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可怕的大少爷

我去了米洛斯公园。

十岁被赶出家门的那一天,父母没有看到楼下的我,没有叫我上楼喝碗热汤,我不知生气为何物,只知道心底的颜色和天空一样灰,我去了米洛斯公园,碰到了守门人卡丘爷爷。

十岁,我不敢接触任何陌生人,和他们说一句话都会让我受不了,他们也怕我,他们能看到我身上的乌云。陌生的人我不在意,不陌生的人也和我保持距离,我身上的乌云让他们看到了魔鬼,仿佛我是个不祥物,哪有人会傻得想和一个不祥物接触,换做我这么傻的人,也不想接触这样一个不祥物,想到这里,我就释然了。

那些看到我走近就立马跑开的人,我非但不怪他们,也不会感到难堪,反而还会投给他们一个理解或是同情的微笑,但他们看到我的表情之后,好像更加讨厌我怕我了,这时我就会觉得很好笑,不是骄傲和不屑地坏笑,是发自心底觉得好笑,我被他们逗乐了。

我不怕接触卡丘爷爷,他没有看到我身上的乌云,他不怕我,他眼睛里有的只是仁慈。

卡丘爷爷和蔼可亲,长得很像童话里的可爱人物,也许卡丘爷爷就是童话中某个懂得魔法的好神仙,十岁那年,我被赶出家,浪荡在米洛斯公园门口,卡丘爷爷带我去他的童话小屋,变戏法似的给我端来一碗皮蛋瘦肉粥,那是一碗无与伦比的瘦肉粥,是全世界最美味的瘦肉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拟和代替,时至今日,记忆犹新,永生难忘。

卡丘爷爷是个善良的70岁老头儿,他把守门人微薄的薪水全用来资助穷孩子读书,空闲时候就去拉三轮车,捡废纸箱捡酒瓶儿,去河边网鱼,顶着70岁不太健康的身体辛苦劳作,把挣来的每一分血汗钱都捐了出去。

夏天,卡丘爷爷会穿一件褪色破旧却很干净的灰色汗衫,冬天穿一件厚实不怎么保暖的黑棉袄。秃了大半个头,白了仅剩的所有头发,脸色泛着红光,眼睛里永远闪着慈爱光芒的公园守门人就是卡丘爷爷。

我知道卡丘爷爷每天每顿的伙食就是稀粥加咸菜,一年到头很难得吃一点肉,但刚好碰到我的那一天,他神奇地给了我一碗肉末粥,我更加认为卡丘爷爷会法术,不光是瘦肉粥的事。我之所以这样认为,还因为,卡丘爷爷似乎比我还苦,他无儿无女,貌似无婚恋史,一个远房侄儿每两三年会来看望他一次,他有肺病,长期营养不良。但卡丘爷爷的脸上从来都没有被生活折磨得痛苦的表情。

太太和老爷的脸上凿刻着生活的苦,从我有记忆以来,他们的脸就让我内心深深颤抖,我恐惧这种表情,在家里的任何时候都低着头。低着头就是明白无误地表现出了自己的胆小怯懦和卑微,这加剧了太太的厌恶感,也让大少爷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打骂我。

父母阴沉恐怖被生活重压扭曲的脸让我学会自己应付所有的情绪,尤其是要把害怕和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在家里,不能太兴奋,大少爷可以放声大笑,我不能。我记得,有那么一两次,我出于一个孩子的本能遇到开心事也乐一乐,麻烦就大了,太太会横着眼看着我,发射出置我于死地的仇恨眼神,我感受到她风雨欲来的气息,突然凝滞住愉悦的表情,恐慌地看着她,又不敢看她,我不自觉地开始哆嗦,这一下哆嗦立即会触动她敏感的神经,她把竹筷摔到半空高,额上青筋突暴,脸颊肌肉颤抖,双眼怒睁,咬牙切齿,一把将我提起来,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我因为太傻,从来不思考暴力背后的原因,从不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总是重复着被揍的厄运。

有一次,我穿的是套头连帽衣,被她打得趴在地上,她攥着帽子想把我拎起来,却怎么都拎我不起,她使劲地挤压帽子,衣领肋得我喘不过气,我想大声求饶,我被打的时候很少求饶。生死面前,我不懂尊严,我只知道我要求饶,衣领卡住我的喉咙,“妈……不要……”所有的声音都不能发出,我颤抖不止,留下无声的眼泪,在她看来这是无言的傲慢,只有等我被打得控制不住嗷嗷大叫放声大哭才能止住她不断落下的拳头。

太太揍我的时候,大少爷很兴奋,眼睛冒着野兽才有的烈火,他拍着手大叫:“杀猪啰,杀猪啰!”

我终于学会在家里表现平静,永远都不能表现喜悦,所幸,我也没什么真正的喜悦,也可能再也不会有喜悦了。也不能表现悲伤,更不能表现颓废和对生活的厌倦。不能吐露叹息,不能流露生病时的难受,饭桌上,不能对他们的谈话过分关注,也不能置之不理。

一切都得小心翼翼,每时都要诚惶诚恐,我做不到万无一失十全十美,即使做到也不能平安度过每一天,我的平安,不靠我的提心吊胆打起十二分精神的完美演绎,仅仅凭借他们的心情,凭借父母一天收入的多少。

卡丘爷爷说他很早就认识我,我时常来米洛斯公园,卡丘爷爷认识我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知道我的名字,我没问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老爷提起过他,说米洛斯公园的看门人是个顶善良的老头儿。

突然我感到害怕,我问卡丘爷爷:“是不是因为我身上的乌云?我来公园溜达的时候,我的乌云被你看到了?”

我怕听到肯定的回答,卡丘爷爷和别人不同,要是他也看到了我的乌云,我会很难过。

卡丘爷爷怜爱地看着我:“傻孩子,哪有人身上会有什么乌云,你头顶上没有乌云,要是真有什么东西,也是个小太阳。”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卡丘爷爷,卡丘爷爷摸了摸我的小脑瓜,给我看他的相册,全是他资助过的孩子,有些孩子没有左手,有些孩子没有腿,还有兔唇的,脸上有一大片黯黑胎记,还有一个没了右眼睛的可怜孩子。这些孩子很不幸,却又在笑着,我真不明白,如此悲惨为何还能笑得出来,或许他们还未遭受到刻骨铭心地被歧视被唾弃的厄运,但他们应该要明白,他们是逃不掉的。对比之下,我手脚健全,貌似比他们幸运,但我头脑痴傻,为人不喜,十岁在如此阴冷的天气被赶出家门……

父亲没来找我,我在卡丘爷爷的童话小屋里住下,家里经济紧张,父母决定让我先休学,让大少爷继续念书,等家里有余钱,再考虑上学。

卡丘爷爷工作的时候,我就跑到街上去捡纸箱和废纸,一天可以跑好几条街,那时的餐馆酒馆还不多,运气好的话,我能在酒馆后巷捡到啤酒瓶儿和易拉罐瓶子,杂货店门口也能搜罗一些纸箱。那天,我跑得太远了,回来时已是下午,卡丘爷爷站在公园门口焦急地四处张望,我两手拖着纸箱子,胸前还挂了四个啤酒瓶四个易拉罐瓶,挂瓶子的布袋是位好心的阿姨送给我的,我兴奋得很,高兴地叫着卡丘爷爷,看到他为我担心的样子更是开心,从小到大,从没有一个人为我忧过心,没有一个人站在门口等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