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二十岁之前待过十年的地方,就是他真正的故乡。之后无论他活多久,去过多少地方,故乡都在骨头和血液里,挥之不去。”
我要写的主题跟这段话没关系。但我特别喜欢这段话。因为喜欢,没关系我也要扯上点关系。
我二十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家乡,直到我二十岁出门读大学,才离开那里。对,我二十岁才去读大学。出生在十二月份,比同龄人晚一年读书,高考又复习了一年,所以折腾到那么晚。出色一点的青年才俊二十岁都大学毕业了。一个人慢首先慢在起点上,这就注定后面要用吃奶的劲才能赶平。
读大学填志愿时,我自卑,不敢去大地方,什么BJ、上海啊,都没填,除了我的分数上不了那儿的大学,还有我怕这些纸醉金迷的城市会带坏经不住诱惑的我。这就是小地方出来的见识短浅。我现在已经大彻大悟,年轻人就要去最繁华最有钱,精神文化和物质生活都最丰富的地方。年轻就要先见识最好的,你知道最牛的人大概是什么样,你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才不会成为井底之蛙。还有,“人不风流枉少年”。大学填志愿那会,我填的都是什么云南、湖南,基本和我家乡平起平坐的地方,后来没一个中。无奈复读,还是没中,最后调剂到了一个比我家乡还老少边穷的山窝里,唯一好一点的是风景不错。想来那四年,还是失去大于收获的多。
其实如果按照我小时候的样子去成长,我连大学都上不了。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不读书,上课走神,天天只知道玩,还是犯坏的那种玩。跟学校里一群不读书的高年级女生混在一起,认老大,偷小卖部的东西,我经常做那个把风的。等我读到四年级,那群高年级女生读六年级,她们要毕业了,选新的老大,就选了我。原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我准备当老大的时候,那群姐姐们因为忙着“小升初”考试,决定把这个“退位”仪式和“登基”仪式放到她们考试之后。好不容易盼到她们装模作样考完试,我满心期待自己的“登基”仪式,成为统治当地小学女混混的首领时,原老大的母亲去世了。她也没考上初中,被她老爸带到另外一个城市去读书。往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我们的那个团体也解算了。我自然也没做成老大。“退位”仪式也变成了“欢送”仪式。
一晃两年,那两年我依旧不读书,不学习,上课走神走的厉害。终于轮到我考初中了。那时我对读初中也没规划,反正重点高中我是上不了了,上了我也不想去,那都是有钱子女读的学校,进后又少不了攀比。我家要供三个孩子读书,没那么多钱给我穿衣打扮,我小时候应该是自卑的吧,所以老不想去跟人家比。上幼儿园中班时,需要买教材,爸爸没舍得给我买,不知道从哪找了一本旧教材给我,我觉得丢人,就把这教材偷偷放在学校旁边垃圾桶的后面,不带到学校,怕被同学笑话。我就想上个中不溜秋的初中就可以了。虽然不读书,但是我的成绩也不是特别糟糕,在班里也能排个前二十。我的成绩不差,我觉得不是我聪明,可能其他同学比我还贪玩。我读的是国企纺织厂下面的子弟小学,同学基本都和我爸爸在同一个厂工作。那儿有幼儿园、小学、澡堂子、菜市场、家属楼。在这儿读书生活是没有秘密的。我一直在那儿裸奔生活到二十岁,不敢早恋,因为走漏风声太快。
就在我浑浑噩噩迎接小升初考试时,我的姐姐生病了。
姐姐这次病的很严重。她得了抑郁症。那还是千禧年之前,九十年代,抑郁症还不像现在这么普遍,大家都觉得得这病是脑子有问题,不是神经病也是精神病。其实这两种病完全不一样。我也是后来被姐姐科普了才知道。姐姐生病那段日子,是我们全家最难熬的时光。抑郁症的症状是病人睡不着、失眠,时时刻刻去寻死。所以那时我妈就天天在医院守着姐姐,看着她别让她自杀,我爸白天上班,下了班还赶紧忙着做点小生意,维持家里人的开支。我懵懵懂懂,就知道家里发生了事,挺严重的事,看到我妈在家里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要是姐姐走了,她也跟着走。姐姐动不动就哭泣,爸妈也无暇管着我和弟弟,只能我们自己张罗自己。弟弟比我还小两岁,他也是贪玩,他还本性善良,常被人欺负。贫穷是一张难以褪掉的皮。小时候家里不宽裕的孩子,多少都带点自卑,还被别的小朋友看不起。如果学习成绩好一些,还会有点自信。
长大有时真是一夜之间的事。
自从姐姐生病后,我的性格发生了质的变化,不那么闹腾,开始学习,准备小升初考试。我得努力考,考上初中,不花钱的那种初中。如果考不上,要交学区费。家里已经没钱再付那笔在当时的我看起来类似于现在杭州一平米房价的学区费了。我要去上好的学校,不读那种一般的学校。离考试冲刺的那两个月,我只去医院看过姐姐两次,她有一次状态很好,还和我拥抱,说了一些感谢我的话。现在回想起来,这种状态才是不好,才是不正常的。正常的姐姐是和我争吵,是因为一件衣服就和我打起来,就跟韩剧《请回答1988》姐姐宝拉撕扯着妹妹德善的头发一样,有事没事都要嘲讽她。这才是亲姐妹的日常状态啊。那两次姐姐对我客气的陌生,我被她拥抱着,听她说那些跟临终遗言一样的嘱托,心口像架了一把刀一样,稍微碰一下,就难受。
姐姐以前读书很好,经常在班里考前五的那种。她从小在农村一直读到小学一年级,才调回城里。离开了陪伴着她长大的外公外婆,又被势利眼的班主任看不起,被城里的学生孤立。在这样的环境下,她成长的并不开心,也或许就是这样得了抑郁症吧。等我们长大一点,有时谈起小时候的事,姐姐还念叨着说城里的小孩太机灵太会算计,怀念农村小时候在外婆家长大的时光,镇上的人对她有多好,老师对她有多关照。可能那个时候,她多多少少感觉到这种城乡生活的差异,这种对陌生环境的不适应,对她的成长起到的更多的是负面作用。
十二岁以前的童年,对一个人一生的影响,有时真是巨大的可怕。
因为姐姐的病,家里人想尽了办法。妈妈甚至从农村请来一个神婆来家里做法。那神婆是个六十多岁的乡下老太婆,在家里装神弄鬼,把香灰倒在茶水碗里,让姐姐喝下去。最后姐姐直接又哭又闹,爸爸不理会妈妈的做法,把姐姐送回到了医院,开始继续新一轮的治疗。
那段阴暗的日子,我每天被读书焦虑着,这道题不会做,那个阅读理解错了好多。考不上初中怎么办,我这一辈子就完了。我都觉得我也快抑郁了。那时,小学就在我家住的那单元楼附近。我早晨很早起床,看那些已经读了初中的哥哥姐姐在我眼前晃荡,偶尔我还硬凑上去聊天,问她们当年怎么考上初中的。人的潜能或许就是在危机阶段被激发的。两个多月的瞎读和苦读,最后,我以最后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当地还不错的初中重点班,还免了八十元的桌椅费。放榜的那一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考完试我就轻松了。我去医院看姐姐,和老妈聊天。我妈妈二十五岁有的我,那时她三十八岁,我爸四十五岁。人到中年,真是不容易。我第一次体会到为人父母的难处,感到生活的压力,都是因为姐姐的这一场重病。
姐姐最后怎么出院的,又怎么开始继续上学的。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我们老家那个精神病院,所谓的治疗,也就是给姐姐开点药,挂点点滴,开导开导她。稀里糊涂的治疗,最后不了了之,姐姐没自杀。可能抑郁症就是一个阶段吧。那个阶段之后,姐姐的性情大变,开始敢和同学争论了,开始不怕谁了,也开始学着花钱。因为她生过病,爸妈不敢说什么话刺激她,顺着她的心意走。有时她任起性来,谁都不敢惹。
姐姐的生病让我变得脱胎换骨。升入初中后,我整个人的心思全扑在学习上,从来没有如此爱读书爱思考。这么爱学习,成绩自然不差,后来考上了当地不错的高中,读了文科重点班。可能初中太努力,高中就懈怠了,高中三年的心思又不在读书上面,后来大学读的也很一般。这都是后话。姐姐的学生生涯却大不如以前,后来她读了一个很差的高中,高考结束又去上了中专,她想读大专,可是爸爸不愿意给她出钱读。
写到这里,心里一阵酸楚。人是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的。这都是命。姐姐生病是命。我觉得我的家族有抑郁症的基因。可能因为爸爸从小是孤儿,被虐待长大,没人疼没人爱,经常被继母逼着干苦力,还被挨打。听老妈说,老爸十几岁时就喝药自杀过,后来被抢救过来。我初三的时候,有一阵子也有抑郁的倾向,睡不着,内心时常感到害怕。弟弟读初中的时候,也时常感觉不快乐,最后也休学了几个月,后面读书也不行,读到高中就辍学了。
抑郁症这个魔靥。姐姐和弟弟没闯过去,我闯过去了,全凭借运气和上天的不公正待遇。
现在,姐姐已经结婚。我有时觉得,我和她很像,有时又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觉得老天给了她磨难,这磨难摧毁了她人生的一小部分。我时常觉得这对姐姐有些不公平。可是我也无能为力,咒骂没有用。人的一生面对的劫难一个又一个,总不能活在过去,总要应对一个又一个劫难。靠自己,才能看开,才能走下去。哪怕是带着伤口生活,也要过下去,也要战胜自己。
“海子——《日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笼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德令哈……
今夜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
1988年7月25日火车经德令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