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哲学史补二集·上(三松堂全集)
- 冯友兰
- 2289字
- 2021-04-09 18:21:22
书评:《美国人的品性和意见》(乔治·桑戴延纳著)
Character and Opin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with Reminis-cence of William James and Josiah Royce and Academic Life in America, By George Santayana, London, New York,1920
有二十五年的长时间,大概从1885年起,至1910年止,美国思想界的中心,在哈佛大学。那时三个著名的哲学教授洛耶斯(Royce)、詹姆士、桑戴延纳——美国新理想主义、实用主义、新实在主义的代表——都聚在哈佛,可谓“汉之得人,于斯为盛”。后来洛耶斯、詹姆士先后去世,桑戴延纳也于1912年正月离美。美国哲学的第一幕,就此告终。桑氏这本书的材料,大都取于此时,可谓追念旧游,感慨系之。
桑氏是西班牙人,但他一生事业,都在美国;他的哲学,也只在美有势力。他是最配谈美国的;因为他不是美国人,没有成见;而又在美最久,深知美国国情。
我近来觉得唯哲学家为能觇国。从来到中国的外国人,不知有多少,唯杜威、罗素说过中肯的话;其余都是“隔靴搔痒”之谈。如杜威说中国处世的方法是互相忍耐(见《亚细亚杂志》);罗素说中国人是合理的快乐派(rational hedonistic)[见伦敦《国家》杂志(London Nation)];我以为都有独见。桑氏此书中论美国的话,其精到处,不让上举二例。
此书之大半是桑氏在英国的演说稿,共分七篇:一、道德的背景;二、学界的环境;三、詹姆士;四、洛耶斯;五、以后思潮;六、美国生活中之物质主义及理想主义;七、美国内之英国式的自由。这都是桑氏1912年以前在美国四十年的观察所得。其中有许多话正是我想说的;我现在把它写在下面。
第一,他说美国人是乐观的。当初发现新大陆的时候,肯离乡背井,来开荒的,自然都是富于冒险精神而不满意于当时欧洲现状的人。所以他们都不知道什么是过去,只知道有将来,而且相信将来一定好于现在。所以他们是乐观的。
第二,美国人待人,都是有“好意”的。桑氏说:“我要是看一个人的心,而于其中找不出‘好意’来;我就毫不迟疑的说:‘你不是个美国人。'”(见一七一页)这是因为他们不但用乐观的眼光看事,而且用乐观的眼光看人的缘故。也是因为他们自信力强,相信他们自己全对,而希望大家都来相从的缘故。
第三,美国人是重独立的,是个人主义的。他们虽好意待人,却不愿意全帮人。他们愿意人人都用自己的脚去站,而轮流互相帮助。他们帮助人的时候,只给他一个机会,就算完事;不过他们觉得这给人机会是他们的绝对的义务。
第四,美国人是有自信力的。他们以为他们自己的东西,全是好的。桑氏说:“好像一位能在丑中见美的穷太太,他觉得他的老狗有这么动人的眼睛,他的牧师这样会说,他的三棵向日葵的花园这样可喜,他的死朋友这样待他好,他的远亲戚这样富。”(见一七二页)
第五,美国人是重实用的。他们才来到的时候,美洲只是一块大空地,于其中他们的身心,都是自由的。他们的顶关紧的事,是用新经验去处置那些新材料。所以他们的态度是试验的,精神是活泼的,办事是直捷了当,不重虚文的。他们觉得美术,如希腊文、梵文一样,是一种奢侈品,只可供太太小姐们娱乐的。高深的理想、文学,美国所有的比较的很少,因为这些,都只是太太小姐的谈助,男人们都只顾作事去了。
第六,但是美国人也是富于想像的。不过他们的想像是实用的,他们所想的是数量、方法;所图的是经济、省事、快捷。他们的生活,好像忙人坐火车一样;火车开动,他才跳上来,火车没停,他早又跳下去;可是他也身体灵便,永远没有跌过。
第七,美国人不是革命家。革命家都是觉得现在所走的路不对,非掉方向不可。美国人却是自信他自己对的;他们以为他们走的原来就是正路,只要马上加鞭的赶就得了。
第八,美国人是同青年人一样的。人人都像有一身用不完的劲,好动,好跳,好说笑话。上文所说,他们容易自信,也是青年的一个表征。
第九,美国人都是喜欢“数量”大的。无论什么东西,都是“多多益善”。表面上看起来,美国所重的完全是物质,美国人所好的只是大洋钱;其实也不然的。美国人喜欢钱者,因为钱是成功、智能、权力的记号。他们能弄钱,也能花钱;可见所爱的,并不纯是钱。他们所爱的是“数量”大。桑氏说:“有一次哈佛大学开学以后的几天,校长遇见我,问我的班怎样。我说我班上的学生都很好,很用心。我正在说的时候,他打断我的话,似乎是怕耽误他的时间。他说:‘我的意思,是问你的班上学生的“数目”是多少。'”(见一八六页)
第十,美国人有合作(cooperation)的精神。不拘什么事,都要开会。开会的时候,人人都真是来商量的,都预备着劝人,也预备着被人劝的。到表决的时候,少数人喜喜欢欢的服从多数,一点不愿意的心都没有。这是真正“德谟克拉西”的精神。
以上十条,并不是桑氏分的;是我以桑氏所说的话为材料而随便条列以醒眉目的。总之,美国人办事速而不精,心思阔而不深;这是我个人常常给美国人所下的八字考语。
上所说的,只占桑氏书的一部分;其余部分,是讲哲学的。美国人的祖宗,都是宗教信徒,所以上帝的观念,很难去掉。洛耶斯以德国的理想主义,证明上帝之存在;这是代表美国较旧一派的思想的。詹姆士置上帝于可信可不信之地,徘徊歧路;这是代表美国较新一派的思想的。桑氏此书,专提出此二人即以之代表此二派。
我现在把桑氏的序文的末段译出,以为我文的结论。“这片土地,于各类种子,无不相宜;秕莠之类,自然也生长于此;但为什么这地里不生清晰的思想、忠实的判断与合理的幸福呢?此三者,固于生存非必需之物,没有他们,美国像从前许多野蛮国家一样,也能保其富庶;但这样的生存,像野蛮人的一样,是将为虚伪和忧恨所追逐的。希望上天,改此预兆,使新世界,超胜于旧!在欧洲高古神奇的史传之内,爱极少而美颇多,而爱亦为美所激发;或者道德变化(原文作mor emistry),能反此程序,在将来,与美洲生美于爱中。”
十年三月二十五日,美国,纽约。
原载《新潮》第三卷第二期,192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