

胖胖的老板一到厂里就直奔水泥场,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诺基亚”,挺着“啤酒肚”,黑着脸,乌云密布,两颗眼珠“滴溜”直转。

我和哥哥正在用耙子把凉席片匀开,仿佛知道大事不妙的我,低着头,不敢看那张比发怒还难看的生气的脸。

“白尚,你怎么搞的?把一池子片煮成这个鬼样子,到时,谁买啊!”乌云之后终有雨,老板指着哥哥骂道。

“老板,对不起!是我的疏忽。”哥哥低着头,嗫嚅道。

看着满地本该黄白色却因温度过高煮成褐红色的凉席片,我不禁悔恨起自己来......

老板说:如果卖不出去,这一池子损失全部由哥哥承担,哥哥没有争辩,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望着当空的艳阳,对我说:“添啊,去买几瓶啤酒来解解渴。”

我说:“啤酒根本不能解渴。”

他如朗诵诗歌一般的说:“那微微的苦涩,正迎合了我的味蕾,如绽放了花的芬芳,涌了甘甜的清泉,怎么不能解渴?”

我听不懂他说些什么,恐怕不买的话他就要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