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虎屠龍(1)

毒辣辣的日頭,曬在乾裂了的土地上,路邊幾株大榆樹下,有兩個茶水攤,旁邊或坐或臥,全是過路歇腳的人,誰也不願在那樣毒辣辣的日頭下趕路,路上靜得出奇,所以當那一陣吆喝聲、鞭聲、車輪聲傳過來時,人人都用訝異的目光望過去。

從路上駛過來的是一輛馬車,那馬車已十分殘舊了,拉車的兩匹馬,更是瘦得可憐,車座上一個彪形大漢,精赤着上身,吆喝地揮着馬鞭,馬鞭無情地一下又一下落在馬身上,馬身已經全是鞭痕,可是那匹瘦馬,卻仍然走得十分慢。

在馬車旁,還有一個瘦漢子,在馬車旁奔着,搧着草帽,汗下如雨,一面跟着馬車跑,哀告着:“這位大爺,你行行好,下鞭輕一點,馬兒老了,自然跑不快,你那樣下鞭,會將馬打死的!”

但是那大漢卻恍若無聞,一樣鞭如雨下。

馬車漸漸來到了樹蔭旁,在大樹下納涼的那些人,也已看出那不斷在哀告的瘦漢子,正是前面紫陽鎮上的李小三。

常來往這條道上的人都知道李小三有一輛馬車,和兩匹瘦馬,馬車是租給人家搭乘的,那兩匹馬雖然老,但可以說是李小三的唯一財產,李小三愛得如同寶貝一樣,如今眼看被那大漢那樣鞭打法,那一鞭一鞭,只怕比打在他身上還痛,難怪他要不住哀告了!

那兩匹瘦馬,看來實在吃不住打了,左邊那一匹,突然之間,一聲哀嘶,曲下前腿,跪了下來,車座上的那大漢提着韁繩,馬鞭下得更急,李小三大聲叫着:“別鞭了!別鞭了!”

他一面叫,一面向馬身上撲了下去,那大漢一聲冷笑,“刷”地一鞭,仍然揮了下去,“叭”地正抽在李小三的脊樑上。

李小三身上的一件破小褂,立時被扯去了一半,而他的背上,也登時墳起了一條粗大的血痕。那一鞭,痛得李小三嚎叫了起來,在路上打滾,他滾了幾下,鞭痕中鮮血迸了出來,和着塵土,染得他一身都是,李小三痛得汗珠子,一顆一顆地迸了出來。

而車座上的那大漢,卻還在大聲呼喝着,罵道:“馬老了拉不動,你替我來拉,別躺在地上裝死,快起來,可要我再加上一鞭?”

他一面罵着,一面真揚起了鞭來。

樹蔭下足有二三十人,其中也有十個八個是識得李小三的,就算不認得李小三,也是心中不忍。

可是看那大漢滿臉橫肉,腰際又掛着雪亮的鋼刀,卻是每一個人,都敢怒而不敢言。

但就在那大漢再次揚鞭之際,只聽得在一株大樹之上,突然傳來了一聲大喝,道:“住手!”

隨着那一聲巨喝,一個年輕人從樹枝之上,跳了下來,一落地,先將李小三扶了起來,轉身指着那大漢罵道:“你這人怎麼不講理?”

那大漢一聲冷笑,道:“講理?大爺僱車的時候講好的,今晚一定要趕回騰龍莊去,如今離莊還有五七十里,怎不要快馬加鞭?”

自那大漢的口中,一講出了“騰龍莊”三字來,樹蔭下坐着的,臥着的人,全都站了起來,面上也都現出了十分吃驚的神色來,有一個中年人還叫道:“小哥,算了,這位爺台要趕路,自然是心急的。”

可是那年輕人卻並不害怕,冷笑一聲,道:“你那樣打法,哪裏是在趕路,分明是想將馬打死了,你還打了人,也是為趕路?”

那大漢大怒,喝道:“小子你少理閒事!”

那大漢出手十分之快,一個“事”字才出口,“呼”地一鞭,已經當頭砸了下來,但是那大漢出手快,年輕人的動作更快,只見他手腕陡地一翻,五指一緊,已然抓住了鞭梢,他一抓住了鞭梢,立即用力一拉,那大漢的身子向前一仆,整個人已從車座上直跌了下來。

那大漢的身形也很靈活,就在他自車座上跌下來時,一翻手,已摘刀在手,“呼”地一刀,居高臨下,直砍了下來。

那一刀的去勢十分之猛,樹蔭下有人發出了一聲高呼,但是那年輕人的身子卻已向後仰,倒在路上,雙足突然向上蹬出!

他雙足蹬出,和那大漢的一刀砍下,幾乎是同時進行的,他右足踢在那大漢的右腕之上,那大漢一聲怪叫,五指一鬆,一柄鋼刀,直飛向半空,閃着日頭,閃閃生光,緊接着,又聽得“蓬”地一聲,那年輕人的左足,又踢在那大漢的腹際。

那大漢的身形壯碩,少說也有一百五六十斤,但是被那年輕人一腳踹中,他的身子卻立時向半空之中,翻了出去,足翻高了七八尺,才向下跌來,跌在路中心,塵土飛揚,半晌爬不起來。

那年輕人兩腳連環踹出,身子一挺,早已躍起了身,那條馬鞭已在他的手中。

他趕向前去,“叭叭叭”三鞭,抽在地上,正抽在那大漢的身旁,嚇得那大漢連跌帶爬,站了起來,頭也不回,便奔向前去。

那年輕人也不追趕,只是揚首哈哈大笑。

那大漢一走,樹蔭下的眾人,才圍了上來,有的扶李小三到樹蔭下去休息,掏水替他洗鞭痕,有的拉起了馬,有的來到了那年輕人的身邊,七嘴八舌,勸那年輕人快快離去,彷彿那年輕人已然大禍臨頭一樣。

可是那年輕人卻面帶微笑,他的笑容十分真誠坦率,他向各人抱着拳,道:“多謝各位,我也正是要到騰龍莊去,這車中好像還有……”

他一面說,一面便走向馬車,拉開了車門。那馬車本就十分破舊,所謂車門,也只是一個木框,懸着一張竹簾而已。

那年輕人伸手一拉間,用的力道大了些,“嘩啦”一聲響,竟將車門拉了下來。

車門一被拉下,車廂中的情形,自然看得一清二楚,那年輕人和各人定睛看去時,全呆住了,作聲不得!

車廂中並不是什麼貨,而是一個人!

那是一個一身白紗,美麗得像是天上仙女一般的少女!

那少女坐在車中,看來是那樣文靜、優雅,雖然是在大毒日頭之下,可是一看到了那樣美麗的一位少女,也不禁令人有一股異樣的清涼之感。

一時之間,人人都不出聲,反倒是那少女先開了口,那少女向那年輕人指了一指,道:“剛才你那一招﹃臥虎連環腿﹄使得很不錯啊!”

年輕人面色略變了一變,詫異道:“你,怎麼知道……”

他話還沒有講完,那少女又已道:“你姓高,對麼?”

那年輕人面上的神色更是訝異,失聲道:“你怎麼知道?”

那少女微笑着,道:“你叫高什麼?”

年輕人踏前一步,道:“我叫高威。”

那少女緩緩地吁了一口氣,道:“總算給我找到另一個了!”

她那一句話說得十分低,只有她身前的高威聽得見,可是高威雖然聽到了這句話,卻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他正想問時,已聽得那少女叫道:“李小三!”

李小三一拐一拐向前走來,道:“燕姑娘,你有什麼吩咐,你是明白人,實在不是我的錯……”

那少女笑着,一翻手,手中已托了一錠紋銀,道:“你拿去養傷,傷好了再買兩匹像樣的牲口,造一輛新車,這輛舊車歸我了!”

李小三接過了銀子,千恩萬謝,那少女又道:“高壯士,我要到騰龍莊去,替我趕車的人,給你趕走了,你不是也要到騰龍莊去麼?就替我趕車如何?”

高威的心中,實在是疑惑之極,剛才他用來對付那大漢的一招“臥虎連環腿”,據他師父所言,乃是不傳之祕,何以那少女一看就認了出來?而且,那少女還立即認出自己姓高!

她又是要到騰龍莊去,那麼,她該是騰龍莊中的人了,自己是不是應該答應她呢?

高威濃眉緊蹙,但是他想來想去,都無法將眼前那麼高貴優雅的少女,當作自己的敵人,是以他吸了一口氣,道:

“姑娘,我到騰龍莊去有事,你若是騰龍莊中的人,只怕不怎麼方便。”

那少女緩緩搖頭道:“沒有什麼不方便,快去吧!”

高威又呆了一呆,突然一躍而起,伸手在樹枝上取下一頂黑黝黝的遮陽帽,等到他身形落下時,已坐正在車座之上,凌空揮了一鞭,那兩匹瘦馬,歇了那麼久,力氣也增了些,蹄聲得得,馬車又向前駛了出去。

日頭仍是那麼毒,高威身上的小褂,全被汗水濕透了,汗水順着他的髮腳滾下來,可是他那頂遮陽帽,卻放在身邊不戴。

他趕出了里許,只見前面塵頭大起,眼看至少有七八匹馬一起奔到,那七八匹馬的來勢十分快。

高威看着馬兒迎面奔來,才一聲吆喝,停住了車子,七八匹馬,已然奔到,一到就散了開來,將馬車團團圍住。

只聽得一個中年人厲聲喝道:“燕姑娘,令堂和我們莊主,有過誓約,你不與騰龍莊為難,何以你打了丁老三,令他受了內傷?”

車內那少女笑了起來,道:“不關我事,是我叫丁老三趕車,丁老三欺負人,這位高壯士看不過眼,才出手教訓了他一下的。”

那七八人立時抬頭向高威望來。

高威挺胸昂首而坐,那中年人一聲大喝,只見一個身形瘦小的大漢,在馬上一挺身,一抖手,金光閃閃,已然抖起一柄飛爪,向高威當頭抓了下來。

那飛爪大小如同人手,作五指箕張之狀,每一指的尖端,都極其鋒利,疾抓了下來,若被抓中,定然是腦殼破裂而死。

高威在車座之上,一見爪到,冷笑一聲,反手一掌,拍在身邊的一塊木板之上,將那塊木板拍得疾揚了起來,恰好迎向飛爪。

只聽得“叭”地一聲響,飛爪抓住了那塊木板,高威順手抓起了那頂遮陽帽,身形一縱,也立時飛身而起。

他一起在半空,只聽得幾下巨喝,有幾柄晶光閃閃的飛刀,向他射了過來,高威身在半空之中,眼看是難以躲避的了,突然之間,只見他手一揚,手中那頂徑可兩尺的遮陽帽,向那三柄飛刀擋去。

電光石火之間,三柄飛刀,已一齊射中帽子,卻聽得“錚錚錚”三下響,那三柄飛刀,竟從帽中,反彈了出來,敢情高威的那一頂帽,是精鋼打成了薄片鑄成的!

一擋開三柄飛刀,高威的身形向下一沉,已然落下了地。他一落地,已有六七個人,向他圍了上來。

高威身形一矮一轉,手中的鋼帽呼呼生風,揮了出去,立時有三個人受了傷,鮮血迸濺,呼叫逃開去了。

高威身形一凝,自他身後,兩柄薄刃厚背鬼頭刀已然砍到,高威也不轉身,鐵帽一移,移到了背後,那兩刀一齊砍在鐵帽之上,“錚”然有聲,高威鐵帽揚起,將兩柄鬼頭刀反震了開去,那兩個手執鬼頭刀的大漢把捏不穩,刀柄一齊砸在他們的額頭之上,兩人怪叫着,連滾帶跌,逃了開去。

轉眼之間,高威已連傷了對方五個人,還有兩個,面上變色,不敢再動手,高威用手中的鐵帽當涼扇,撲着風,向他們連逼了七八步,那兩人也連退了七八步,直退到了馬兒的身邊,才各自怪叫一聲,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高威哈哈大笑,道:“騰龍莊上的人,原來全是這樣的貨色!”

那少女卻接口道:“你別將事情看容易了,騰龍莊強老莊主的武功高不必說,他門下四弟子,號稱冀北四霸,我看你至多敵得過他們兩個,你還是不必到騰龍莊去的好!”

高威身形一轉,轉到了車前,道:“你怎知我到騰龍莊去幹什麼的?”

那女少笑着,道:“我自然知道!”

高威手中的鐵帽,突然向前推出,但推到那少女的胸前,便立時收住了勢子,沉聲道:“你是什麼人?”

那少女低頭,向就在自己胸前的鐵帽,看了一看,伸指在鐵帽邊緣上彈了一下,發出了“錚”地一聲,道:“你不但武功不及他們,而且心地也不夠狠,你看,你這兵刃,邊緣不夠鋒銳,如何傷人?”

高威後退了一步,那少女笑着,道:“所以我勸你別去,如果你去了,只怕難以脫身,你若肯聽我的話,到紫陽鎮西十七里的古廟中去等着,至多三個月,我一定會來的——那時再去,事情就可成了!”

高威搖着頭,道:“我只知你姓燕,連你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憑什麼信你的話?”

少女微微一笑,道:“我叫燕來,你不會認識我,但你一定知道我的母親,我母親是駱五娘!”

高威陡地一驚,突然握住了燕來的手,燕來的臉一紅,高威也覺出失態,連忙放開了手,道:“駱五娘……駱五娘,我師父說,世上唯一知道我身世的人,就是駱五娘,連我師父也只知我的仇人是騰龍莊莊主!”

燕來的臉容,變得十分嚴肅,道:“那麼,你是不是肯不去騰龍莊了?”

高威搖頭道:“不,我還是要去,但是請你將我的身世告訴我!”

燕來緩緩地道:“我母親說,高家一共有五兄弟,每人相差一歲,你大哥叫高豪……”

陽光很猛烈,曬得街上的青石板泛出一片白光來,但是在鐵舖內,卻非常陰暗。

爐火通紅,兩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呼呼”地在拉着風箱,一個赤着上身,髯滿面,二十七八歲的壯漢,一手鉗住了鐵條,將鐵條放在砧上,一手掄起大鐵鎚,用力鎚了下去。

火星四下濺了開來,鐵鎚又再掄起,當鐵鎚掄起之際,那壯漢身上盤的肌肉,就像是無數在跳動着的老鼠一樣,汗水自他額上灑跌了開來,落在燒紅了的鐵條上,發出嗤嗤的聲響來。

那壯漢像是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什麼事,只是專心一致地打着鐵,一直到突然有三名大漢,陡地闖進了他的鐵舖,站在他的胸前。

那三個大漢中的一個,伸手在打鐵壯漢的肩頭上推了一下,推得那壯漢抬起頭來,壯漢一抬頭,便抹了抹汗,道:“黃管家!”

那管家粗聲粗氣,道:“高鐵匠,上月訂的一百柄單刀,打好了沒有?”

高鐵匠道:“有了六十把,黃管家,煩你先給些銀子,好去買好鐵。”

黃管家一聲冷笑,手一伸,按在高鐵匠的肩頭上,厲聲道:“高鐵匠,講好今日交貨,你只得六十柄,還要問我拿銀子?白給了我們,算是罰你逾期不交!”

高鐵匠急道:“那怎麼行?那……”

他話還未曾講完,黃管家用力一推,將高鐵匠推出一步,另外兩人,已搶進了舖來,一個提起一綑用麻繩捆好了的單刀,向外便走。

高鐵匠的手中仍執着大鐵鎚,他跨出了兩步,大喝道:“別走,你們想搶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