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葬进皇家陵墓。
在我残烛之年,我拖着沉重的身子逃离了许沉渊身边。
当我站在一片旷野里时,我的头顶星河浩荡。我不禁想起多年前,那同样星辰盈满夜空的日子。
当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第一次见到打雷的那一天,竟是我劫数的开端。
……
山谷里从来不会打雷。我第一次见到雷电,是在放羊回寨子的路上。
从小我便知道,我们的山谷是神谷,山神的精魄休憩于此,我们才得以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如果打了雷,那一定是触怒了山神。
雷声是从远处的山崖上传来的。巨大的响声吓了我一激灵,赶忙把手腕上的铜铃捂住,不敢出一声。我回过头冲着羊群拼命比手势,想让它们安静下来,不要再咩咩地叫,给山神的愤怒火上浇油。
虽然害怕,但我还是更好奇。抬头一看,天空出现了一道明显的分界线,我的头顶上还是刺眼艳阳,而山崖那边已经黑漆漆一片。天空倏地一闪光,接踵而来的便是更加震耳欲聋的雷声。那般可怖,比阿妈发火时砸烂所有的木头还令我发怵。我看到一条白线把那边的天劈成两半,然后山崖上就开始落石。我听到马的嘶鸣和人的惊呼——我虽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在喊救命。
轰隆轰隆,又是几道惊雷。那些人马所在的山崖前后都被劈断,他们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不断有人从高高的山上掉下来,在我远处的地面上摔成烂泥。
活该,这就是你们入侵神山的结果,该死。
我骂的更狠了些,希望山神能听到我虔诚的祈愿,再多来几道惊雷,把他们都劈死在山崖上,这样也就省的我再动手,除掉这些杀我族人的禽兽。
不绝于耳的哀嚎让我满意极了,于是我带着羊群,继续向前走去。
砰咚一声,我身边的河流突然溅起了不小的水花。我顺着看过去,发现我的族人正一个接着一个从刚才的山崖上掉下来。我赶紧拿出阿妈给我的金刀,躲到一块石头后面观望。
刚才的山崖上还剩很多人,但我看得清楚,我的族人成了那支军队的俘虏,此时此刻正站在山崖边,被军队最前面的、一个头盔上有长长兽毛的男人一个一个往下扔。那男人身旁有一面黑红相间的旌旗,在风中瑟瑟发抖。
我看不清楚每个人的面孔,但我知道他们是谁。平日里笑嘻嘻的扎木措大哥哥一定在,因为我看到了他比别人都厚的彩色毛毡帽;凶巴巴的大个子巴图一定在,不然那支刻着神鸟花纹的弩不会被水冲到我的身边;总是耍心眼的小贼苏禾巴兽一定在,他口袋里的钱都会在阳光下闪光;约好了给我带中原簪子的莫日根一定在,他总是喜欢穿一身白衣服,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我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同胞,都在,都在被那带头的男人毫不留情地扔进水里。
所以我想,就是山神把他们都劈死,我也一定不会让他们留下全尸。
但是令我吃惊的是,那个军队带头的男人也被我的族人拉了下来。我看到莫日根和他在山崖上激烈地搏斗,在掉下山崖的一瞬用绳套套住了他的脖子,拉着他一起掉进了河里。天神的怒气似乎还没有得到释放,又是几道猛雷,把所有人都从山崖上劈了下来。
小半座山在我面前毁了,飞溅的沙石都可以砸到远处的我。我摇了摇铃,赶紧带着羊群掉头走了。
我要伪装起来,找到那个为首的男人,然后杀了他。
……
我并没有走很远,山崖那边的天也晴了。不再有雷声,只有一派祥和的晴天。我想时机应该到了,于是再次带了羊群,顺着河流向寨子走去。
从上流向下流走,河水越来越红。我看到我的族人被鲜血染上了战士的骄傲,也看到丑恶的中原人临死前还在挣扎的怯懦。
但这都不重要了,我只要找到那个带着兽毛头盔的男人,然后杀了他。
……
如我所愿,我不过走了一炷香,就在河里的一块大石头上看到了莫日根。那男人显然心狠手辣,和莫日根一起摔下来的时候用莫日根做了垫背的。我呸了一口,顺着延伸向岸边的血迹走向了对岸的山洞。
果不其然,那彩毛男人就在山洞里靠着,身边还有一匹好看的小白马。他见了我,立即起身,铠甲发出清脆的唰啦声。他赶紧拿起了长矛,另一只手还捂着肚子,看样子是要和我决一死战。我先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尽量摆出纯良无害的好奇表情,然后摇了摇铜铃,让他看到了我身后的羊群,努力在他心里塑造一个放羊姑娘的形象。我将满腔愤怒藏起,用温柔的声音对他说:
“你还好吗?”
他满脸是血——显然是莫日根的血,看起来凶神恶煞,像极了故事里的恶鬼。他似乎听得懂我的蒙语,也相信了我与他方才害死的族人没有什么关系,又或许是觉得我什么都不知晓,放下了手中的长矛。我试探着走近他,拿出一张帕子,擦了擦他脸上的血。
也许是血迹太过狰狞,擦干之后,我才发现他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有一张看起来就很残暴的脸,反而……有些我描述不出的感觉。
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中原人,导致我后来以为所有的中原人都有像他一样的长相。他的眼睛很亮,眼窝却并不像我们一样深。眉毛干净利落,和族里男人们乱杂的眉毛也迥然不同。鼻子是一种秀气的挺拔,不像我们承袭的高峻山脉血统,清一色是粗犷的分割。唇薄如刃,下巴上还有新长出的胡须,有些扎手。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好看的人,一定要形容的话,他就像我想象出的雪山冰莲,总之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看的东西。即便他头发蓬乱,表情痛苦,也丝毫不影响他浑然天成的俊美。
我擦血的手不争气地停顿了一下。他显然也察觉到我的停顿,但并不知为何。他湿热的呼吸急促地打在我的手掌心,一下以下,像欢愉的水浪,扑着我的皮肤。我的心也随着他的节奏一下下地跳——我根本无法控制,只感觉浑身发热,有些充血。
我一瞬间忘掉了,我是来杀他的。
“谢谢你。”
他半生不熟的蒙语简直令我发笑,但很快我就发现,他的声音好像在我的耳朵里迷了路,怎么赶都赶不出去。我摇了摇头,不敢再在这刚发生了血案的现场再做停留。
我怕我的族人们发觉我没出息的心思,在天之灵难安。
“你可以走吗?我带你回寨子。”
他警惕地拒绝了。
“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就好。”
这个时候我的理智又回来了:现在凭我一把刀,一定是杀不掉他的。他看起来受了很重的伤,但放倒我一定不在话下。于是我换了想法,指了指我族人的尸体,对他说:
“你们……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好像有些躲闪:
“我们的路被雷劈断了,所有人都摔下来了。”
“你骗我,这些天山族人是被你扔下来的。”
我想我此刻的眼神应该很尖锐,不然他不会有一丝惊讶和退意。他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我不是天山族人,你没必要瞒着我。征战边疆是一个朝代必不可少的手段,我没有怨言。只是你们的军队踏入天山禁地,又滥杀无辜且手段残忍,许多人身上还有疾病,落入水流之中,难免把疾病带到下游去。山神必会发怒,所以你们的军队一定会全军覆没,一个活人都不会剩下。你,也不会逃过山神的惩罚。”
他的眼神半信半疑,我也沉默了,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待在他身边,扶着他慢慢靠住了墙。
我听到铜铃在冷清的山洞里发出了突兀的声音,而后他开口,表明了并不会轻易松口的态度,冷笑一声:
“我不怕死。”
真是个木头。
但这时候,我忽然看到了他腰间的一个红色小绣球。
我听哥哥说过。我的哥哥去了中原,他告诉我,这种绣球是中原的女子做给哥哥的,祈愿她们的哥哥一生平安顺遂。
“你有一个妹妹,你舍不得死。”
他的眼神忽地亮了。
“你怎么知道?”
“我哥哥去了中原,他和我说,这种绣球是妹妹做给哥哥的。我可以救你,和我回去吧。”
他整个人的气场都软了下来,终于放心地舒了口气。
而我,被他的铠甲凉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我问了一个蠢问题:
“你的铠甲很好看,我没有见过。我可以碰一碰吗?”
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呆,伸出的食指悬在半空,等待着他的同意。他点了点头,我便小心翼翼地去碰。多年后我想起这一幕,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乡巴佬。
清凉的触感直达心头,饱受风霜的铁甲本应冷冽得骇人,掉进潺潺溪水之中却温柔了许多,在头顶的艳阳之下宛若夏日入口的薄荷。
我不禁沉迷了一瞬。
而他,看了看羊群,看了看小白马,又看了看我,深邃的眼中水波微漾。
不知怎么地,他忽然答应了我,决定和我回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