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阿丁家,见到一个硕大的行李箱,阿丁从厨房走出来,她告诉我,她要去东北,可能会比一唯还先走,她要去照顾那个三高加脂肪肝的老爹,麦老爹在东北大吃大喝毫无节制,阿丁说,一个快七十的老头儿了,做什么吃什么全都毫无节制,以往的修身养性对他毫无用处,完全把妻子的临终遗言抛之脑后,听说又在那边惹事了,我必须去管管,非走不可了,要不然,再见他的话,该去替他收尸了,估计是史上最肥的body。
我的心一下子跌入谷底,脸上是没有表情的,我默不作声站在原处。阿丁说,瞧你这样儿,我又不是去了不回来,没准儿,我头天去,第二天就把麦老爷子拖回来了呢。对了……阿丁拉我去厨房,她说:你看,我们的餐车,我爸留下的老古董,这个月可把我们累坏了,但真没想到,这老头儿烙饼的手艺被我发扬光大,这饼还真能赚钱,家产被老爷子败光了,没准儿,我这次去东北,还得操起这个旧业。
我抚摸着餐车,我活这么大,没怎么感觉过快乐,但这辆餐车,我想,这车曾经带给我一些很实在的快乐。其实,带给我快乐的是餐车旁的这个人——大高个子,肩膀宽阔地像个很负责任的男子:额头边上有道醒目的疤痕,给气质增添了坚毅;一说话露出一口大龅牙,又给外貌加重了负担;麦丁——这辈子和爱情绝缘的烙饼手艺人。
我问:阿丁,你真不是同性恋吗?
阿丁:去去去去,我还想问你是不是嘞?对啦,我支持你搬出来,走之前,我把钥匙留给你,你可以住我这儿,餐车归你,你也可以烙饼卖,我教过你怎么烙的。
阿丁搂着我的肩膀,说:你可以养活自己,现在这时代,只要肯吃苦,哪还有饿死人的,咱不在家里受气,出来自力更生。
我的心情非常低落,那辆餐车让我害怕,阿丁走后,我将和那辆车一样地孤独,我发现,我没有勇气烙饼,没有勇气骑着车卖饼,这些日子,我变得这么积极这么热情,完全是因为身边有阿丁,我的勇气是她带给我的,她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这个事实让我非常失落。
那辆餐车让我恐慌,我甚至都不敢去想象我推着车出去卖饼这一种情景,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依旧那么可怕。我走回药店,打开卷帘门,中药味扑鼻而来,这味道竟然让我安心,我没有勇气独自走入一种新的生活,旧的生活让我非常痛苦,但固守熟悉的生活就不用面对未知的新生活带来的恐惧。
太太久久地站在穿衣镜前,脱了上衣,瞻仰没有左胸的上半身。这幅场景实在阴暗,时至今日,我才发觉,太太的大闹比太太的沉默更安全。
我蹑手蹑脚地下楼,郝阿姨来了,我招呼她坐,店里没有茶,从小,大少爷就不要我喝茶,他说我最适合饮自来水,自来水喝多了肚子会痛,大少爷允许我喝白开水,但大少爷总是把开水壶放在他脚边,他有个习惯,每天都要喝一整壶的茶水,我不敢去到他脚边倒水,只能忍渴,实在渴了,只得喝自来水。
我用纸杯给郝阿姨倒了一杯白开水,说抱歉没有绿茶,郝阿姨笑着叫我不用客气。她说她特地来找我。叫我看一下手机短信,银行发来的,我的卡里多了三万块钱,我不明所以,郝阿姨笑着说,这是他们一家还给我的钱。
我还是摸不着头脑,我一点都不聪明,这一点,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郝阿姨说:“小圆,你米叔叔并不是一分钱都没有了,他跟了那富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你想,他会没有个人资产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依旧懵懂地看着一唯母亲,她今天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和前几日的焦虑憔悴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郝阿姨说:“你米叔叔的财产多着呢,那个富婆完全不知道。你米叔叔刚刚跟着富婆的时候,就已经在给自己留后路了,瞧,他是不是很聪明啊?”
我点了点头,一唯母亲道:“米立仁刚抛弃我和一唯时,我和一唯过得很艰难,小圆,你不能理解那种艰难,再加上当时我的情绪很不好,让一唯很难过,或许,难过这两个字都不能形容……”她左右看了看这间寒酸的小药铺,“这种难过……这种难过真的是没有任何人可以理解。我这辈子没什么本事,看人的本事还是有,时隔二十年,刚好,米立仁被赶了出来,报纸说他净身出户,我肯定不信,我知道他身体一向不好,突然被赶出来,说不定会得什么病,一唯对他这个挂名的父亲还存有感情,一唯创业失败欠了债,她又一直想做性别重置手术,于是,我就瞅准了米立仁,小圆,我说这些,你能懂吗?”
这些话,我消化了几分钟,拍了拍脑门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郝阿姨笑了,不是优雅地笑,是精明地笑,很连贯地笑出了声儿。
“我知道你听得懂,小圆,阿姨来这儿,是想和你实打实地谈回话。我们把米立仁接回去住,他又中风进了医院,我料到这个铁公鸡不会拿出他的钱,他死装,真装得一分钱都没有,我也就死磕到底,他一个月不揭自己老底,我就累死累活养他一个月,他装半年,我就死撑半年,看这只铁公鸡硬到啥时候?没想到,一唯的好女友,你和阿丁杀出来了,还有那个密密,你们帮我和一唯受罪了,累死累活个把月,难为你们这些孩子给我们送来了医药费。这不,米立仁不敢不要脸了,真被我们娘俩感动了,终于对我说了实情,他有的是钱呢,够花下半辈子了。”
我问:“这些,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吗?”
郝阿姨又笑了,拍拍我的肩膀,“我就知道你听得懂,小圆,别再装傻了,阿姨知道,你聪明着呢,你精着呢!我当然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刚已经说了,这看人的本事,我是有的,我看得可准了。米立仁很想活很怕死,他立了遗嘱,把剩下的财产都给了我和一唯。还有,为了感谢你和阿丁,一人还你们三万块,密密的那份儿也还了,听一唯说,你想开个书店,你们卖饼的小学对面儿有间小租书店儿,一唯早打听了,那家人要卖,米立仁说可以把店盘下来,当然,他不会送给你,让你去经营,一个月的收益你占六成,高不高兴呀?”
书店和餐车一样,都是我要独自面对的新事物,带给我同样恐惧的感觉。我心里打抖,都还没有真正接触到,内心就开始抵制了。
有一间书店,能够看到孩子们在津津有味地看书,并偷偷抹去掉在书上的邋遢鼻涕,这是我的梦想,只不过梦想在恐惧面前是那样地渺小。这让我对自己很生气又使我很沮丧。
“我要守药店,还要照看病人。”
楼上传来砰砰声,越来越响,像是整个房都在地动山摇,郝阿姨坐立不安,皱着眉头说,我们去看看吧。我说,待会儿就会平静下来。
太太是这样的,你不理她,她会疯,你理了她,她更疯,还是等她平静下来,再去收拾残局,这时候去,撞在风口浪尖上,只会引火上身。
郝阿姨说,她母亲就得了太太的第一个病,直肠的问题。肠子上的病多半是气出来的。郝阿姨不能理解太太,一个家庭完整,儿女双全,丈夫又贴心贴肺对待自己的人怎么一天到晚这么来气?
郝阿姨说:人啊,就是不满足,不满足就会生出很多问题,很多病。
我同意她的说法,连连点头。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想不通,问:“郝阿姨,你当初为什么要跳楼?”
郝阿姨又笑了,“我不是没去米立仁在的那幢楼跳吗?做做样子的,好让你把这事传给一唯,再让一唯传给米立仁,造成一种我还对他念念不忘的假象。阿姨说得够直白了吧。”
我想我明白了。
一唯母亲说:“小圆,你不去书店也是对的,你在这里再坚持一两年,你可能会得到比书店更好的报酬,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这个我就不懂了,迷蒙地看着她,一唯母亲说:“小圆,你反应慢,但你绝不傻,相反,阿姨认为你很聪明。比起阿丁,你缺少的就是那份实诚。”
我真不明白她说的话,她走后,我回忆她说的话,第二天才想明白,一唯母亲把我想成跟她一样的人了,她认为我照顾病人,最后也能像她那样得到病人给予的好处,我真没有那么聪明可以思索那么远。我纯粹只是不敢接触新事物丧失了走进新生活的勇气而已。一唯母亲太不了解我的母亲,不管我对我母亲怎样,都不会改变我母亲对我的看法。
曾经面对一唯母亲时,我的心脏纠结了一下,我以为那是死亡的讯号,没想到虚惊一场,现在面对我的母亲,我的心又被利爪捏紧了,下手很重,我相信,这次错不了,死神来了,来找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