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环氧树脂地坪被日光灯照得发亮,生产线的排列紧凑有序,工作台上整齐地摆着各种工具和器件,测试工作站上那些仪器的指示灯,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要为人们的生活注入一些科技的光辉。
就像当年朱大成带方自归参观他的电器维修部,此时的朱大成,自豪地向方自归展示他一手创办的工厂。
“我的工厂怎么样?”
“别有洞天。”
“啥子……洞天?老子是山大王嗦?”
“哈哈,进车间之前,我的期望值其实很低。进来这么一看,说实话,还是超越了我的预期。”
毕业的时候,同学们好像一江春水,全都往东去了,但在苏州这个点上,方自归连个同学都没有,只有朱大成这个老朋友。周日下午送走了莞尔,方自归就应约来到朱大成的工厂跟老朋友聚聚。
工厂的位置很偏,方自归骑了一个多小时自行车到达工厂所在的小镇,已是黄昏时分。方自归感觉这个位于湖边的小镇风很大,水很多,应该是个风水好的地方,但是明显缺少工业气息。
“你刚刚去世界一流的工厂学习过,怎么样,感觉我的工厂有没有差距?”
“差距肯定是有的。不过……比尔盖茨也是在车库里起家的嘛。”
“有些什么差距?你给我提点儿意见。”
“嗯,比如,电子厂不需要这么高的层高。”
“这栋是老厂房,以前是干机械的,租金便宜嘛。”
大成租了这栋厂房的一半,面积六百平米。方自归骑车骑到这个小镇小工业区附近时,远远看见一个活动板房外面写着三个大字——吕不韦,又惊讶又奇怪,心想这间板房里,难道还住着一个秦朝的伟人吗?后来好奇的方自归到了板房跟前,仔细看才看清楚,原来这间板房和传说中秦始皇的亲爹没半毛钱关系,这三个字实际是“三不违”。
这间板房来到世间年深日久,三字中有的笔画黯淡了,岁月的痕迹又为这三个字添加了沧桑的几笔,所以它们远看像是“吕不韦”。朱大成和沧桑的“吕不韦”做邻居,方自归刚开始就无法产生良好的预期。
方自归给朱大成介绍了国外先进电子厂的一些经验,满足了朱大成的好奇心,然后朱大成开始满足方自归的好奇心。
“我听说开个公司光注册资金就要五十万。你开公司是怎么弄的?我不信你有五十万。”
“我注册的是乡镇工厂,注册资金只要求十万。”
“十万?那也很多了,你哪里来的十万?”
“其实我十万也没有,嘿嘿。”
“那你到底怎么弄的?”
“镇上搞的私营企业工业园,也没什么企业入驻,我就给他们讲故事。”
“讲什么故事?”
“我说我生产科技型产品,镇上就非常欢迎,所以大部分注册资金,是他们帮助解决的。工厂注册好了以后,再把资金还给镇上就是了。”
“噢……居然还可以这么玩?”
多年以后,方自归才意识到,咱们的政府跟西方的政府不一样,咱们的政府是投资银行型政府。朱大成毕业后入驻的这个小镇工业园,也就类似于后来各地政府搞的“创业孵化器”。后来只不过是名字时髦一点儿,相爱的本质都是一样的。
“你具体做什么产品呢?”
“本专业啊,应用集成电路设计。目前主要是做一些高端玩具上的电子机芯。”
“你现在有order吗?”
“Order?”
“订单啊。”
“就是因为有订单,我才决心在苏州开厂的。大学时我就认识一些客户和供应商,和他们也有点儿业务。”
已经参加工作四个月了,方自归的变化,不过是说话时会在一句话中嵌几个英文单词,而朱大成已经从一个学生变成了老板。方自归好好赞扬了大成一番,说:“你这家工厂,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朱大成非常高兴,参观完工厂,就带方自归去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吃饭。
方自归去新加坡培训了近四个月,两人也有四个月没见面,便一边喝酒,一边闲聊起来。
“我第一次坐飞机,没想到竟然晕机了。”方自归说,“我本来以为我坐绿皮火车参加过春运,我已经不惧怕世界上的任何交通工具。”
“哈哈哈,”朱大成笑起来,“你坐的什么飞机?”
“波音747.”
“那应该飞得很稳吧。”
“还算稳。中间碰到过气流,也颠簸了几下。”
“那怎么会晕机?”
“就是快到香港的时候,一下子忍不住吐了,挺尴尬的。可能第一次坐飞机心理不稳定,后来第二段从香港到新加坡,再后来回国是从新加坡直飞上海,我都没吐了。”
“咱们这些土包子吧,刚接触高级的玩意儿不适应。我有个也来苏州的大学同班同学,山东的,科长派他到火车站接一个外国专家,坐公司的车,日本原装进口的尼桑轿车,从公司到火车站也就三四公里,他就晕车了。这哥们说,他以前在村里坐拖拉机从来不晕车。”
“哈哈哈……都说由简入奢易,现在看来,由简入奢也有不容易的地方。”
“是噻,我同学现在还是怕坐他们公司的尼桑。”
“我在飞机上吐了以后,很快就开始降落了,还真是让我紧张了一下。那个启德机场离香港市中心很近,我感觉快落地那一会儿,飞机就在那些高楼大厦之间飞行,机翼都快擦着那些楼了,这感觉……有点惊险啊当时我觉得。”
“那肯定没有我第一次坐飞机惊险。”
“你也坐过飞机了?”
“是啊。”
“什么飞机?”
“大肚子飞机。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坐飞机。”
“大肚子飞机?”
“从西北戈壁滩上的空军基地飞到银川。当时大校说有一架飞机可以带我出去,我欣然同意啊,很兴奋啊,没坐过飞机嘛。我还以为那个飞机要么像战斗机,要么像客机,到机场一看,哇,是个大肚子飞机啊。上去以后,我看看怎么这么大一个肚子,当时惊呆了。”
“干嘛搞个大肚子?”
“后来他们告诉我,这个飞机肚子里可以装一辆坦克。”
“噢……军用运输机。”
“真正坐人的,就前舱,跟驾驶员在一个舱里,只能坐六个人,就是驾驶员后面的两排座位,然后就可以看到驾驶员和他脚下的领航员。”
“什么?脚下的领航员?”
“飞机最前面的那个部分,它是玻璃的,是可以看到下面的,领航员就坐在驾驶员的脚下。我完全没想到飞机还有这种结构,没想到驾驶员底下还能坐一个人。”
“你刚才说,这次很惊险。”
“飞着飞着出问题了。刚开始大家都很兴奋,机舱坐满了,我边上坐的全是军人家属,只有一个是军人,其他人都是来探亲的。一开始大家都欢天喜地的,摆摆龙门阵,因为很快就能到兰州。”
“等等,你不是飞银川嘛,怎么拐到兰州去了。”
“你听我慢慢摆嘛。我们本来是飞兰州,大家摆龙门阵,有时候驾驶员还跟我们开开玩笑,我们能听到驾驶员和领航员之间所有的对话。然后飞着飞着,那个驾驶员就咕哝了一句,欸?这个高度不对吧?就是高度计上显示的高,他感觉飞机飞得低。他就问领航员,说你觉得现在高度多少,领航员说两千米,驾驶员说,啊?怎么差异这么大?”
“高度不对,飞下去肯定有问题。”
“嗯,它有一套标准流程,就是航向、航线、航速、高度都有要求,你不能随便飞。后来驾驶员就跟领航员不停的对话,说按照这个高度再飞下去,那不是就撞山了嘛。那个地方不是有什么贺兰山脉啊。这句话大家听见了,一下都开始紧张了,我明显感觉大家都收紧了,都没人说话了,就驾驶员和领航员在那儿说。”
“你有没有紧张?”
“说实话,我不太紧张。我想我第一次坐飞机,运气不会这么好吧。”
“后来呢?”
“两个人就在那儿说,一个是高度不对,另外一个,可能航向的仪表也不太对。然后飞行员就开始联系塔台,大概就是不同的区域有不同区域的塔台,飞行员开始跟他们联系,把飞机出现异常的情况说了,然后说附近有没有机场可以降落。一会儿说要不要飞西安,就不去兰州,航向好像偏掉了。一直在讨论,哪个机场最近最合适,然后说还有什么航油的问题,反正一直在讨论。然后我就看见,一个军嫂的脸都白了,她吓坏了。”
“讨论这种事情,那是害怕的嘛。你真不害怕?”
“真是不太害怕,我一直在看那些仪表啊,好奇嘛,各种显示啊,按钮啊,然后就探着头,就看那个领航员能看到的底下的那个角。后来领航员突然说,哎,不行的话,到银川。”
“明白了,你们是迫降到银川的。”
“当时大概离银川机场最近。那个时候呢,从飞机上看下去,全是戈壁滩,我看下去全是完全一样的。但是那个领航员太牛逼了,他就跟那个驾驶员说,哎,怎么飞怎么飞,结果飞着飞着飞着,果然就看到底下出现一个亮点,慢慢慢慢慢慢,这个亮点就有点像一块小碎玻璃的反光,太阳光反射嘛。到最后,那个亮点越来越大,原来是银川的那个湖。”
多年以后,朱大成重返银川,才知道那个救命的湖已经成了银川的AAAAA级景区。
“这个湖就是地标。”
“对。我印象特别深,就是从一个小小的像那个碎玻璃的一小块,一丝丝的亮,后来像个小镜子,反光,到后来他妈的飞到了,我才发现,哇,原来是这么大一个湖。原来沙漠里面戈壁里面,还有这么大一块绿洲。就这样子,降落到银川的军用机场。在银川军用机场呆了两天,然后又坐飞机到BJ。”
“你也挺牛逼,经历这么一遭还不害怕。”
“我大概对生死还有点儿懵懂。有两个军嫂都是农村出来的,大家都很保守的,但是在银川下了飞机,互相拥抱啊!这种动作,罕见吧。他们还给我留通信地址,没有电话的通信地址。”
“你们这生死之交啊,一起经历的。”
“可不是么。”
“我非常好奇的是,你去空军基地干嘛?”
“本来是想去做生意啊。”
“什么生意?”
“无人机。”
“什么?就是……无人驾驶的飞机?”
“对。”
“我第一次听说还有无人机这种东西。”
“到那个空军基地之前,我也不知道有无人机这种概念,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无人机。”
朱大成给方自归解释无人机概念的时候,方自归一边认真听,一边啃一块酱猪蹄,等朱大成解释完了,酱猪蹄也被方自归啃完了。这时方自归抬起头来,脑海里出现了混编机群、混编舰队进行混战,以及空对空导弹、空对舰导弹、舰对空导弹四处乱飞的画面,然后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个很牛逼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