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荷的记忆(四)

第四章

荷的记忆(四)

荷塘归来,十二楼被臭蛋盯牢。明里说他是为了第二天顺利地把十二楼带到母亲面前,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臭蛋是喜欢跟十二楼在一起的,跟着他吃,跟着他睡,跟他斗嘴胡咧咧。人有时是有这个魅力的,可以让别人心甘情愿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十二楼也是需要的,他需要有一个时间段慢慢地想起自己,而这个时间段真的很长,很煎熬。而且,这个恢复的过程,他一个人是做不来的,需要旁边人“提台词”,他往下“顺情节”,直到所有的真相浮出水面……

恰好九叔在那里等人喝酒,恰好十二楼也想跟人聊天,就是臭蛋心不甘情不愿也只是跟着。许是就那碗甜酒闹的,让十二楼血脉喷张,浮想联篇;亦或十二楼早晚也要遇到那样一缸荷,让他想起那个女人,那段往事。在那个时空里,他是步入险境的主人公,等待被救。他缓慢地,蕴酿出饱满的情绪,不容致疑、打断地讲述着:

“随着我慢慢地适应了在水底,仅凭靠一只芦管来正常地呼吸,想是缸面的水泡也渐渐地少了吧,她的脸才渐浙恢复了正常的瓷白,也不再不知所措地咬下嘴唇了。这时院门吱纽一声就被推开了,有人进来了,是个男人的声音,她立刻迎了上去,温柔至极地嘘寒问暖,猜来应该是她的爱人了……”说到这,十二楼停下了讲述,看自己面前的碗是空的,就顺手端起臭蛋的碗一饮而尽。臭蛋本来正沉浸在十二楼的讲述里,忽然见他伸手端碗,想抢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又饮一碗。九叔忽然笑,那笑声让他的醉态一揽无余:

“十二楼,你这是让人家捉奸,被堵在家里出不来,只能藏在水缸里了吗?”九叔的怪笑声还没停,臭蛋涮地立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冲着九叔嚷嚷道:

“九叔你怎么能这么说十二楼呢,他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他就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酒后吐真言的九叔此时说话也不过脑子了,立时也粗着嗓子叫道:

“十二楼过去的为人他自己都想不起来了,你怎么就知道,是这样,是那样,是哪样啊?”臭蛋气不过地接着嚷嚷:

“我就是知道!”九叔没想到这个小孩子竟然会跟自己顶嘴,不禁火气越发地大起来:

“你知道个铲铲儿!”十二楼实在是不胜酒力的,刚刚又饮下去的那碗酒正在悄悄地发生威力,这让他极度地兴奋、愉快,看着眼前这俩人互相瞪着大眼珠子喊叫,甚至马上要拳脚相加的样子,他只是有着嫌事不大的吃瓜群众的心态,似乎俩人说的不是他的事,而是毫不相干的某个人的笑话。臭蛋本来想让十二楼和自己一样,火冒三丈地蹦起来辩解几句,可他回头一看,十二楼在那笑得一个好看,真是气越来越不打一处来,借着这一股子酒劲,他正想伸手去薅那乐得一副“你能把我怎么的”九叔的衣领……这时一个声音从堂屋门的方向传来:

“我相信十二楼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三个人都伸头去看,看见九婶正披了一件外衣从屋里出来。九叔不以为然地笑着问:

“老婆子,这么晚了你跑出来干什么?我们几个喝点小酒斗斗嘴关你什么事了?”那九婶已经走到了石桌旁,大大咧咧地在一个空石凳上坐下来说:

“就这么齁大点地儿,放个屁都能听得真真儿的,尤其是这后半夜,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你们说的话我就是装听不见都不行啊,本来我就是躺着当闲话听,尤其是十二楼讲的,多有意思啊,你们不让他讲完,两个人怎么就争吵起来啦?”九婶的出现,尤其是她“出场”时来的那么一句,让臭蛋觉得自己的“救星”来了,不禁带着卖乖的腔调说:

“九婶,你也和我想的一样吧,十二楼就不是那种人,做不出那种事!”九叔也亳不示弱,

“没有见过的事你怎么就知道他做不出来呢?你评评理儿,老婆子?”在两个“酒鬼”的瞪视下,九婶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苹果,隔桌递给正在傻乐的十二楼,十二楼接过去,就塞进了嘴里甜甜地啃起来。九婶爱怜地看着,嘴里不住地叨叨:

“看看,看看,把孩子喝成这样,好好一个孩子,看看,看看,喝成这样了……”她忽然停了叨叼,各扫了九叔和臭蛋一眼说:

“我相信这个孩子不是那种人,是有理由的,小菊仙这个女人手段很多,不简单啊!”说这句话时九婶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九叔的脸上扫过去,九叔的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九婶接着说:

“十二楼这个孩子虽然记不清自己以前的生活了,但他的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那小菊仙光我知道就已经找了他好几次了,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臭蛋有点迷乎地说:

“九婶你要这么说,我还真想起一件事来,前一阵我和牛三在场院的一棵树上玩捉迷藏,在我爬的那个树杈所对的方向,正好对着菊仙姐家的院子。我记得特清楚,一看到菊仙姐漂亮的身影从屋里出来,我就端坐着不动,眼晴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这时的她手里拎着一把烧水的水壶,那壶里的水应该是刚烧开不久,壶嘴的热气都能看见呢。我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冲着菊仙姐大叫一声,好引起她的注意。可就在我要喊未喊的时候,菊仙姐做了一件特别可怕的事!”说到这,臭蛋端起九婶细心为他倒好的半碗甜酒喝了下去。九婶看着他喝,问了一句:

“她把开水浇到自己胳膊上了?”九婶的话让刚把酒喝进嘴里正往下咽的臭蛋呛了一下,他连连咳嗽了几声后,不等呛劲过去就急急地问九婶:

“啥,九婶,你也看见了啊?”九婶呵呵冷笑了两声:

“呵呵,我不用看也知道她能做出来什么!她一个平常除了洗脸洗澡,水都不沾的人,什么活都让她婆婆替她干,怎么可能会被开水烫了胳膊?她一路发疯似的跑到我这院里来,十二楼就坐在你那个位置上吃我给他煮的面,她那一副‘梨花带雨’的娇羞作态,任谁看了都会多看几眼,可是我们十二楼只是从兜里掏出一只药膏,面无表情地给她涂抹在胳膊上。小菊仙问,晚上她还用去找他再擦一遍药膏不?我们十二楼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用再擦药膏了。’弄得那小菊仙的脸臊得像块红布,飞快地跑走了。”臭蛋迷惑地看了九婶一眼,还是惊异不已:

“娘啊,我看到那一幕――菊仙姐把那么烫的水一下就浇到她那挽起衣袖光着的左胳膊上,那叫一个恐惧,她浇的时候,甚至紧张地闭上了眼晴!然后就是一声带着哭腔的惨叫!我吓傻了,盯着她象疯子一样扔了还有多半壶开水的铁壶,跳着脚就跑出院子去了。我在树杈上坐了一会,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跟牛三学了一遍,他大笑,说我一定是看花眼了,哪有人用开水烫自己的?他这么一说,我也不好意思了,再也没跟别人提起过这件事。要不是九婶你今天说起菊仙姐,我就把这件事烂到肚子里了。”

“那就让它烂到肚里吧!”关于小菊仙的这段话让九叔有所忌惮,九婶自始至终没有看九叔一眼,眼睛的余光却一次也没有离开过他,他们这“夫唱妇合”的,连嘛也不懂的臭蛋都感觉到不对了,一时间,谁也不再说话,三个人各怀心事地坐着。夜已深,空气里迷漫着某处花开的香味。偏偏这时啃完了苹果的十二楼又开始了梦魇一样的讲述:

“她迎向了那个男人,那个人也一把搂过她亲昵地说起话来,那个男人不着急,不着慌,和她似乎有几辈子的话说不完,从房里的灯说到架下的瓜,从远方的双亲说到邻家的小儿……我意识到,这是那个男人的家,在自己的家里和自己的女人唠唠家常,本就是最稀松平常的事。只是我随身带来的――箱子,就埋在那棵木槿花下,可能是早上的时候,这家的仆人在松花架下的土,她拉着我进院后,先摒退了所有家仆,在院中转了三圈,一会把箱子藏这,一会藏那,最后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行。她求助地望向我,那眼神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清澈纯洁得无半点心机,单纯地可以为人献出自己的生命,而且那眼睛还是那么的美,杏仁型?丹凤眼?哪一种都不会象她的眼形那么完美。

看到她那么紧张,我反而不着急了,笑着指指花架下的那堆新挖的土,她立刻领会地笑了。我拿起铁锹刨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把箱子埋进去,又填好了土,连平也没平,就把铁锹往边上一扔。她跑上前去捡起铁锹就往旁边屋里送。我立刻拉住了她,笑着示意这铁锹不能拿走,拿过来又把它扔回了原处。最初她还一脸疑惑,但马上就显出了霍然开朗的神情。

其实我是不认识她的,我暴露得很突然,交通员刚刚从外面回来,取回了一个重要的情报,经甄别情报的重要程度已达到AAAA级,极度兴度的我立刻上楼来到密室做起了发电报前的准备工作――发电报前?啊,我想起来了,那个箱子是发报机,我埋在木槿花下的是发报机!”十二楼兴奋地叫道。眼前这三个人听了这段话,一个个目瞪口呆,互相看了一眼,又都看向十二楼,十二楼可是啥感觉也没有,因为想起了“发报机”三字的激动劲瞬间过去后,接着按他的思路讲:

“将所有的窗帘拉上后,几平米的小阁楼就热得象个蒸笼,”仿佛又置身于那狭小而又闷热的小房间里,十二楼下意识地抹了一把额头,自然那上面什么也没有,他却想象抹了一手的汗,使劲甩了几下手,

“我刚刚坐定,就听到楼下的嘈杂声,有人喊,‘有人敲门,快去开,有人敲门。’我立刻就放弃开始手头工作的准备,将已经拿出的密码本下意识地塞进了内衣的口袋。喊的人是与我以假夫妻身份做掩护一起工作的朱敏霞,她大声喊出来的意思是提醒我,有人来了,有情况,停止工作。我重新拉开窗帘,警惕地侧耳倾听。就听敏霞的声音,

‘您找谁啊?谁?何老师?啊,稍等啊!’我快速地跑下楼,见到敏霞带着一个乡下老太太打扮的人准备往客厅走,赶紧迎了上去。这是一个暗号,一个危险出现的信号。那个老太太的出现就是危险的讯号!那个老太太看到我,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神情,随后又马上换上沉痛的表情,嘴里却轻描淡写地说:

‘您是何老师的表亲吧,我是从何老师家乡来的,他的母亲病重了,恐怕时日不多了,却找不着何老师,您知道他在哪吗?’我的心一下子就像掉入了冰窖里,但是脸上并没有显现出来,也只是不动声色地说,

‘哦,表哥在哪里我是知道的,我会马上去通知他回家,您就放心吧。’那个老太太故做高兴地向我道谢,脸上那似高兴不是高兴,说慈爱亦是温情的复杂表情我是最清楚、最熟识的。但我却不能上前相认,现在不是时候。她又静静地注视了我两眼,就头也不回地径直出门去了。

敏霞刚关上门,我就召集来所有的人,让他们马上收拾东西,因为这次事态最为严重,重要的文件全部烧掉,然后各自散去,等着我发暗号再次联系。

别的人都走了,敏霞站着不动,我有些急了,

‘快走!还等什么?’

‘我等你一起走!’

‘你不必跟我一起走,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我是你的妻子,我必须留下来陪你!’

‘我们是假夫妻。’

‘可我一直当是真的。’

‘这一次不一样,我们谁也帮不了谁,刚才带来的讯息所报的危险级别是非常高的,她轻易不会出现在下属的交通站里,出现了就说明没有退路了,此站必须撤,她提到的何先生的母亲病重,其实就是说有叛徒叛变了。她不直呼我为何先生,说明电报也不能发了,这附近已经被敌人的电台监测车盯上。’

‘我们还能做什么?’

‘我想赌一把,这是违反咱们组织规定的,出现以上情况的任何一种,发报机必须就地焚毁。可是我们刚刚拿到的情报是AAAA级的,你我都知道,失去它将对我们的组织意味着什么!可事情突然,眼下已经没有能把情报就地发出去的可能了。你与我扮演假夫妻一起工作的时间还不长,所以你不了解,近期因为几次工作的疏忽,城里就只剩下我们这一台发报机了,再把这台也焚毁了,咱们的人冒着生命危险取得的情报就真的作废了!我就是违反工作纪律,宁可丢了性命,也要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把情报发出去。这个责任由我来担,与你无关!我只所以说这么多,也是希望你给我做个证,我至死也是忠于组织的,绝无二心。’敏霞听完我的话越发地劝不走了,她说:

‘我知道你并无与我做夫妻之心,我也绝对不会勉强你。只是,这件事你是一个人做不来的。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个区的任何一个出口都已经被检查的敌人封住了,就是空手走出去现在都已经不太可能了,你还准备带着发报机出去,真是难上加难!你就留下我吧,总会有用上我的时候。’我当时想的更多的是,怎么完成任务,哪怕再难再险!所以就同意让敏霞留下来帮我。我们把发报机装进一个箱子,箱子的上半部分放的都是日常用品和敏霞的衣服,如果不够细心,是发现不了箱子还有下半部分的。

将所有该烧的烧了,该处理的处理完,提上箱子,敏霞挎着我的胳膊扮做小夫妻要回娘家的样子出门了。街上的人很少,除了些摆摊的小生意人,就是一些在街上闲逛,偶尔停下来装作买东西,最后又什么都没买闲逛开去的陌生面孔,以我多年做地下工作的经验,街上这很少的人也大多是被敌人安插过来的奸细。我们从容地向一个街口走去,过了这个街口,会有一个咖啡厅,我们会在那里坐一会,然后从后门出去,前往另一个街区。

离街口还有几米远的时候,有一个中年男人从对面迎过来,走到跟我们并行时,他忽然对敏霞说:

‘这位太太,你的东西掉了!’敏霞因为太紧张,竟然没有听清他说的话,没有理他,只顾低头挎着我走,而我提醒她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