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哲学史补二集·上(三松堂全集)
- 冯友兰
- 2418字
- 2021-04-09 18:21:23
书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梁潄溟著 上海 1922年)
熟悉当代中国情况的人,知道中国近来发生一件大事,叫做“新文化运动”。有些人别的不怕,就怕改革;有些人,像罗素说的,以道德化代替哲学(take“moralization for philosophy”);这些人认为,这场运动意味着中国古代文化的全部毁灭,太激进了。但是事实上它无宁意味着中国文化的进化,而并非革命。说到底,“新”文化运动也许不过是旧文化的自我觉悟和自我检讨。梁先生的书是第一个自觉的、严肃的尝试,试图抓住中心观念,在与欧洲文化、印度文化的比较中说明中国旧文化的优点和缺点。
威廉·詹姆士曾说,大哲学家各有所“见”(vision),若知其所见,便可容易地理解其体系。这就是梁先生的方法,他用来处理世界文化中各种不同类型的文化。在梁先生看来,生活的根本是永远奋斗的、永不休止的“意欲”(Will)。所有民族都有此意欲,各个民族各有其自己的引导意欲的路向。可能有的路向有三种:
1.“奋力取得所要求的东西”,“改造局面,使其可以满足我们的要求”。
2.“遇到问题不去要求解决”,“就在这种境地上求我自己的满足”;不是实现自己的要求,“只是自己要求的调和罢了”。
3.不解决问题,也不是不了了之,“只想根本上将此问题取消”。(引语见六十九—七十页)
沿着这三种不同的路向,采用这些不同的方法,欧洲人、中国人、印度人各自独立地造成自己的文化,这些文化,梁先生认为都不过是“生活的样法”。由此看来,欧洲文化的根本精神是实现欲望,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是调和欲望,印度文化的根本精神是否定欲望。(六十二—七十二页)
由于欧洲的生活样法是“向前奋斗”,所以欧洲文化的“特异彩色”是征服自然的能力,科学的方法,民主的精神。民主的意义在于每个个人都要求有他自己的反对威权势力的“权利”。这些是其优点。其优点紧密联系着缺点。其缺点是,理智、算计、自私的自我肯定都太多了。个人站在宇宙的中心,将身外一切看成材料或敌人。手段只为目的,现在只为将来。要做的太多,可乐者太少。(二三二页)
中国的生活样法,梁先生选出孔家思想为代表,与此恰相反对。其根本观念是摈弃算计和理智。它教人不要有所为而为,而要“无所为而为”。自然的感觉,梁先生叫做直觉,使母爱其子,子爱其母。这种爱不为将来作手段,而是自在自为的目的。(一七四—一七六页)
孔子还说:“无可,无不可。”这是说,切莫预先下结论,切莫固执一条道理。若认定一条道理,不容改变,就势必推到极端,就不合乎“中”。例如,若坚持泛爱的教义,像耶稣那样,就势必爱敌人;像佛陀那样,就势必不杀生。再推下去,势必不可毁坏世界上的任何东西;没有理由将这个推理停在中途,不往下推。但是按照孔子思想,人的本性就是爱其亲甚于人之亲,所以应当如此。爱有差等,是因为在人的直觉中对别人的爱各有不同的强度。在孔子看来,坚持任何预定的客观的不变的教义,这是不对的;而听从自己的自然感觉,听其自然发展,才是正确的。(一六〇—一六一页)孔家思想的这些方面,都包括在“仁”的概念中。仁是敏锐的直觉,求仁要不计后果,不按常规推论。所以生活不靠外在的东西,只靠它自身。所以不可能有得有失。所以总是快乐,永不忧愁。
欧洲人有太多的算计,印度人则有太多的坚持。印度人希望取消人生的问题,因为他们希望找到对人生问题的根本解决。他们希望解决不可解决的问题。人生本是无常,可是他们却为其不定和变化而忧伤。对于人生事务,他们太多情了,所以他们倒过来彻底否定之。(一三五页)所以印度的生活样法,梁先生选出佛家为代表,是试图返回纯粹感觉或纯粹经验的状态。照梁先生说的,在纯粹经验中,没有变化,没有区别。在纯粹经验中,对飞鸟的每个印象都是一个不动的影像。是我们的直觉将这些连续的影像联结在一起,并使之活动。在纯粹经验中,没有主体与客体的区别。是我们的理智,造成二者的鲜明区别和尖锐对立。我们若返回纯粹经验状态,将得到关于“无”的知识。这才是真正的永恒,因为这里没有变化。这才是真正的“大一”,因为这里没有区别。这是绝对。这是智慧。(一〇八—一一二页)
这些就是梁先生看出的世界文化中三个类型的显著特点。梁先生劝告中国人全盘接受欧洲的各种科学,同时批判地采取孔家的生活态度。他还看出欧洲人的算计生活快到尽头,西方人一定会改变道路而追随孔子。但是不止于此。总有一天全人类都对于不可解决的生、老、病、死问题很敏感,这时候全人类都要赞赏印度文化,采用印度文化。在事实上,照梁先生所说,这三种文化,代表人类发展中三个连续的阶段。(二五九—二六三页)但是,由于科学是梁先生指出的属于西方个人主义、功利主义的生活样法有机组成部分,它如何能够与梁先生讲的孔家思想有机地结合?为科学而科学;可以无所为而发明科学;但是它完完全全是纯粹理智的产物。我十分清楚地看出孔家思想可以与科学相容,但是这不是照梁先生解释的孔家思想。梁先生讲的孔家思想,对于人类情感预先存在的调和,对于人性本善,都假定得太多了。
梁先生认为,罗素诉诸人的创造本能,这件事标志着西方人正在要采取“无所为而为”的态度。我也可以说,霍布豪斯(Hobhouse)教授讲的“合理的善”(rational good),杜威教授讲的“行动的善”(good of activity),作为此种标志,都不在罗素讲的之下。但是我仍然不大懂,为什么西方人应当彻底改信孔子,为什么将来全人类应当都是佛陀信徒。看起来梁先生由于经常研究佛家,对一元化的偏爱太强,这引导他假定,这三种现存的文化类型,已经穷尽了一切可能的人生道路;还假定,人类必然照这三种现在的样子取舍这一种或那一种。
由于梁先生此书讨论的主题如此广博,预言的文化命运之将来又如此遥远,所以很自然地不必指望人人同意。在我看来,他对佛家和儒家的解释很有趣味,很有价值,且不论佛家和儒家是否真正是他说的那样。我想没有人读了此书的这两部分而不为他的独创和严谨所动。梁先生确有所见。这也就足以使一部哲学著作理应存在。
1922年于哥伦比亚大学
原载美国《哲学杂志》,19—22,1922年10月26日
(涂又光1987年春节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