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不取决于相处时间的长短,血缘关系的远近,是否欠情太多,到底应不应该,就是那么的好,掏心窝子的好,以命抵命的好。
敏霞引走了敌人,在严刑拷打下也没有吐露关于我――十二楼的任何行踪。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心里只装着我的安危,孤注一掷,请这个敌人的家属来救我。这女人不辱使命,请自己的朋友帮忙,楞是用一个大浴桶装回了我。路遇敌人,这个女人机智过人,应对如流……
我在桶里已视生死为草芥,听着这个女人与那“打手”的对话,心想,就是那人下一秒忽然掀开了桶盖发现了我,把我抓去上刑,我也无什么怨言了。偏偏那个人不上前来,也不远离,只是跟在黄包车旁调侃:
‘嫂子你的脾气可够大的,我哥那爆脾气都比不上你。你得做点好吃的慰劳慰劳我哥了。’
‘用我给他忙活什么?他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过着神仙日子。’
‘这就是您的不对了,他这几天都没回家,您也不关心关心。’
‘哦,我也奇怪,他是几天没归家了,去你们那找他,楞是没见着。他除了忙着审犯人,又赶上别的活了?’
‘嫂子您还真是心大,您看看别人家的太太,都忙着收拾细软呢,据说,’声音忽然靠近了许多,也低了许多,想是那人往这边靠了靠说话:
‘据说,那边的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咱们的人根本就没打的心思,所以好多人家都准备好撤了,你还不赶紧准备准备?’
‘不准吧?’我听到那女人犹疑的声音,
‘我可一次都没听见我家那个说到走的事,他肯定不相信你们这些瞎传的鬼话!’我在桶里清晰地听到那人意味深长的笑,他还是没有走,又凑近了说:
‘这两日如果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您尽可来找我,小弟我一定会让您满意,保您――以后的周全。’那女人的话语里已明显地流露出不耐烦和警告,
‘好吧,好吧,你这份心意我替你哥谢谢你了,赶明个我见到他,一定好好地向他学学,替你美言几句。’不想那人却毫不在意地说:
‘人的心意总会变的嫂子,你以后会明白的。这说着马上要到家了,我帮你把浴桶放进院里吧?’
‘就你这小身板,是你搬桶啊,还是桶装你,不用啦,兄弟,快去忙你的吧!’
‘那怎么行,这不到了嘛,赶上了还不搭把手太不够意思了,来,来,我来。’感觉车子停了下来,盖子一下子被掀开了,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刚才还觉得无所谓生死的我,看来还是不愿接受被抓这可怕的结局的。我埋头闭着眼睛等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偏偏听见两声‘哎哟’,其中一声是从我头上‘哎哟’着翻过去的,带过一阵清幽的香气,就听那女人说:
‘呀,真是对不住了兄弟,这坐了一会车,腿早就麻得不行不行的了,站都站不住了,哎呀,把你砸的不轻吧?看’我惊异地低着头微抬脸向上看,正看见大牛的木讷的脸闪过,他一下子又盖上了桶盖。随后浴桶摇晃了一下,腾空了,有节奏地晃着向着一个方向移动。那个男人的声音:
‘幸亏我在这接着吧?不痛不痛,嫂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那女人的声音跑过桶旁,很快有开门的声音,再然后,我感觉坐实在了地上。那男人追进来的声音:
‘哎哟妈呀,你的劲儿真大呀,这么大个桶,你轻轻松松地就搬进来了。’那个女人凑上去的声音:
‘大牛的劲儿大着呢,还有功夫在身,七八个人近不了身呢,咦,兄弟你今天不忙啊?我看你在街上都闲逛这大半天了,不怕我家那个找不着你呀,快回去他脸前晃晃吧。’那人稍停顿了一下,才说:
‘也好,我是得忙活一会了,不过这位大牛兄弟,可否去帮我一个闲忙,就一会儿。’又是一小下的沉默,许是那女人跟大牛对了一下眼神,就听那大牛低沉,中气十足的声音:
‘行,我跟你去,咱们现在就走吧。’那人定是没想到大牛这么痛快地答应,迟疑了一下只好说:
‘哦,那好吧,我们走吧,嫂子我先去忙啦。’
‘去吧,去吧。’我从那女人的声音里听出了暗藏的喜悦。随着院门关上的声音,我又听见了不客气的上栓的声音。接着我就被从桶里拉了出来,开始了忙碌的藏身。
我在荷缸里,外面的声音却听得真真的,尤其是那个搂着她的男人亲昵的口气,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也是在那会儿我才知道了她的名字。我竭力不去听人家两口子的‘墙根儿’,只是下面的话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那个男人的嗓音充满了甜腻感:
‘香儿,我自忖娶了你以后,没让你受太多苦,但也没让你享了福,与你们家那名门望族的家境来比,当初我是不该强求你来跟我过这‘青黄不接’的日子的,你不怪我吧?’那个叫‘香儿’的女人故作责怪地说:
‘既是夫妻,何谈怪与不怪?咱们在一起的这几年,虽然没有孩子,但是你们恩爱有加,日子过的也很和顺啊,干嘛提这个,莫非,你有了外心?’
‘外心倒是没有,只是觉得对不起你了。’
‘好吧,我接受。’
‘你想要的,我都尽力满足。’
‘我想,你满足不了了。’那女人幽幽沉默了片刻,那男人说:
‘我身上带着一样东西的副本,本来是怕他们不带我走,要挟一把的,现在看来不用了,我的名字已经在撤离名单里了,我留给你吧,也许,你会有用。’
‘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知道。’
‘我想问一句,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谁吗?’
‘后来知道的,但我一直都爱你!’我忽然无语,我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却是无法说清楚的,那个女人也无法再问,于是她说:
‘走吧,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去吧。’
‘你不留我吗?’
‘听从你自己的心吧,你回来是想告诉我结果,而不是来问我答案的吧。’那个男人沉默,女人也没有再说话。风吹得屋顶上的树叶哗哗作响,该结束的终究要结束的,哪怕前几秒还甜如蜜,然后就天涯两隔,相隔无法僭越的鸿沟。那个男人起身走向门口,我能听出那拖沓的脚步声里有多少委屈和不舍,但另一行脚步声却再没有响起。门栓声再一次响起,片刻,一只手抚过我的脸,我伸出了手,被一把抓住,用力拉出水面,我像一尾活力四射的鱼跃出了水面,水花四溅,腥味十足。
在一张院凳上坐了好一会,我大口喝着水,在水里浸了这么久,我第一感觉竟然是口渴,渴得能喝下一缸水。那个女人默默地看着我,竭力掩饰着任谁一眼都能看出的满溢的悲伤。我却只能装作没看出来,故意问:
‘您救了我,我却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何香。’
‘荷香?荷花的香气,好名字。’
‘不,人可的何,香气的香。’她说这句话时笑了,那笑里有说不出的秀媚,顺手还抚了一下头发,右手大拇指上的那个绿色翡翠扳指煞是抢眼。我立刻转移话题说:
‘啊,你这个扳指很漂亮呀。’她马上摘了下来,递给我,我没有接,而是直视她的那只大拇指,那上面是一条环状的伤疤,很宽,却正好可以被扳指挡个严实。她见我坚决的眼神目不斜视,无奈地笑笑说:
‘你猜得对,这是铁钳子留下来的印迹,当时只是把骨头夹折了,并没有断掉,现在虽然长住了,这半个指头是没知觉的。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一直戴着扳指,没有人能看出来吧?’
‘可是你的手刚才在缸里抚过了我的脸,你不要忘了我是做什么的,长年敲打键盘的我,是最能感觉得到手指的劲道和触感的。’
‘你真的很厉害呀,这样也可以感觉的到。’我思忖了一下,猜想她不会说,但还是问了一句:
‘这伤疤是怎么留下来的呀?谁能做出这种灭绝人性的事情来?这得多痛啊!’不想她轻飘飘地说:
‘他们无非是想从我的嘴里得到点什么,当然了,他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人,白费力气就不说了,呵呵。’我不由自主地拉过那只手轻轻地抚摸那伤疤,泪水浸满了眼眶,她任由我抚摸,没有说话,有些事情是不能问太多,说太多,譬如他们是谁?他们想要得到什么?这是纪律。但我还是问了一句,
‘你下一步怎么办?’
‘留下来。’
‘他已经走了。’
‘但我没有接到指令。在没有被启用之前,我只是一颗废子。’说着她将手中的一个纸袋递给我,
‘你也听见了,这是他给我的,里面肯定有我们需要的讯息,拿走吧,离开这,越快越好,发报机你如果不方便带,就先放在我这里。’
‘不行,发报机比我的命都重要,而且现在这个时候我们更需要它,我必须随身带着,我在机子就在。’
‘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我负责送你出去。’
‘我不能再连累你了,我自己走。’我刚想去把发报机挖出来,这时却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我和何香对了一下眼色,她立刻警觉地犹豫起来,是把我先推进屋里去,还是再让我沉入荷缸。偏偏门外传来了叫声:
‘何香,何香,是我,快开门。’
‘是大牛。’何香一阵惊喜,把我推向屋门,自己去开门。大门刚刚打开一条缝,大牛就自己推开进来了,嘴里并喊着,
‘那位兄弟就别藏了,出来听我说。’何香这时也上了门栓,我从屋里一个健步出来,紧走几步来到大牛面前,不着急打问,等着他说。大牛把手中拿着的衣服向我扬了扬说:
‘这身衣服和我身上的一样,是搬运工的衣服,你穿上,我送你走。’
‘你能把我送到哪里?送出城?’
‘你在城里该做的事情还很多,现在还不能出城。我会把你送到他那去。’
‘他?是谁?’
‘就是刚才那个人,他说他是你们的人。’
‘那他刚才为什么不说?’
‘他傻还是你傻?当着我们这些不明就里的外人,他怎么可以冒然就说?这样的事,我都会懂,你会不懂?’我笑了,
‘是了,好一个不明就里,何香,你可是有身份背景的人呢。’大牛翻了翻白眼说:
‘什么叫有身份背景,何香她有什么身份背景?真是的。那人可是很会挑时间做事的。他边带我走,边跟我讲,说我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我救了一个对这一城人都有恩的人。而现在,你必须尽快回到你的位置上去。而能把你放回位置上的人就是我。’我又笑:
‘他真是这么说的?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怎么找到我的?’
‘我也这么问的呀!毕竟这事就何香一个人从那被打的马上就要死了的女人嘴里听说的呀。你猜怎么着?特简单,何香前脚一走,那人就去了,因为之前那个女人挨大刑时,他找不着救人的机会,后来她一被抬回牢房,他就有机会了。那个女人没死,当然这还得感谢何香的那瓶子药粉,据说什么里面还含有西――药的成分,挺管用。’
‘什么,你说那女人――敏霞,她没有死?天呐,真是上天庇佑,谢谢,谢谢,谢谢……’我这冲着天一劲儿地作揖,把个大牛逗得直乐:
‘哈哈哈,确实是个大喜讯!’他又对着何香说:
‘那人终不是了解你的心意的,他很担心你会跟姐夫说,我说,我们救人这件事姐夫并不知道。他还叹口气说,现在不说,不等于以后不说呀,我还笑他瞎操心来着。’何香笑笑,没有说话。我已经等不及了,忙着问: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敏霞现在在哪里?’
‘那他哪有时间说啊,他忙着交代我怎么把你带过去,找谁接头。至于那个女人,你见了亲自问他就是了。’
起风了,风把大门吹得“哐当”几声巨响,十二楼猛的回神,他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太长时间了,一会女人的声音,一会男人的声音,一会他自己的话,一会别人的话,忙得不亦乐乎。他喜欢这种方式。平时他绞尽脑汁想的各种事务的名字不是彻底想不起来,就是话到嘴边,死活捕捉不住那个词,可是在这样长篇大论的讲述里,一个个词语神气活现地出现,而且讲出来了就不会忘,虽然很多时候他甚至反应不过来,某些词代表的是什么东西,但那是迟早的事,记住了的早晚都能知道。
十二楼甚至听到了鼾声,他泄气地发现,九叔和臭蛋睡得那叫一个香,鼾声如雷,鼻泡起伏。但是九婶那如星子闪烁的专注眼神却如一针强心剂一样让十二楼感到了莫名的兴奋。九婶以她惯有的淡然口气问:
“我猜得不错的话,你应该在那大牛兄弟的护送下,平安地到达了那些等你的人的面前。然后你也见到了那个宁死不屈的女英雄――朱敏霞吧?”
“是呀,我回到组织给我安排的新的工作地点,后来真的又见到了敏霞,那个用生命守护我的女孩子,她坚强地活了下来。至于我发出去的那份情报,及时地让攻城部队的指挥部收到,总指挥在关键时刻改变了攻城策略,按着我情报里的标识,成功完成了夜袭,避免了一次伤亡残重的恶战,亦使城中百姓免受了炮火之灾,家园安好。”
“我很想知道,那个机智坚强的何香后来怎么样了?她回到了你们中间了吗?”九婶刚问出这句话,忽然贼风大作,刮得院子周围的大树涛声阵阵,院里轻巧的东西满地乱滚,院门再一次被刮得“哐哐当当”地巨响,就连桌上的杯盘都“叮叮噹噹”地蹦跳起来,仿佛随时都会被秋风卷落叶样地席卷而起,满地散落。十二楼下意识地弯腰趴在杯盘上,手臂能伸多宽就伸多宽地挡护着,嘴里还胡乱喊着:
“臭蛋,九叔,你们快醒醒,刮大风了!”不想这两个人睡的那叫一个香,估计现在有人在他们耳边放炮仗,他们都听不见。九婶跑的飞快去关院门,刚转过桌子,却不小心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她也顾不了那许多,一瘸一拐地跑去关上院门,插上门栓,偏偏这时候,风彻底停了,安静重新降临到这个小院……两人重新坐回到石凳上,九婶给十二楼倒了三分之二碗的酒,自己则满满地斟了一碗,端起来咕噜咕噜就喝下肚去了。她放下碗,抹了一下嘴说: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正因为是这样,女人才是最柔弱的,如果没有存储立身之地,没有男人的关爱和守护,那女人如何才能活下来?何香又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