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1

吃饭,李婶把锅里玉米面粥上边一层膜盛自己的碗里,把白面馒头给李叔,她从不吃“那点儿”细粮。李叔把馒头分给孩子们,李婶不让。自从李叔有病那时开始,就一直这样。孩子小的时候还能跟爸爸一起吃,大了不行了,那肯定不够。李叔吃完,坐着看孩子吃饭,心里总有歉意。立本总是笑着吃,吃得香。

立本和爸爸去挖地,俩人都戴上手套,一人扛一把锹。他们往东走——东边低,就是下边,爸说:你出生的那年,下边还没有房子。那年,你三叔去世——老家这辈儿人,数他有文化。他去世前,来的最后一封信,给你起好了名。你哥几个的名都是他给起的。他小时候也跟着上东北来了,得了病,就那时留下的病根儿。

立本问爸那时干什么呢?爸说:年龄小,先给人当伙计……

小盈看见了喊,他也要去。

“把锹给我,李大爷。”小盈从立本爸的肩上抢过锹,扛在自己肩上。他和立本一人一把,并排走,他摆过锹头来看,“咱俩不一样啊?”立本说:“你那是钢的,我这是铁的;你那把是桶锹,挖地用的,我这是防火锹,撮土的。”小盈用手指摸桶锹的刃,赞叹:“挺快呀!”立本说:“是用炮弹皮打的。”

小盈问:“干嘛用这么快的?”立本说:“挖地可不是省力气的活儿,有的挖折好几把锹。”小盈说:“不挖直接种不行啊?”

李叔说:挖出沟,土垫高了地,抗涝。挖成深沟,像护城河一样,也是河界,沟里,还是蓄水池。”

纸条上说,土地有形,水就有形。

立木的同学孔晓华来了,他深受他爸的影响。学生生活是个社会小舞台,他爸常给他出主意,“指导”“指挥”,他比一般孩子“成熟”。听说大人下地去了,孔晓华说:“走,去帮干活——我干过这活。”立木不想去,回来还没缓过乏来呢,但晓华说帮忙,他不好说不去,“没有锹了。”晓华说:“去向邻居借两把呗。”他们走小道去追。晓华说起了贵德,立木说:我爷爷奶奶帮过他们,他爸闯关东,还是我爷爷奶奶给拿的盘缠。

草甸子,小草在高低不平的或干或湿的枯草里长出。

春的气息弥漫。闻到了,什么味,那是春的气息附带的。

新的生命诞生于旧生命;旧的生命虽消亡,但孕育出新生命生长——也可以说是旧体的复活、再生。纸条上记,信息在生命里活跃,在无生命中存储啊。

靠近村子的一侧,软的地方,挖成了连缀的地。

地有两块,一块是去年挖的地,一块是今年开挖的——挖了一角的两条边。漫流的地方,地下水层很浅,老曲说,在干旱的高原打深井也不见得有水。这里挖地挖了一两锹,就往上渗水。地下有什么呢,有地质变化的记录;有矿藏吗,有也在深处;有文物吗,这里不一定有,在南方地下有旧城,冲积覆盖重叠。

有一只蛤蟆,微微喘,从冰下出来不久,身体刚恢复元气,它蹲在土埂上,判断人往哪走,想干啥。纸条上说,生灵有它的意愿。小盈拿桶锹,想扎死它。李叔用锹把蛤蟆连土一起撮起,说:“过了一冬,去活吧。”像撮粪便一样扔到远处,啪啦哗哗,落入水洼草窠。小盈喊:“哎呀给我呀,别扔啊。”李叔收回锹,说:“它从冰底下刚缓过来,多不容易。”李叔往手心吐口唾沫,拿起锹,开始干活。地就在那撂着,只要你付辛苦,就有收成。

晓华靠近李叔挖地,“大叔,今年种些啥呀?”

“那块种豆角和土豆。这块今年种不了,一年去荒,二年种,三年才是熟地。”

“我哥在建设兵团,也说这样。”

“建设兵团干啥的,开荒啊?”立木问。

“对呀,人家是大规模的,用大机械。地都连成片。我哥开拖拉机,邮来的照片,那神气极了。”

老李看立木,“你的背心子穿反了。”立木一只手揪揪看看,“没有。”晓华说:“前后穿反了,脱下重穿,我给你拿锹。”立木说:“不用,也看不出来。”

晓华说:“李叔你歇一会,我们挖。”他挖得不少了,但土挖得深度不够一锹,土也没有扣过来,挖得快。

立木一锹土挖的厚,手脚一起在前后哈哒锹,爸说他做什么别那么急,晓华说那么挖把锹巴子都别折了,老李说土粘土坷垃打不开。立木说土坷垃自己就开了,没事儿。爸说:你放那吧,我自己慢慢挖。

塔墩子的草,像洗了的头,一丛一丛。水可以溜达走,但草只能呆在那,生在哪长在哪。水往南越来越多,是靓丽的蓝色,水草长得密集,草跟前的水是青影。脚下,较长的干草倒伏到水,小盈看水洼坑里有没有鱼,水只有那么一点儿,“鱼一游动就挨了土。”再往里边不能走,草长在水中,绿色,有的紫红,浮动于清澈见底的水里。水流动,水是变化的。河流不是一个样子,不是一种节奏;不是扭曲,而是随物赋形。老单说:自然,道中行。

“那边老曲家的地,”李叔把挖的地表带干草新草的泥土翻扣,把草那面扣在底下,插碎泥坨子,打土坷垃,说:“人的地,备垄了,地伺候的细。周围沟挖得也深。”小盈说:“他会武。”小盈挖不动地,哈哒锹。老曲爷说,西北地区少雨,建房子往下挖,房子在地平面以下。立本已经挖出一条地了,“会武也不是用它种地。”“立本,你不是跟他学武吗,这样,啪啪。”小盈冲拳踢腿,跳跃到那块土地。“别把人家地踏乱了。”那是晓宇家的,是晓刚去年挖的呢。小盈在那块地里,横穿垄,鞋里进了土,脱下墩一墩,倒出土。这土里有粪,臭。啊臭啊。立本说,不上肥,地没有劲。

“立本咱们跳沟哇。”

“你跳吧。”

“这块的窄,没意思,也没多点水。”

“等下雨就多了,雨季这都是水。挖沟把地垫高了,防涝。”老李刮锹上的泥,也在锹蹬沿儿刮掉鞋底的泥。

“是小全他们!”小盈看到了,小全和他爸。那边是老隋,还有……

小盈兴奋了,他就喜欢人多,他查数,“一对,二对,三对,七个了,咱们这块人多了,北边那一片人有六个。他喊:“小全,看你的了,跳过来。”小全跑几步蹦过来。“你还跑啥呀?”小盈笑,“我不跑就……”小盈踩地边,土松滑下去,掉沟里。“原来这么深,看着不深。”小盈看沟周围,然后看立本、小全,说:“拉一把。”俩人拉他上来。他鞋上全是泥,裤脚子也是。找棍儿刮。小全掏纸给他,“有纸。”

过晌,吃了带的吃的。“你们回去吧。”李叔和季叔都说。

小全说:“我刚来,干一会再回去。你们先走吧。”

两个人往回走。小盈一路上遇草就蹭一下,和立本说,那个姓孔的是跟你哥溜须呢。立本摇摇头没说话。老曲爷说,攀附别人就是想分得一杯羹,你如果没势力还有人跟着,是认为你下一步能帮上忙,是带着希望。

每个人的特点都是水之外的,如同叶子的纹路。——老单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