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脑袋里“嗡”的一声巨响,方自归的大脑被炸毁了,变成一片空白。
空寂中,方自归眼前好像出现了一道滤镜,世界模糊了,变成灰蒙蒙的一片,连头顶上的灯光,也变成了灰色的光。
无情的时间里,可能发生任何事情。
“克多,你怎么了?”
母司的声音传来,方自归这才看见,母司已经坐在了他自己的位子上,正是桌子对面。
“母司……”
“嗯。”
“不要问我任何问题,不要跟我说话。”
“哦……”
办公室通向车间的那道门开了,线长和几个线上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她们叽叽喳喳地经过方自归的座位,然而方自归听不出她们在说什么。
那一行字吞噬了整个世界的声音,吞噬了整个世界的色彩。
等方自归重新回过神来,发现桌对面的母司不见了,那张纸已经落在了办公桌下的地毯上。方自归捡起那张纸,重新看了一遍那一行字,觉得世界特别不真实,觉得这封信的每个标点符号都不像是真的,然而,已经在身体里扩散开来的巨大痛苦,却无比真实。
这种事情居然会发生在我身上……天呐!方自归心里叫了一声。
方自归本能地把手放在鼠标上,点了一下,看见电子邮箱里有五六封未读邮件,它们都是半夜时从美国发过来的。方自归犹豫了一下,把手从鼠标上挪开了,决定今天绝不点开这些邮件,因为这些邮件里的每个标点符号,自己今天都不会相信了。
方自归心想,有时差是好事,万一形成共振不得了。
许多年以后,方自归都无法忘记那个上午在办公室里看到那封信时的感觉,但却忘记了一下子变得像机械人一样的自己,这天是怎样回到家里的。
晚上大成一回到家,立刻就看出了方自归的异常。方自归也没办法,他完全装不出高兴一点儿的样子,便给大成看了那封只有一行字的信。
“给她打个电话,”大成把自己的新手机递给方自归,“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好好说的。”
“这次不一样,”方自归垂头丧气地坐在床上,“我感觉彻底完蛋了。”
“打个电话吧,说不定有转机呢?况且,你现在还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要分手。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对呀,方自归心想,死也应该死个明白,莞尔这原地调头180度的高难度动作,怎么就这样突然发生了呢?两个多月前她才把贞操给了我,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就说分手,逻辑性和人性上都说不通啊!
方自归接过了手机,这是一部摩托罗拉掌中宝。
这部小巧的手机,与大成之前用的大哥大比较,风格迥然不同。方自归看着掌中的掌中宝,心想潮流转换不可谓不快,快得好像女人的心。
告诉方自归怎么用这手机拨电话,大成就走出方自归的房间,带上了门。方自归用手指一个一个按那一串非常熟悉的数字,手指微微颤抖。
“喂,啥咛?”听筒里传来莞尔妈妈的声音。
“伯母您好,我是方自归。”方自归尽可能保持镇定,不把声音里的颤抖流露出来,“我想找一下果果。”
手机里没了声音,等了好一会儿,听筒里终于传来了莞尔的声音:“喂。”
方自归心里翻腾着,几秒钟没说话,终于强忍着自己的激动,说出了三个字:“为什么?”
电话中,一阵沉默。
还是方自归打破了沉默,“果果,对不起,全是我不对。这一年,我让你受了很多委屈。但是我可以马上改变这一切的。只要你一句话,明天我就可以向公司辞职的,明天——”
“不,自归,”莞尔打断了方自归,“不要这样做!”
方自归提高了音量,“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听筒里有一些噪音,然而噪音里,又是沉默。
“你曾经说,谁也不能把我们拆开。”
还是沉默。
“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在天都峰上说的誓言?”
依然是沉默。
“难道,你已经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了?”
莞尔终于说话了,“不……刚准备开始交往。”
“那个美国博士?”
“不是。”
“那是谁?”
“这已经不重要了。”
“谁给你介绍的?”
莞尔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轻声说:“家人。”
方自归沉默了,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耳朵里一会儿是手机信号的噪音,一会儿又似乎听见莞尔的抽泣。
而这一次,莞尔首先打破了沉默,她说:“自归,我想我将来可以帮你。”
自尊,被完全粉碎,方自归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方自归吼道:“什么?你通过离开我来帮我吗?你通过另外一个男人来帮我吗?!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是什么人,你难道不了解吗?好吧,再见吧。不!再也不见!!!”
“等一下,自归!”莞尔的声音有些慌乱。
“还有什么事?”方自归又吼了一声。
“那个钻戒还在我这儿,我应该还给你。”
“不用了!如果你愿意,你留着做个纪念。如果不想留纪念,你把它扔了吧!”
方自归挂断了电话。他完全没有想起钻戒这件事情,对此时的方自归来说,买那个钻戒是羊毛出在狗身上,是一件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事情。
电话那头,莞尔的耳朵还贴在听筒上,听筒里已经是冰冷的“嘟嘟”声。
泪水顺着莞尔的面颊,决堤而下。
不久前,莞尔妈妈不失时机地要求莞尔去相亲,对象是上海某知名国企一把手的儿子。这儿子比莞尔大七八岁,除了家境好,他自己也是名校毕业,现在开了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可以说门当户对事业有成,莞尔妈妈以脱离母女关系为筹码,叫莞尔去相亲。
莞尔和领导儿子见了一面以后,就给方自归写了那封只有一行字的信。
夜深了,大成睡着了,方自归却没有丝毫睡意。
愤怒,悲伤,绝望,焦虑,在心里搅拌着,搅拌成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四处流动,无孔不入,散发着令人恶心的味道。而时间的流动好像被阻塞了,睡眠始终无法到来。
死寂的房间被黑暗笼罩着,似乎慢慢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墓穴,让方自归越来越觉得压抑和沉闷。无法入睡的方自归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门口,打开灯,打破黑暗,垂手站在那里,接下来,又觉得无所适从。
我到底还是输了,方自归心想。
好像掉进了量子力学的世界,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一刻不停的,在方自归脑子里做着杂乱无章的布朗运动。
方自归站了一会儿,决定就让灯一直开着,然后重新回到了床上。
这是一张双人床,还是方自归这次搬家时特地新买的,配了一个柔软的席梦思床垫,莞尔还没来睡过,而她再也不可能来睡了。
大睁着眼睛,方自归仰面八叉地躺在床上,看着头顶上白色的天花板,眼前渐渐出现了幻觉。
天花板好像变成了一块电影银幕,和莞尔以前在一起的各种影像,在上面一幕一幕地呈现……突然,一个不是记忆中的影像出现了,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在床上纠缠着......女人仰起头,把凌乱的头发从脸颊上拂去,露出一张美丽的脸,这是莞尔的脸。而那个骑在莞尔身上的男人,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陌生人,他一回头……方自归痛苦地闭上眼睛,只觉得心如刀割。
痛苦这毛病能不能治?对不起,这玩意儿好像是绝症。
当方自归重新睁开眼睛时,天花板上的幻象终于不见了,然而他心里,却涌上来一种强烈的冲动……
他发现自己竟然产生了强烈的生理反应,这种反应久久不息,令人烦躁。
现在,最需要安慰的是心,然而心却没办法得到安慰……方自归突然想起来,有次维德和克司在饭桌上开玩笑,说起南门人民桥的风尘女子……自己过去从来不关心这个话题,可今天不一样,今天太难受了,今天根本不可能入眠,今天的肉体迫切地需要安慰,一种难以抑制的狂热欲望升腾起来。
这时,已是凌晨。
方自归穿上一条长裤,拿好钱和自行车钥匙,静悄悄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