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摘星邵序之一

(本作时间线跨越天康、章业、和安、承章、太平启圣五朝。本篇主角出生于章业十四年,死于太平启圣十二年,历四朝,享年五十三。)

我是邵序,字实学,大齐最尊贵的少女。如此自我评价不是我自视甚高,而是在描述事实。若是算上已婚女性,父皇没有皇后,大齐的公主不必向皇后以外的妃嫔行礼,那我长姊柔安杨国公主是最尊贵的那个。把这个范围缩小到少女,自然无人能出我这个西坪公主之右。

我喜欢仰望星空,因为我觉得星星都很耀眼,可惜无法摘取并纳入怀中。不过这也不是太大的问题,毕竟摘星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星星也不是我有资格获取的东西。长姊总说我最大的优点是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有能力得到什么和有资格得到什么,且可以将目标随着能力和资格的变化进行调整。同时一旦确定是能得且可得之物,就没什么能逃出我的手心。

我现在的目标是炎延,他是西疆都督、炎家军统领、炎国公炎肆的幼子。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和安四年,也就是今年年初,在寰城的演武场。他的武艺精湛,连过六名对手不败,与在京中承平日久的纨绔世家子弟全然不同。除却武艺的真本事,他最吸引我的是那股经历过边疆风沙战事洗礼的肃杀之气,肃杀却不暴戾,予以他超出年龄的沉稳感觉,而他本身的年纪又免去他因经历变得死气沉沉的可能。

初见之后我假借交友之名几次与炎延攀谈,并相邀同游。他与我来往时落落大方,全然没有攀附之意,俨然一个一心报国的正人君子。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行伍出身,能与士卒同甘共苦,也精通诸子百家之言,通晓诗词歌赋,是个妥妥的儒将。更兼谦逊有礼,丝毫没有痞气,实在是个好男儿。

若说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大约是长相平平,所以我是被他的气质而非长相吸引。不过这样也好,正好证明本公主看上的是内在而非外表。他的出身理论上是能配得上我的,毕竟是国公兼实权封疆大吏之子,炎家也是有二百年以上底蕴的世家,他家公子足以做驸马。坏就坏在炎家起自西疆,至今仍以边地为中心,鲜少在京中活动发展,而公主除非陪出仕地方的丈夫上任,否则是不会轻易出京的,更别提嫁往边地了。所以我必须想个法子,让父皇同意我嫁去西疆。

“公主何必非要嫁去西疆?也可以让炎公子陪公主留在汴京啊。”我的伴读己月这样说道。

“你这丫头瞎出主意,你是不想跟本宫嫁到边疆吃沙子才这么说的吧?炎蜿蜒(炎延字蜿蜒)是炎家军的镇胡校尉,他如何能常驻京中,他留在这谁去镇守西疆?”

己月是我已逝嫡母的远房亲戚,己氏是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发家之时远在大齐立国之前,虽然如今已经落魄,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这个外戚家兼古老世家的贵女,自然不愿意随我嫁去西疆吃苦。不过我发怒是因为她竟然为了一己之私想把国之悍将留在京中,全然不顾边地安危,真是丝毫没有忧国忧民之心。即便她是嫡母亲眷,我也断断不容心无大局之人。

“公主误会,月可不是为自己打算。月这样的女子,在己氏一抓一大把,如若不是公主赏识让我做了伴读,月顶多到了年纪随便许配一个同样有家名无家底的落魄世家子。月绝不会忘记公主的提携之恩,更不会背弃公主,别说公主是嫁去西疆,就算是和亲,月也追随公主。”己月跪下请罪。她这番剖白倒是让我意外,己氏是个空架子,全凭嫡母这个已故皇后撑场面我是知道的,可我不知她竟如此看重我选她当伴读这件事。

我当初只是想选个己氏的女孩做伴读,并没确定是哪个,只是看她能言善辩、可堪大用才选了她。我生母丰氏讳奉云,是黔州有名的琵琶花娘,自然没有可以依靠的外戚,故而我找伴读也没法像其他皇子公主那样从外祖家亲戚中选人。于是我就想着把嫡母的亲戚引为亲信,也好借此与嫡母唯一的子嗣,长姊柔安杨国公主拉近关系。父皇没有嫡子,又最宠爱长姊,而我有两个同母兄弟,和长姊拉近关系,对我们母子四人都是好事。

“本宫明白你的心意了,快快请起。”我赶忙把己月扶起来,她于国大节无亏,又如此忠诚,我可不能亏待她,“你的想法本宫愿闻其详。”

“月的意思是假意请炎校尉留京,待二位成婚,公主再与陛下说前往边地之事,届时生米煮成熟饭,公主再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陛下必然应允。毕竟公主若是直说要嫁往边地,不止陛下不会同意,您的母妃、兄长乃至柔安杨国公主都不会舍得。”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相当赞同己月所言,“可怎么让人相信他愿意留下呢?父皇母妃其实好说,实仓哥(邵序的同母哥哥邵廪字实仓)和长姊怕不是那么好骗,长姊之前还说过炎蜿蜒是为报效朝廷堪历苦寒的国士,他突然变化态度,聪明人都能看出有诈。”

“公主忘了炎校尉的出身?”

“炎蜿蜒是炎国公之子,还是唯一的儿子。”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是唯一的儿子不错,可炎家不奉宗法,他家是长嗣继承。”己月朝我眨眨眼,指出问题的关键之处。

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炎国公世居西陲,主职是防御西戎,可大齐与西戎也不是只有征战。两边时战时和,也有互市贸易,更有内附大齐的西戎部族。这些部族与大齐边民混居通婚,炎国公家亦有西戎血脉,接纳了不少西戎习俗,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女子习武,并由此衍生出长嗣继承。

女子习武顾名思义,西戎不论老幼男女都能骑马弯弓,他们人丁不如中原多,这本是无奈之举,却培养出了女子的尚武精神。既然女子能习武上阵,自然能直接获取战果,有自己的追随者,久而久之西戎出现了女首领,首领们也默许女儿参与储位争夺。只不过女子即便习武也很难打过男子,所以西戎的女部族首领还在少数。

大齐将军重气力更重兵法,西戎兵法除去天才天生会,就是口耳相传和实战修习得来的。大齐兵法除去实战也要从兵书上来,炎家女子识文断字后修习兵法,总归比西戎女子学得有条理。兵法靠悟与勤,这二者女子与男子相比并无劣势。且炎氏世袭的西疆都督不只要治军,也要治民,治民更无须气力,而需才智。以上种种使西疆炎氏的女子虽短气力,却可靠勤悟才智领军治民。

长嗣继承则是不论嫡庶、不分男女,继承只看出生顺序。这是因为炎氏到底是大齐子民,与动辄武力争权的西戎不同,继承总要讲规矩,朝廷也不会允许西疆因继承问题动荡。既然炎氏女子得力,那西疆都督当然可以不论男女。不分嫡庶则是因为炎氏不联姻,也甚少有异生子女,本就没什么嫡庶之分。

炎家出了诸多威名赫赫的女将军,炎国公的爵位传至今日,共历十一代,其中七代都是女子。炎延是现任炎国公的唯一儿子,可他还有个长姊炎敛,炎敛才是炎国公府的小国公,炎家军的少主。只要我先跟炎延串供,对长姊他们说炎延不是继承人,炎敛才是炎家军的未来和关键,炎延在责任和爱情中选择了我,愿意为了我留在京城,即便聪慧如长姊也很难看出破绽。

其实不止西疆炎氏,西疆地区诸多内附部落,与内附部落通婚混居的大齐子民,上至部族首领、世家族长,下至部落小卒、小生意人,都盛行长嗣继承。这风俗甚至隐隐有向东发展,影响中原之势。大齐公主尊荣无匹,我长姊柔安杨国公主虽不能为储,却深受父皇信任得以参赞机务,想必也与长嗣继承风俗有关。这样看来长姊还是沾了西疆风俗的光,希望这能让她更加理解我的选择。

“可让炎蜿蜒以边地有长姊坐镇,京中需有熟悉西疆境况之人、以便朝廷及时对边情做出反应为由留下。本宫可求长姊在御前请奏为他设一西疆驻京校尉之职,专管京疆消息互通、参谋边情,任三年。待我们成婚后下一任让西疆派他人轮换,我们可趁机回边地。如此可以不荒废炎蜿蜒之才,也不辜负他的志向,更能不妨碍边情。”我极其兴奋地说。

“公主……”己月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盯着我,欲言又止。

“怎么?”

“公主真不想效仿柔安杨国公主?”己月郑重向我提问,“月只是有个大致念头,公主却如此迅速得出两全其美之法,如此才能,埋没西疆实属可惜。”

“效仿长姊参与朝务?”我立刻明白她言下之意,“若是没有长姊,本宫自然要做个问政公主。可长姊对我恩重如山,我不会分她的权。且已经有人做的事,便不会是本宫一人的功绩,效仿者如不青出于蓝,很难青史留名。本宫嫁往西疆,自有一片天地发挥才智,自有青史留名之法。”

还有一点是我没有对己月明说的,如今的朝堂局势复杂。先帝是我的叔父,单讳一个昙字的宣宗悼皇帝,年号章业。他首开改制先河,抑制兼并、量田授民、改女科举为男女同科、裁撤榷场、屯田西北,本该成为一代贤君。奈何叔父识人不明,被亲信黄修与反改制派联合发动的宫变囚禁,改制也中道崩殂。

我父皇在叔父驾崩后以藩王身份入继,说句大不敬的话,他根基浅薄又才德不显。连先帝都输在反改制派手下,其代表就是中书令姜代与大将军涂涸,父皇受他们钳制,不然也不至于扶持女儿参赞机务。我对自己的能力很清楚,这样的局面非长姊和实仓哥那样的人杰不能参与,我搅和进去怕不是帮倒忙给人递把柄。

而且我虽然同情改制派,却不是改制派。我知道改制是好事,能解决立国六代以来的积弊,使停滞不前的大齐再发展起来,挽救凋敝的民生。可凡事有利有弊,改制也可能对大齐伤筋动骨,产生反效果。所以我向来是希望改制成功,又害怕改制出问题,一直裹足不前。这一点长姊和实仓哥和我不同,长姊不是改制派,却是先帝的养女,她一直记挂先帝的恩情,所以一定要为先帝报仇,和反改制派势不两立。实仓哥认同改制派的理念,更希望天下苍生能因改制过上好日子,因而毅然卷入朝堂风云中去。

嫁到西疆对我来说是个好选择,不论朝中改制派和反改制派谁居上,都需要西疆安稳。我一个公主嫁往西疆就等于定海神针,又是炎国公家的媳妇,必然能大展宏图。我虽然不懂征战,无法在与西戎的战事上发挥作用,却可以辅助其他事宜。不论是联络京中西疆、皇室炎府,还是辅佐公公、姨姐主持民事,甚至往来西域诸国、共抗西戎,我都有信心做好。这样即便不在京中问政,也能既报效国家,又青史留名,摘下属于我的至明之星。

当然我也不是没有私心,除却想要青史留名,我还有些野心。我知道实仓哥对储位有意思,奈何父皇不重视他,母妃的出身又是大短板。若我嫁进炎家,西疆炎氏和炎家军就和实仓哥绑定了。我不会让对大齐至关重要的边军卷入夺嫡之争,所以只是结亲,不会让炎家站队。只有实仓哥有绝对优势,和炎家的姻亲关系才会成为他的助力。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剩下的还是要看实仓哥自己。若是他真能荣登大宝,对炎家也是好事。

人真的不能太过自信,我如意算盘打得响,却忘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我可以有计划,但变化不会都按照我的意思来。

“你说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臣说想托您求见柔安杨国公主,请她做媒,替臣求娶安江公主。”炎延向我弯腰一礼,微微垂头来掩饰害羞之情。

安江公主邵翼,我的姑母,父皇的幼妹。

原来炎延这些日子真的把我当成朋友,真的一点都没有对我起旖旎之思。最讽刺的是这不是因为我魅力不足,而是他心有所属,我晚来一步。而他心仪的对象竟是我的小姑母,这真是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