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用背篼背我去看病

小时候我三天两头总是生病，人们经常看见父亲用老家专门背小孩子的楠竹背篼背着我到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打针，或者是翻过几座山，到10多公里外的人民公社卫生院看病。

在我的记忆中，我对生病其实是比较向往的，我最希望的就是远足去人民公社卫生院看病。父亲背着我翻山越岭去公社卫生院时，路上怕我睡着再次受凉，就会给我讲故事。

父亲所讲的故事中，有几个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每次从歇息的地方再度往前赶路的时候，父亲都会说一句：有钱难买回头看。叮嘱我起身的时候，要回头看一下是否有东西忘了。这句被父亲反复强调的话，让我在后来和朋友们出行或参加宴会时，挽救了好几个即将与朋友们“骨肉分离”的手机。每次听到交通广播播报打车时不慎忘记取后备箱行李的寻物启事的时候，我就会感谢父亲的这句话。

还有一句话父亲也会反复说：晴带雨伞，饱带饥粮。当然，更高雅的词是“未雨绸缪”。我喜欢旅游，年过不惑依然如此。从儿子1岁半起，我每年夏天都至少安排一次长途自驾游：1岁半青岛海滩、2岁半张北草原、3岁半美国东西海岸、4岁半胶东半岛、5岁半呼伦贝尔……每次出游，我都有详细的出游计划，我的智商达不到急中生智的程度。

父亲还说：世间百味，不加盐就没得味。我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说很多东西可以花里胡哨，但有些东西是最基本的。比如做菜，花椒、辣椒、葱、姜、大料，可以提高菜的品质，但如果没有盐巴，什么菜都出不来味道。每当我在纷繁复杂的选择面前举棋不定的时候，我就会想到这句话。什么都要拥有是不可能的，有最基本的就可以了。

父亲还给我讲过一个扔石子的故事。说有一个小孩子很淘气，以向行人扔石子砸头为乐，父母也不去管教。第一个行人被砸后，看到是个小孩子，就没有理会，继续赶路；第二个行人被砸后，找到小孩，严肃地批评了一通，但父母不以为然；第三个人被砸后，夸小孩子真乖，还掏出糖果给小孩；然后，小孩砸到了第四个人，一个骑马的军官，手起刀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是啊，世界上，有满脸横肉的善良人，也有口蜜腹剑的不善人。

除了讲故事外，每次到达公社所在地南边的山头时，父亲都要停下来歇一会儿，主要就是为了告诉我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所在的位置，说那是当官的人、有钱的人住的地方，说如果好好读书有出息，将来也有可能住进去。

我其实对革命委员会所在地不感兴趣，我更喜欢的是从山头居高临下鸟瞰整个镇子的感觉，听鸡鸣狗吠，听卫生院里药杵在臼里研磨药物时特有的声音。进了卫生院以后，我很喜欢闻那种很多人不喜欢的来苏水味。

还让我向往的是，每次到卫生院看完病后，父亲就会到供销社给我买一小包散装饼干，返回时从山脚爬到我们这边那座山半山腰的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歇息的时候，他就会给我吃上几块。长大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最馋的零食就是饼干，有一次吃饼干时被噎住口不能言，只能比画，但事后依然痴心不改。

还有一次父亲背我看病的经历很特别。那时我应该5岁多了，本村的赤脚医生没有立竿见影地治好我的咳嗽，父亲只好用背篼背着我去看邻村的老中医。但等我们到了他家之后，才得知医生到山那边的村子出诊去了。于是，我们在他家的楼上烤火等待。一等就是一天，天都黑了，老中医才回来。老中医给我把脉后开了一副药，我服用后很快药到病除。其实，现在看来也许还有其他原因。

老中医的家是一个地主家的宅子的一角，宅子的其他地方被公家没收作为小学校舍。那天我在老中医家楼上的走廊里，趴在窗户前看了一天这个小学的全部活动。一会儿书声琅琅，一会儿小哥哥们打篮球、小姐姐们跳绳，我羡慕极了。这所小学的确比我们村的小学大很多，属于“完全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各有一个班，而不像我们村的小学，只有一个民办老师、一个年级、一个班。

也许正是因为那次看病，或者按现在的话说是到“名校”参观的经历，10岁那年，上小学五年级前，我果断自行转学，跑到了这所我向往已久的学校。根据我现在的眼光来评判，这所小学差不多是老家的“史家小学”，老家的“实验二小”或“中关村一小”。在我的记忆中，那一天并不漫长，不是等待，而是对小学生活的强烈向往，是喜悦和激动。也许是这种情绪改变引起的免疫功能的改善将我的咳嗽治好，而未必完全是因为那副汤药。

父亲带我看病的这些记忆很多都是模糊的，但我一直认为，4岁以后的记忆应该比较牢固了。这也是为什么2012年我去美国进修的时候，坚持将不到4岁的儿子一起接到美国，在4个月内花掉了够买一辆中档轿车的钱，自驾带小家伙游览美国的东西海岸：从旧金山经过著名的一号公路开到了洛杉矶，又从波士顿一路向南开到了华盛顿，还特别进行了著名的常春藤八大盟校巡游。作为一名普通的父亲或者世俗的父亲，我希望小家伙成人以后，看见当年的照片时，能对这些大学有模糊的记忆，让他产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豪气。

之所以我认为我4岁以后的记忆很清楚，是因为5岁那年家乡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可以说是一件改变了一代人人生轨迹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