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的灯笼在夜色中摇曳生姿,似乎在享受春节时的欢乐。鞭炮声时不时响起,一个烟花在窗外“嘭”地一声绽放,爆发出斑斓的光芒,映照在一个小饭馆的窗户上。
小饭馆里的桌面上摆满了人们的笑脸,而五位超哥模样的青年围坐的一张桌上,却呈现出一种不太一样的气氛。
方自归举起啤酒杯,和凌进、王凡、小虎、老虎的酒杯碰在了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这些超哥都是方自归初中时的死党。
五人中唯一缺乏超哥气质的人是方自归,因为只有他戴着一副眼镜,但方自归在五人中却似乎最有领导力。
方自归考上重点高中以后,其实就开始跟这些普通高中都考不上的小超哥产生阶级鸿沟了,但方自归依然跟他们玩,他反而是在高中里没什么要好的朋友,寒假里也没打算跟任何高中同学聚一聚。
虽然不能跟这些小混混讨论哲学,方自归还是觉得气质上自己跟他们比较搭,比如要找人帮自己打群架,高中同学们都做不来,而这帮人甚至能认识到打群架是他们的社会责任。
凌进是方自归初中同班同学,而王凡、小虎、老虎其实是外班的。既然有英雄惺惺相惜,小混混们也互相比较尊敬,凌进就跨班和王凡、小虎、老虎经常混在一起。方自归来四川后跟凌进成了同学加兄弟,也就加入到这个团队里了。
从水煮肉片那红彤彤的大碗里夹起一片肉,方自归感叹:“还是家乡菜好吃啊!”
凌进道:“上海菜吃不惯吧?”
“吃不惯,而且食堂还贵得要命。”
“这里的食堂不贵,但是我也快吃不起了。”
说起过去的一年,似乎只有老虎的生活质量没有快速下降。
凌进初中毕业后在肉联厂上班,谁知几个月前肉联厂倒闭了,他也下了岗,然后一直没找到别的工作。
聊起肉联厂的倒闭,凌进说:“以前,生猪是从农民手上收了,杀了以后冻成白条,通过肉联厂销售。前年搞改革,那个生猪不再作为国家的计划产品,一下就把所有的肉联厂推向市场,说是为‘关贸总协定’做准备。然后一年时间,肉联厂就垮了。”
小虎问:“啥子是‘关贸总协定’?”
方自归道:“就是国与国之间互相降低关税的协议。有了这个协议,能够增加国际贸易,其实也就会增加贸易双方国民的福利。”
凌进道:“妈卖批,老子不晓得啥子‘关贸总协定’,只晓得嘞个东西儿一来,老子工作没得了。”
王凡问:“那你下岗以后,国家就不管啦?”
凌进道:“下岗以后,就给你发一个基本生活费,每个月七十五。”
老虎道:“那是不够用哦。”
凌进道:“我们家就我一个人在淄中,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家里面发呆,想想有些心酸。”
方自归有些奇怪,问:“怎么你一个人在淄中?你们家的人呢?”
凌进家住的那个家属院,跟方自归家那个家属院就隔着一条老成渝公路,两家是步行五分钟的距离,方自归以前去过凌进家,见到过凌进父母。
凌进道:“去年,我老汉,我妈,我弟弟,都从二丝厂调到重庆一个丝绸厂。我爸和你爸一样,都是重庆人的嘛,还是想回重庆。”
方自归又问:“你怎么不跟老爸老妈一起回重庆呢?”
凌进道:“一个是没有名额,二个,我也舍不得含香。”
方自归想起来了,国企内调动工作是个大项目,绝不像现在的农民工流动那样任性。当年自己老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调回重庆,后来还是只能调到淄中。
方自归再问:“那你下岗以后,没有去找找工作吗?”
凌进道:“有。下岗以后我就去劳动力市场找工作,花几块钱报个名,填个求职表,它给你安排面试单位。我第一次面试的单位,是个私人的搞制冷设备安装的,老板说是野外工作,在内蒙古,和农民工同吃同住,住那种像茅草棚一样的工棚,我就没去。那天我从劳动力市场出来,觉得心酸。以前还以为国营单位是铁饭碗,突然就失去工作了,真的好失落。”
方自归道:“后来一直没找到工作?”
凌进点点头:“淄中这种小县城,不好找工作的。我想这样闲着也不是办法,现在我在学厨师,没机会进厂,将来去馆子里炒菜。”
方自归道:“厨师也是一门技术。凌进,虽然事业上现在有些困难,我还是看好你。”
凌进的手很巧,初中时就会修自行车,而且他那张嘴也很会来事儿,情绪好时也很会插科打诨。他在外貌上也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他的耳垂很大,方自归听老人说过,大耳垂是福相。
而王凡这一年的境遇,跟凌进的境遇有异曲同工之糟,他也失业了。
王凡心比较大,初中毕业后就在一个卖杂货的市场做点生意,希望将来从小老板做到大老板。这杂货市场的特点是价格温柔,童叟皆欺,渐渐名声在外,市场的生意就一年比一年差。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市场不行了,王凡的生意也亏不下去了,这一年他的店终于关门大吉。
“将来有什么打算?”方自归问。
“还没想好,”王凡道,“我有点想去当兵。”
王凡最明显的外貌特征,就是他那一身健硕的肌肉。因为这身肌肉,五人中他霹雳舞虽然跳得比较平庸,但是模仿电视上健美运动员比赛时的造型,他模仿得最标准。也是因为这身肌肉,他初中时就有信心对比他高一届的校花展开追求,然而,校花拒绝了他,可见在现代社会,肌肉已经不能彰显男人的实力了。
王凡初中毕业后对校花仍不死心,创造各种机会向校花献殷勤,然而校花一直没答应他。而校花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考上了空姐,去了成都,那时正要上高三的方自归就估计,看样子王凡为这件事要奋斗不止一生了。
不过,王凡好歹对人生有个计划,小虎的人生完全没有计划。
小虎本来长得像齐秦,后来打架在脸上留下一条挺长的疤,明显不像齐秦了,他就剪掉了像齐秦那样的长发,彻底沦为了那种混得比较差的超哥。五人中只有小虎家是农村的,家庭条件最差,然而他的心态最好。
小虎认为,超哥的社会责任就是超社会,谋生并不是最紧要的,所以初中毕业后就在社会上瞎混,偶尔打打零工,从没去找一份正规点儿的工作做做,现在也是无业游民的状态。后来,王凡就曾批评过他,说:“你娃超得撇!”
然而小虎对王凡的批评不太在意,对挣钱还是不太上心,所以小虎一直觉得自己可以不设存折的密码,因为用六位数的密码保护最多三位数的存款,明显是一件亏本的事情。
虽然小虎是这些人里面超得最撇的超哥,但五人中他的霹雳舞跳得最好,也不能说他不像齐秦以后就一点儿特长都没有了。他还挺关心别的兄弟,聊着聊着,关心起方自归来,还对方自归说:“路上注意安全哈,你一个人,遇到抢火车的把钱给他就是了。”
这句话说明小虎真是没有见过世面。
这个时期在中国抢火车确实还是一种朝阳产业。小虎的二哥在火车上被抢过,劫匪手持利刃把一节火车的两头一拦,就洗劫了整节车厢,乘客们一个一个乖乖把钱拿出来。根据小虎二哥的经验,虽然劫匪的人并不多,但是一团散沙且缺少兵器的乘客们是不敢反抗的。但是,春运时期,即便一两个劫匪万幸能够挤上火车,劫匪进入车厢后,马上就会失去行动自由,抢春运火车是不可能的,小虎明显是没见过世面的。
和小虎不能聊哲学,方自归早有思想准备,现在看来,连生活问题都跟小虎聊不起来了,方自归就开始跟老虎聊。
这一年,看来只有老虎事业上没有滑坡,还在水泥厂当工人。
老虎最显著的外貌特征,是他身高超过一米八。身高一米八在上海没什么了不起,一个电十八班就有五个超过一米八的,可整个淄中城里所有男女老幼都加起来,也凑不齐五个一米八的人,老虎在城里就很了不起。修长的老虎走起路来很飘逸,越是在人多的地方越显得鹤立鸡群,县城里喜欢他的女孩子很多,他反而现在还没有女朋友。
“不急,”老虎对方自归说,“女人有的是。”
了解完这一年兄弟们的事业和爱情,方自归也汇报了自己的爱情,然后觉得有必要在事业上给兄弟们提一个建议,说:“兄弟们,沿海一带更容易找工作,大家明年不如去沿海找找机会。比如说,上海和广东。”
刚过去的这一年有很多改变,比如农民工可以自由流动了,以前常常用在他们身上的一个有贬义的名词——盲流,此后便渐渐淡出了历史舞台。刚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春运,方自归认为兄弟们也不应该错过这个历史机遇。
对于方自归的这个合理化建议,只有小虎无动于衷。
吃完饭,老虎买了单。
五个人在饭店里进行完物质文明建设,就去电影院进行精神文明建设去了。
对方自归来说,事业上还完全使不上劲,在爱情这个方向还可以努努力,所以寒假里最重要的事,就是给卢莞尔写信。
卢莞尔收到方自归第一封缩略版西游记文风的信,忍俊不禁,赶紧修书一封,表示慰问。方自归收到卢莞尔来信,也立即回信,两人寒假里就这样鸿雁传情,写信诉衷肠。不过,方自归的第三封信卢莞尔没有回,因为她收到信时,已经开学了。
此时,一封信从四川寄到上海要一星期。所以,方自归的第三封信虽然比人出发早,但是后出发的方自归本人,踌躇满志地背着一包香肠先到达了上海。看来,被中国经济学界推崇备至的后发先至战略,在工业上尚无起色的时候,率先在我国的交通运输业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