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现在的汉字读音,字意去读古文、理解古文是很难的。上古时,文字还没规范,字的数量也远没有中古以及后来多,古文中有些字或词,现在看来似乎是错别字。实际上远古代文字数量有限,许多字是可以借用的,也就说假错字(也称“通假”)。如《诗经·魏风·硕鼠》中几次出现“逝将去女”一句,光看字面是看不懂的。但把逝看作誓,把女看作汝就明白了。
最令人诧异的是,随着历史的演变,书写与口语变化越来越大,有的字意思与原来截然相反。典型的是“尸”字,也就是现在人们所周知的死人躯体。但上古时,“尸”并非指死人,而是活人,不但是活人,而且是有地位的活人。中国人崇拜祖宗,而国王及有极高地位的贵族,在祭拜祖宗时用活人代替祖宗受祭。一般来说,王,用自己的儿子,祭祖时,把儿子摆在祭坛上当作祖宗祭拜。仪式结束后,只有儿子吃了贡品后,王,及大臣才能开始吃。王的儿子这时的角色就叫做“尸”,所以说,尸不仅是活人而且是地位很高的活人。成语说“尸位素餐”指的就是有着很高地位,只拿钱不管事的人,也称“尸禄”、“尸利”。
实际上,千百年来的一些历史,虽已定论,虽已深入人心,但很多是荒谬的!很多远古、先秦的所谓圣人,不过是儒家的良好愿望罢了,有时书写者也有他的无奈。如炎帝,传说是农耕和医药的发明者,他教民耕稼、种五榖,后代人肯定以为炎帝是百分百的农耕民族,但真实的情况是,在江西万年出土了一万年前的水稻种子,炎帝在这之后五六千年才出现,用得着他教吗。从炎黄大战的时间地点来看,当时南方从没建立过大的部落政权,炎帝不可能代表农耕民族去遥远的北方与黄帝大战,而从他有“火崇拜”一点上讲,他也并非农耕之人。
由于中原地区和南方广大地区被游牧民族统治,也由于定居了,坐享现成,再到腐败,他们自己也逐渐失去了战斗力,又被新的游牧民族推翻导致大量的人口沦入民间。也由于汉民族人口庞大,犹如宇宙中的黑洞,能吸引一切游走于附近的物质,所以,统治者也不可避免受到汉文化浸染,于是渐渐融合了。少数人统治多数人就不可避免地要管理,无论是部落国家还是领土国家都必须如此,于是,文字、制度、法律等都随之创造出来。
中国历史就是这样一种情景:几千年来,新的游牧民族的铁骑一次次南侵,取代失去战斗力的汉化了的老统治阶级,改朝换代,最终导致庞大的老统治阶层一次次融入民间。新的游牧民族一次次南侵、掠夺、屠杀,造成了汉民族一次次的灾难,也促成了一次次的民族融合,共同走向文明,最终变成了“华夏汉民族”,也成就了中华民族的文明。野蛮战胜文明是规律,但文明也能影响野蛮,文明的发展从来就是以不文明的方式进行着。差异、冲突、战争、融合……贯穿于整个人类史,从5000年前埃及建立起统一的帝国到2200年前秦始皇统一中国……无不如此。说正义永远战胜野蛮,纯属假话。这种话是胜利者标榜、美化自己的神话。为了显示自己的正统,是龙的传人,是天子,许多人还会从古代帝王那里找渊源,或自称天子。如刘邦从一介草民、地痞流氓,打下了江山,没有帝王血统可找,便号称赤帝后代,他都不知道所谓“赤帝”是不是黄种人。最可笑的天平天国的洪秀全,自称是耶稣的弟弟,也就是“天兄”。正义能永远战胜野蛮吗、起码是一定的历史阶段并非如此。在中国,胜利者无论干了什么事,杀了多少人,也无论是通过战争取得政权还是宫廷政变得到权力,都永远不需要接受审判,他们是天子,是龙,正应了一句话叫做“胜则王侯败则寇”,你偷个小物件是偷,是贼,但偷到一个政权或一个国家,那就不是偷了。如果他们失败了,也就不是龙的传人,当然也不能称为天的儿子了。在集权统治几千年的中国,历史永远由胜利者书写,而书写者也有着他们的复杂心理与无奈。许多胜利者、终身争战者还被冠以圣人的称号,如三皇五帝,周武文王,成吉思汗……以至于后人根本搞不清他们的出身和民族背景,甚至把三皇五帝时的血腥屠杀或阴谋争夺权力美化成所谓的“禅让”……但无论古籍还是正史的《史记》,字里行间还是能读出真实的、背后的东西。
他们从哪里来,我们从哪里来?蒙古高原出现的匈奴、柔然、突厥、契丹、满洲、辽、金、蒙古等等民族曾经无比强大,都是中华民族的创造者,早在远古,无比久远的远古就开始了无数次的民族融合……
随着时代的发展,热兵器的问世,游牧民族的战争优势不再,中国各朝代的历史越来越短,最后的满清,他们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何等辉煌,他们对汉民族的影响最大,交往最密切,但到了近代就优势不再了,大清帝国,只维持了200余年便烟消云散。满清不仅失去了统治者的地位,最后连人口、语言都消失了,完全融进了汉民族,基本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情景,仅200余年。
2.内蒙异人曾宪东
内蒙人爱唱爱跳,纯朴自然。
内蒙的长调、呼麦听得人心都醉了。
如果说听藏族歌曲时联想到的是高远、雄浑,那么,蒙族歌唱以及那悠扬的马头琴声和穿透力极强的长调,能让你联想到历史、悠远与广袤……我想,南北朝时的《敕勒歌》大概也是北齐大将斛律金用长调演唱的,只有长调与那样的歌词极为相配。
受邀与太太到鄂尔多斯参加一个全国性的读书会,在各种场合听到了内蒙的歌唱。内蒙人的酒宴尤其不可少了歌唱。一天中午,好丰盛的菜肴美酒,却说是请大家吃顿便饭。开始以为只是客套,其实不然。晚上正式酒宴时才明白,虽然菜不比中午多酒也不比中午好,只是敬酒者身边多了几个唱歌的蒙族女子,每敬一次酒都唱着敬。这时才明白,蒙古人的酒宴没有歌声就算不得正式,没有歌声,再丰盛的饭菜也称便宴。
又一天饭后,乌兰木仑镇的酒宴上,演唱者便是请来的当地一个婚庆礼仪公司。说是公司,其实只有三个人,一台电子琴便是乐队,一男一女两个歌手。
读书会的人员大多年龄较大,如南开大学来新夏教授已八十七岁,流沙河也年近八十,他们中很多人有午休的习惯。但那天听着男歌手吉日和女歌手朝木的歌声,喝着醉人的美酒,没有一个人想要离去,大家可以不睡觉、可以不开会,都想听他们继续演唱,席间掌声不断,一直听到三点以后才依依不舍离桌。酒宴上,听着朝木动听的歌声,我也按捺不住激情上台与她共唱了一曲《敖包相会》。专门研究犹太人的学者贺雄飞当场表示要为他俩出一专集,他说,朝木唱的《月亮之上》绝对比那首歌的原唱者唱得好,大家表示赞同。的确,我以为,她在《月亮之上》这首歌里的演唱方法也高于原唱。
饭后,作家学者们在街头热烈欢迎的横幅前纷纷与歌手拍照留念,活像一群年轻的追星者。
这些作家学者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再高规格的演出也不是没见过,能被朝木、吉日两人征服,可以想象他俩的演唱水平。再者,他们也就相当于一个草台班子,能有这么高的演唱水平,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内蒙古人民是个热爱生活、能歌善舞的民族。
在这次会议上,一个老头分外地活跃,发言大胆,爱说爱闹,爱好唱歌。他,就是曾宪东。
曾宪东是江西萍乡上栗人。父亲曾铁忠,黄埔早期毕业,历任国民党中将卫戍司令、宪兵学院总教官,是著名的抗日将领,曾任驻西藏军事长官;母亲黎元琦,北大毕业之才女,善琴、棋、书、画,执教乡梓多年,桃李满天下。
曾宪东是内蒙古著名作家、教授、思想家、社会活动家,尤熟先秦历史。曾宪东文革中劳改10年,被打断两根肋骨,受尽屈辱。
1969年到1970年下半年,我曾在勘探队钻机上干过一年多钻工,工作地点就在曾宪东的家乡,上栗,当时还未设县,叫上栗市。当然,这个“市”不是城市的意思。这个“市”可能是说上栗早年是湘赣边界的一个重要的贸易集散地吧,当地人早年也称上栗是“小上海”。在湘赣煤田会战时,我到了测量队搞大地测量,当了一名测工,在上栗走村串巷跋山涉水前后时间不下数年,而在他的老家桐木乡,我就住过半年多。他家乡的山山水水都似地形图一样在我脑子里,他的儿女亲家张国焘的老家金山乡我也待过,所以我俩聊起来就十分亲切。况且他自幼在外,萍乡的一切他都没有我熟悉,萍乡话的水平也不如我。
曾宪东幽默、诙谐,却也以狂傲著称,常发惊人之语。在内蒙,我与曾宪东在一起五六天,可能是由于“臭味相投”,也许是对许多事情有着共同的看法,我们一见如故。五六天时间不长,我俩的话题却涉及了古今的许多问题。
曾宪东狂傲得可以,举一两个例子便知。
2003年7月,作为曾子七十二代孙的曾宪东去紧邻曲阜市的嘉祥县曾子墓祭祖,嘉祥县县长、县委书记和曾子研究会的会长陪曾朝拜宗圣庙(孔子被历代帝王封为至圣,孟子被封为亚圣,曾子被封为宗圣)。县长、县委书记不允许他从正门进,说:“宗圣庙历来的规矩是:除了帝王,任何人都不能走正门,只能走旁门朝圣。”曾问:现代没有了帝王,谁能走正门?县长说:“曾家只有两个人走过正门。一个是曾庆红,一个是曾宪梓。曾庆红是党和国家的领导人,曾宪梓则为曾子故里捐款800万”。曾宪东勃然作色曰:一个是非常有权的,一个是非常有钱的。曾子子孙多矣,难道一个非常有学问的就不能走正门吗?权力、财富、学问是一个家族的三大鼎立支柱!你们今天不让有学问的人走正门,老子不去了!回家写篇文章,说曾子庙只认权、钱二字,违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训,我看天下人怎么耻笑你们!县长、县委书记面如土色,赶紧令人打开宗圣殿正门。事后他说,曾某人在祖宗墓前落实了一回知识分子政策。
这次与曾在一起开会。会上流沙河老先生讲述他自己被“钦点”右派后如何读庄子排解苦难,曾宪东从座位上站起来打断他的话吼道:“流沙河,你是钦点的大右派,你应该写一部右派经历的思想史、灵魂史,说不定还可去领诺贝尔奖哩!你现在却谈些什么文字啦、庄子啦,烦死人了,我看你这是堕落!”流沙河笑笑,写了一幅字给曾宪东,内容我记不住了,总之是说他俩争论一事。
几天时间,会上会下,这样的事以及话语弄出不少,曾宪东的性格可见一斑。
初见,我叫他曾老师,他说,不可,你就叫我小东哥好了。
小东哥还爱唱歌,水平不怎么样,连说带唱却十分风趣。“妹妹的脚尖又小,上面绣了对鸳鸯鸟。有心摸摸妹妹的脚,呼儿嗨哟,又怕惊飞了鸳鸯鸟”。又说了一通今人与古人对爱情的巨大差别,引得台下掌声不绝。后我也仿他那词和一曲:“妹妹的腰像柳条,走一步来摇一摇。有心搂下妹妹的腰,呼儿嗨哟,又怕妹妹把我恼”。也学他将今人与古人作一对比,说古人对待爱情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今人对待爱情是掏钱拖上床就行。他听后大喜。当然我唱得比他强多了,后在内蒙古大学一帮教授的酒宴上,他就吹嘘我是歌唱家,非得叫我在酒席上唱了一曲。
散会后,在从鄂尔多斯回包头的路上,他说要把一套数百万字的爬山调大全送给我,叫我随他到呼和浩特家中去拿。当时我已买好包头到银川的车票,准备到宁夏一游,于是我说,你给我寄去吧。他正色道,把那票退了或作废了不就行了吗,说真的,那都是孤本了,连你们省图书馆大概也不会有,就是某政治局常委也只有一套。别说包头离呼和浩特不远,你就是从江西坐飞机专程来拿也值得,这书给了你也是这书得其所在。
于是,我票也没退随他乘长途汽车沿京藏公路去呼和浩特。公路顺阴山向东而行。阴山是一条横贯内蒙东西的山脉,好似巨龙般蜿蜒到西天尽头。阴山绵延800多公里,宽约200公里,海拔1500—2000米。这里早在匈奴形成强盛的奴隶制国家前,就是北方各民族活动的地域,以阴山为中心的大漠南北及河套地区,“外有阴山,东西千余里,草木茂盛,多禽兽(《汉书·匈奴转》)”,这里还是许多少数民族的发祥地。上世纪前半叶之前,阴山还是森林密布,野生动物遍及山区和草原,为内蒙各族人民的狩猎、放牧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内蒙当时有大量的驯鹿、驮鹿,黑熊等等,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这句民谣就是那时的真实写照(上学时课本上说是部队开发北大荒的民谣)。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阴山还是苍翠的,尤其是山的阴面,还是莽莽林海。
阴山现在让我看到的却都是黄土与石头,山的阳面看不到树。这就是传说中的阴山吗,怎么寸草不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