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

莎士比亚在创作《麦克贝斯》的十多年前,曾经描写一系列反面人物的形象,像早期悲剧《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中的黑奴艾伦,早期历史剧中的暴君理查三世。他们无恶不作,一肚子坏主意,强烈的憎恨支配了他们的全部感情活动。他们几乎是仇恨的化身,是魔鬼的化身,令人不寒而栗。他们是变态心理的狂人,不能用正常人的心态去理解他们。

现在,在英国十七世纪初(1606)的舞台上出现了像麦克贝斯这么一个反面人物,尽管他罪大恶极,他的翻腾的心潮却是可以被理解的。莎士比亚好像拿着一把锋利的解剖刀,把他的内心一层一层地剖开在我们面前。原来反面人物跟我们一样,也有着复杂的思想感情在活动。这样,他就成为我们中间的一个了。他不是天生的坏人,更不是魔鬼的化身,他是从我们正常人的行列中掉了队,迷失方向,终于跌进了万丈深渊。这样,悲剧《麦克贝斯》就是“人”的悲剧,成为以反面人物为主人公的性格悲剧,这在西欧戏剧史上有着特殊的意义。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在人生道路上,一旦在一个关键性时刻,铸成大错,误入歧途,就后悔莫及,只能自食苦果了。

好好一个人,为什么会失足呢?在很多情况下,并非他天生是个坏蛋,天性要作恶,而是他意志不够坚强,在诱惑面前经不起考验,终于失足了,堕落了,沦为有罪的人。《圣经》故事里,人类的第一次堕落,起源于人类的祖先受了魔鬼的诱惑,偷吃禁果,因而触犯禁条,被驱逐出乐园。

“人的失足”开始于“人的受诱惑”,这里是内因和外因的密切配合。外因的诱发也很重要,应该在文学作品中得到充分表现。天生的坏蛋在实际的生活中毕竟是不多的啊。

现在读一下《麦克贝斯》吧,莎士比亚分明认为,在我们的心田里,有两粒种子:“善”的种子和“恶”的种子。在良好的条件下,“善”能开花结果;但是如果不断受到外界的引诱,另一粒种子就有可能得到恶性膨胀。

麦克贝斯的悲剧的一生印证了后一种情况。他出生入死,为国家立了大功,成为受到全国上下一致歌颂的民族英雄。他在沙场上赢得了一个军人所能赢得的最高荣誉。对于这来之不易的荣誉他是珍惜的。但是在他内心深处却潜伏着另一种欲念;对于至高无上的权力的渴望。在他得胜回朝的途中,突然出现了三个女巫。第三个女巫向他喊出了“万岁,麦克贝斯!未来的君王!”他那朦胧的野心一下子被唤醒了。潜伏在他内心深处的一个秘密突然被挑明了。他被眼前浮起的可怕的幻象吓得毛骨悚然,心惊肉跳。从此他失去了心理的平衡。

临到要向国王行刺,他内心经历了一番可怕的挣扎。首先,他想到自己已经获得的荣誉:

好容易我成为全国上下的红人儿;

好比得一件新衣服,刚穿上身,

光彩是那么鲜艳,怎舍得就此

抛弃在一边!

这样,他对于人生的价值观是双重的:既希望永远保住那最高的荣誉,又非分地渴望着封建王国中最高的权势。“政治野心”和“荣誉感”在他内心发生剧烈的冲突。

第二,他人性还在,天良未泯,他的“道德观念”揪住他的“野心”不放,责问它:那么仁慈宽厚的一位君王,对他恩宠有加,如今又蒙降临他家做客,更是殊荣,为臣子的理应尽心保驾才是,怎么反而举起了杀人的凶器?

第三,他那“恶有恶报”的宗教观念和犯罪意识更是在他那不平静的内心世界掀起了一场激烈的风暴。他非常害怕地看到了:

这种事,往往难逃现世的报应。

我们自个儿立下了血的榜样,

教会了人,别人就拿同样的手段

来对付那首先作恶的人。[1]

整个悲剧的情节发展,非常迅速,一环紧扣一环,可是临到“行刺”的那一个夜晚,麦克贝斯独自一人上场,时间仿佛凝固不动了,那喧嚣的现实世界的一切活动都已停顿下来了。在整个舞台上只听得麦克贝斯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只看到麦克贝斯内心的一阵阵疑虑,恐惧,自我谴责,在一束强光的照射下,像怒潮般起伏不定,还有那狂热而可怕的幻想像旋风般在打转……

这一边是控制不住的野心,那一边是割舍不下的“荣誉感”、“道德感”、“宗教感”:夹在这两种对峙着的、大起大落的情绪中间的,是失掉了心理平衡,像在走钢丝的麦克贝斯。他再也忍受不住这种可怕的精神折磨了,最后,他声音嘶哑地向他的同谋者(他的妻子)这样说道:“这回事儿咱们就算了吧。”

如果这时候麦克贝斯夫人能够响应他良心的痛苦呼声,帮助他恢复内心的平衡,唤回失去的理智,这回事当真“就算了”,让他守住人生的正道,安全地度过生命中的这一场危机;那么他们两个都得救了,他们仍将是受到全国上下尊敬的一对夫妇。

麦克贝斯夫妇俩虽然合伙同谋,可是这个女人在气质、性格上跟她丈夫不一样。她没有什么道德上、宗教上的顾忌:

今晚的大事,你就交给我办吧,

办成了,从此白天连接着黑夜,

让我们永远掌握着唯我独尊的

无上威权。[2]

更可怕的是,她的一双眼睛直看到她丈夫的内心深处的阴暗面。麦克贝斯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自己的妻子:他有野心,却又不敢去实现他强烈的欲念。麦克贝斯向她摊牌:这回事就算了吧。她却决不肯就此罢休。她用“懦夫”这一个对于男子汉最忍受不了的词儿去嘲弄他,刺激他,她用火辣辣的舌尖去煽动麦克贝斯的野心,直到被煽旺的野心终于燃烧起来:

敢说又敢干,才算得你是个大丈夫;

做一个比你更轰轰烈烈的大人物,

那你就更是一个堂堂大丈夫。[3]

麦克贝斯是有野心的,但那还是埋在心底的一个秘密,还处在半休眠状态;可是他碰上了能知过去未来的女巫,女巫的诱惑把他的野心唤醒了。麦克贝斯还不是甘心堕落,他也曾带着恐惧的心情竭力抵拒过那强烈的诱惑(想想吧,女巫的许诺有一半果然应验了),他既不是天生的坏人,也不是注定要做民族的罪人。

可是他身边还有这么一个女人。女巫只做了一半工作,留下未完成的一半,由麦克贝斯夫人担当起来了。这样,里应外合,前拉后推,使得麦克贝斯终于为了他的政治野心而牺牲一切、抛弃一切,跳进了罪恶的深渊:

我主意打定;我这就抖擞起

浑身力量去干这可怕的勾当。

麦克贝斯夫人既是她丈夫的帮凶,也可以说是三个女巫的同党,她们合在一起,诱惑唆使,把一个男子汉无可挽救地毁灭了。

但是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贝斯夫人本身也是个人,她本人的经历也是悲剧性的。悲剧《麦克贝斯》可说有两条情节线,一条是主线:“一个男人的被毁灭”,另一条是副线:“一个女人的被毁灭”。

对于特别精明能干的现代女性,我们给她一个称号:“女强人”。但是在英国伊丽莎白时代前后,“女性”和“强人”这两者扯不到一块儿。女性,天生就是弱者:善良、温柔、优雅,只知道爱和同情。麦克贝斯夫人本是个女人,却要干那不是女人干得的事:杀人行凶。因此她首先向凶神呼吁:“收去了我这颗娘们儿的心,叫我从头到脚,一身都是狠毒吧!”她甚至向丈夫夸口:假使她的婴儿正在她怀抱中吃奶,还对着她笑,她这做母亲的也能够:“把奶头从他还没出牙的小嘴里拔出来,一下子砸破他的小脑袋。”[4]

多么可怕,一个铁了心要消灭女性和母性的女人!她以为做得到彻底改变自己的性别(不是生理上,而在心理上、性格上);可是临到行凶的关键时刻,她还是泄露了女性的“弱点”:

要不是他[国王]睡熟的样儿

真像我父亲,我就亲自下手了。

为了干那罪大恶极的勾当,她首先要扼杀自己的女人的天性。可是没有那么容易!她所能做到的,只是把人性极度扭曲了。这无情的扭曲和挤压,使她终于垮了下来,她的精神负担已超过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最后,她成了一个精神分裂的女人,一个梦游者,在睡梦中还不断做着痛苦的洗手的动作,总觉得她那双小手上有一股血腥味儿,即使用上所有的阿拉伯香料,那双小手也香不起来了。

这里有着多大的讽刺意味啊!为了嫁祸于人,这个女人曾闯入现场,亲手把被谋害者的鲜血涂在两个被麻翻了的卫士的脸上,事后装得若无其事地伸出一双血手,几乎带着得意的口气,开导她的丈夫道:

这双手跟你的不都是一个颜色吗?……

只消一点儿水就可以把我们

洗刷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也不费事![5]

她的梦游,她的呓语,她的做不完的洗手动作,象征着她那颗心已经被沉重的犯罪感压碎了。原来她的心竟是那么脆弱!——这个曾经扬言能一眼不眨地摔死亲生婴儿的女人。

麦克贝斯在行刺国王之前,心情极度紊乱、激动,他那活跃到病态的想像力开始产生了幻觉:半空中有一把滴着鲜血的尖刀在他的面前带路。这是说,他将要干下的可怕的罪行以它赤裸裸的面目呈现在自己的心目中。他没有任何理由好为自己开脱,为自己掩饰。

班戈的阴魂同样是麦克贝斯的狂热的头脑中的产物。只有他麦克贝斯一人能看到(和《哈姆莱特》中向众人现形的鬼魂不同)。那阴魂的两次出现,只是他剧烈的犯罪心理活动的造影,是白昼的梦魇罢了。

班戈的阴魂的出现,是一个当头棒喝,麦克贝斯这才明白,杀人犯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从今以后他的精神世界再也得不到片刻安宁了:“千万条蝎子在刺我的心!”

在深更半夜他倾吐出来这么两行内心的独白:

我两脚早陷在血海里,欲罢不能,

想回头,就像走到尽头般,叫人心寒![6]

这是整个悲剧《麦克贝斯》中最富于悲剧性的一段话了。在这段话里我们几乎可以同时听到了我国的成语在回响:“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他已经不可能再走回头路了。

过去受全国上下尊敬的麦克贝斯,和现在双手沾满鲜血、横下了心的他,已经完全是两个人了。他们中间横隔着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在罪恶的道路上他越陷越深,再也不能自拔了。他的血债越多,一种绝望的心理越是紧紧地揪住他。他已经自绝于人类了,他和人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交流的感情,没有共同的语言了。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到人类的大家庭中,他被彻底地孤立了:

我活得够长了。我的生命来到了

凋零的秋天:一片枯了的黄叶。

围绕在老人家身边的本来应该是

尊敬、爱戴、孝顺,亲人和朋友……

这些我都不用指望了;代替这一切,

只有诅咒——声音不大,可咒得凶……

他那颗曾经为了荣誉感而强烈地跳动着的男子汉的心,那曾经为野心驱使而又受到良知谴责的怦怦跳动的心,现在变得麻木不仁了,僵硬了;在他的肉体死亡之前,他那颗心早就萎缩了,死了。因为他已经找不到生命的任何意义了:

生命只是白痴嘴里的一段故事,

又嚷嚷,又喧闹,可没半点儿意义。[7]

当初他谋杀邓肯,却故意在人前假装悲痛,大大表演一番:

要是我早一个小时死在出事前,

那就算我有了造化。从今以后,

人世间还有什么是值得看重的……

生命的美酒,点滴不剩了——[8]

他自以为这一番即兴编造的表白有多么动听,把众人都瞒过了;却不知道他那最美妙动听的谎话竟成了对于自己的最可怕的预言,最凶恶的诅咒。命运的嘲弄是多么冷酷无情啊!它默无一言,它狞笑着,等待着;直到有一天,那满口谎话的人,终于发现,他并没撒谎,生命的美酒,对于他,果真点滴不剩了。

那一对勾结在一起的夫妇,为了捞取头上的王冠和后冠而不惜献出自己的灵魂;最后他们得到的是什么呢?——那两颗心,当初欲火如炽,如今只落得一颗僵冷了,像顽石;另一颗破裂了,剩一堆废墟般的碎片儿。

麦克贝斯夫人在绝望中用自己的手剪断了自己的生命线。

麦克贝斯被包围在一片诅咒声中,最后成了一头四面楚歌的困兽,终于恶贯满盈,得到他应得的可耻下场。

在做垂死挣扎时,这个暴君还把一线希望寄托在女巫的最后一个预言上:“凡是女人生下的,休想伤害麦克贝斯分毫!”

这是他紧紧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谁知道狭路相逢的死敌麦克德夫恰恰是没有足月,从娘肚子里剖出来的。他这才知道他的末日已来到了。女巫的许诺,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原来只是引诱他自取灭亡的一个个圈套。

当他恍然大悟,毛骨悚然地惊呼道:“再也信不得那班奸诈的妖魔”,已经悔之晚矣!他耳边仿佛响起了魔鬼的一阵狞笑声。这是命运的嘲弄。再没有比命运的嘲弄更可怕了——因为万丈深渊已经张开大口等待着吞噬他了;就在那雷鸣电闪般的一瞬间,千古悲剧已经铸成了。

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在各式各样的思想扑面而来的世俗社会里,有时难免会受到形形色色诱惑的包围,以至心神动摇,一时失去了主意。这么说,我们并不是冷眼旁观,看着一位大有作为的英雄人物,在诱惑面前,怎样经过内心的剧烈挣扎,终于倒了下去;而是屏气敛息地目睹着: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一念之差,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应该做一个正直的好人?还是做一个伤天害理的坏人?在那将要失足而还没向歧途滑下去的时刻;在内心正经历一场严重的斗争,一念之差,还没占上风的时刻;善和恶,好人和坏人,这伦理道德领域的两极,竟成为背靠背的贴邻;原来不容混淆的界线,一时之间竟不那么截然分明了。在这一瞬间如果问:麦克贝斯是谁?

你将听到这样的回答:麦克贝斯是你,麦克贝斯是我,麦克贝斯是心田里有“善”也有“恶”的种子的“人”。

《麦克贝斯》所以成为一个惊心动魄的大悲剧,归根结底是因为它是“人”的悲剧,达到了西欧古典悲剧的理想:通过“怜悯与恐惧”使感情升华到净化的境界。德国评论家莱辛有一段话说得好,仿佛他正在和我们一起赏析、讨论《麦克贝斯》,他认为:

如果悲剧的主人公“并不比我们一般人更坏……好像我们处在他的情况时也会这样思想和行动……恐惧就是从这种相似性里产生的;我们惟恐自己的命运很容易跟他的命运相似,好像我们觉得自己就是他一样。仿佛正是这种恐惧才会产生怜悯”。

他还说:“这是我们看见不幸事件落在这个人物身上时,惟恐自己也遭到这种不幸事件的恐惧;这是我们惟恐自己变成怜悯对象的恐惧。总而言之,这种恐惧是我们对自己的怜悯。”[9]

麦克贝斯是一个反面人物,但莎士比亚把他的恶有恶报放在次要的地位,而怀着极大的兴趣注视着他内心世界的冲突、挣扎、痛苦、绝望,和他身首异处之前心灵的早已死亡。他最后留下的两行内心独白是多么可怕的绝望的诅咒啊:

我现在讨厌这太阳了,

恨不得整个世界都给我毁了吧![10]

莎士比亚运用刻画正面人物形象的手法去精心塑造这一反面人物的形象,以期在我们心中唤起“怜悯与恐惧”的效果。这就是天才剧作家的了不起的地方,这也正是悲剧《麦克贝斯》值得我们玩味和深思的所在。

注释:

[1]以上两段引文见第一幕第七景。

[2]见第一幕第五景。

[3]见第一幕第七景。

[4]以上两段引文第一幕第七景。

[5]以上两段引文见第二幕第二景。

[6]见第三幕第四景。

[7]以上两段引文见第五幕第三景、第五景。

[8]见第二幕第三景。

[9]莱辛,《汉堡剧评》,张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第382—385页。

[10]见第五幕第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