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做贼先要拜师,献上一只生的猪脚和一只熟的猪脚做贽礼,发誓要遵守本堂的忠义信条;然后贼师才传授秘密的法门,同时又结交几位师兄师弟,在桃园里煮酒“换把”。

一年顺遂地偷过,到了岁腊,堂上也要办过年货。众兄弟奉了贼师的旨令,“造了粉子”(吃饭),酌上一盅壮胆的药酒;携带随身用具,披上黑衣,着上一双头发底子的草鞋,踏着星光分头进发。他们望见人家屋内灯火全熄,便拾几块石子向瓦上掷去:要是这叮当的声响惊动了屋里的人,便知他们还没有熟睡。主人不亲身出外巡查,便唤狗来追;这时贼子躲在阴暗地方,顶好是屋檐下的柴堆里;要是恶狗赶来,掷出几枚香酥酥的药蛋;它们吃了,便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下;先把它们抬回去,卖给做狗肉汤锅的商人。回头一切都静了,溜到人家灶屋壁外,避开烟囱,择定一块墙壁,把腿上插着的刀子取出,先画一道圈,才轻轻地挖;要是碰着墙内的“柴块”,或是里面预防的木板,得舍了这洞,另挖他处。这洞只要同肩膀一样宽大就成了,因为除了肩头,别的身肢经了惯熟的练习,可以缩的极小极小;反正洞口太大了不中用,主人也难得弥缝。打好了洞,熟脚留在外边,派一个生脚进去探险,他恐怕头颅遭主子暗算,先把脚伸进去;要是没有响动,便然着火条,探望屋内的景况,再贴一张鬼符在墙角,那屋子便冷浸得可怕。他嗅着灶头上腊肉的焦香,先偷了那块肥厚的“坐凳肉”,再偷些香肠,肝子,腰子,舌头,……递出洞外,剩下的几块留给东家过年。然后把火钳,火铲,锅铲,菜刀,夹子等等零件取出,连吹火的竹筒也取了出去;屋内有一架织布机,他快刀斩乱麻似地连布带纱割了下来。灶内的东西偷得差不多了,剩下些笨重的拿不出去,才“想方子”钻进卧房。他忆起了他的熟脚“把兄”曾经告诉他,那房门的闩上,有个暗销。他在旁边挖了一个小孔,伸手进去抽开那闩下的暗锁,才轻轻地开了房门,里面静极了,只有一丝熟眠的气息。他吹着纸条四下探望,隐约的满房都是财喜:吃的,穿的,玩的,件件齐全。他抢着些粉条,水烟,蜡烛,火炮一类的年货;再拿走些衣服,首饰,茶壶,酒壶,……慌忙中连夜壶都拿走了。回头他闯着一个竹罩,揭开一摸,里面有只“叫鸡公”,他一手擒着鸡的颈子套进腰带上。忽然听得厨房里的猫儿叫了两声,他屏息静立一会,还是没有响动,胆子又壮了起来。他认定了那个空床,将上面的棉被拖下,那知里面睡着一个“细娃儿”,那孩子很响地跌下踏板,骇昏了,心里明知有贼,口中却喊叫不出。贼娃子看见漏了水,伸开腿便跑,那知打错了方向,碰着墙上的钉子,他急忙转身,又闯倒了一塔“细碗”;同时厨房门也咿呀地响了起来,外面的贼娃子知道事情不妙,便背着黑货逃跑了;等那生脚奔到门口,一枝长矛搠了过来,可惜搠早了,没有搠着人。那贼娃收不住势子,撞在矛杆上跌了一个倒栽葱。他顺手擒住矛子,那汉子舍了武器,双手死死地抱着偷儿的背和手,这是擒贼的上上良方,省得他的刀子伤人。那贼挣扎几下,轻轻地唤了一声:“水涨啰!拢来救命!”但是洞口连回声都没有,他又挣动了一会还逃不脱,那大汉的力气真猛,紧紧地搂着贼的腰干,弄得贼的呼吸都快断了。他觉得贼软了,将他的双手挽在背后,一腿压着他的颈子,把头上的青帕取来系着他的手脚。这时屋里的人全都惊醒了,大家帮忙把贼捆在柱上,看出这贼娃就是当天化装来讨饭的叫化子:他的身材很柳条,头发蓄得很长;裸腿上挟着一把尖长笨重的刀,腰间还挂着一只叫鸡公,可怜那鸡早就闭气死了。一家大小聚在房里和厨下清点东西,乱得很,年货全丢了;顶可惜,那陪嫁的布是东家母女亲手纺织出来的,也给偷走了,难保将来那对美满的姻缘——主妇正在叹气,见“长年”打着火把回来,手上抱着那已经织成的家常布,和一些零碎东西,说是在路上追回来的。东方渐渐发白,太阳出来照管世界,不再是黑夜的权威了。那长年把贼娃牵出大门,倒吊在树上。大寒天,他额上的汗珠像黄豆般大,一颗颗滴下。长年又往土边割来一束苧麻,系成一条鞭子,向贼的赤背上乱打,口中骂道:“你这黑心肝贼娃子,会假装叫化子来打方道,老子省啰一碗冷饭喂狗杂种吃;那晓得,你这个杂种会来偷我们老板……‘马立点’把东西全退回来,换你这条狗命;不干的话,老子活活地捶死你!痒死你!……”那麻叶上的毒毛打在他身上,红肿得,痛痒得钻心,但贼子咬着牙关,死不开腔。野麻不住地挥打,像一条毒蛇在身上乱滚,渐渐背上的肉隆肿起来,颈子胀得同脑袋一般大,他还是不开腔。那汉子发威了,看见老板娘的东西要不回来;他又去把过年香点来烙他的背,还要取雕刀来挖他的足筋。老板娘不忍见娃子活活地受罪,连忙挡住长年。她说偷东西没有犯死罪,打了一顿也就够了。长年一心要送他进衙门坐监,但报一个案子,要花一大笔银钱。还是老板娘慈善,说把他放了,叫他记着长年厉害,以后休要再来。长年遵命把偷儿放了,还踢了他几脚,叫他滚蛋,但是他倒在地下,动也不动,腰没有断,腿没有伤,人又没有死,怎样还不滚开呢?长年又要吊起他来,他不动;要拿他送官,他也不怕!这才淘气了!到底是老板娘体贴得到,赏了他几升米,几件破衣;他马上就爬起来,向着屋子磕了三个响头,才“扬长而去”!好个贼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