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时候被惊吓的日子

一个月,四个人加起来的钱凑足五万块,总算结清了高昂的住院费,但一唯的父亲还不能出院,还要做物理治疗,一唯母亲只好把困难的现实处境委婉地讲给了一唯父亲听,一唯父亲立即做了出院的决定。

周六,我做了午餐送到医院里去,一唯父亲已经醒来,说不了话,很想说话时,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只是流口水,张大嘴时,整张脸立即变得歪瓜裂枣。曾经的俊逸男子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变得这样狼狈不堪,想起来挺让人感慨。好在,他从不在脸上表现出任何低落失望的情感,他只表现出希望和积极。落到如此田地,还有人愿意守在他身旁,他知道他应该感恩,应该千方百计让自己好起来才对得起身边的人。

这个抛弃妻子的坏人,他凭什么值得一唯母子守候在旁,仅仅是因为一唯母亲骗他在先?一唯不是他亲生的,但他抛弃一唯母子前并不知道一唯不是他亲生的,他那个时候还叫我送杨梅给一唯,后来知道了一唯的父亲另有其人,他不再送杨梅了,并为自己的抛弃妻子的行为找到了合理的理由,他也不再感到愧疚了。

后来我渐渐想明白了,加上天才阿丁头头是道的分析,我知道一唯对他父亲不离不弃的原因了。米立仁知道一唯的心思,知道一唯想当女孩,知道一唯喜欢女孩子的一切东西,一唯生日的时候,母亲送给她男孩子的游戏机,一唯不喜欢,父亲送给她的是一件美丽的公主裙,可想而知,一唯肯定会深受感动,也会很感激她的父亲,公主裙一直被一唯小心地珍藏着呵护着。

我理解,我们这些小孩,注定要被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注定要被歧视,要被欺负,我们这些小孩,心里那样脆弱,我们靠什么支撑着自己勇敢地走下去?如果家里人和外面的坏人一样给我们压力给我们歧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幸运的是,一唯有理解她支持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很支持她长大后做性别重置手术,不管一唯愿不愿意变成女性的身体,一唯的父亲都把她当成女儿来对待。

我们这样的小孩,需要认同,太需要被认同了,最需要的就是家人的认同。

一唯父亲抛弃妻子之后,一唯是恨他的,从七岁恨到十七岁,可是她十七岁那年,从母亲那里得知,这个认同她的坏父亲居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一唯觉得她连恨他的资格都没有了,恨他,说明了和他还有关系,恨也不能恨,这样的关系就再也不存在了。

一唯不想割断她和父亲的关系,如果没有血缘就要彼此断绝,一唯是不肯的,命运让一唯再次选择了他,选择了一唯生命中第一个认同她理解她的人,第一个认同自己的人,一唯是决不能和他断绝关系的。一唯这一生里,都认定了这个父亲。

很多小孩只有血缘上的父亲,没有精神上的父亲,一唯(包括我)需要一位精神上的父亲,我们相信,一个小孩要是有一位精神上的父亲(或母亲,我们不求同时拥有两个人),那么,这个小孩这一生都不会屈从于命运带来的困厄,这个小孩会有一种不屈不挠的意志向难以战胜的艰难发出挑战。

比起从幼年时期就遭受的异样眼光带来的伤痛,如今为生活所受的苦在一唯眼中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一唯对我们有所愧疚,她想向我们道歉,说感激是不够的,说道歉又不会被我们接受。我理解一唯,我和她一样,我们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不想主动麻烦别人,即使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我和一唯都只想把快乐和好处带给朋友。

一唯母亲看到我和阿丁,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流,止都止不住,我们变得太瘦,一个月时间,阿丁从140斤瘦到110斤,我从100斤瘦到87斤,我们都很憔悴,很疲惫,但眼神是很有光彩的。

一唯母亲很心疼我们,握着我们长满冻疮的手,给我们涂药膏。她觉得对我们不住,一唯的父亲也很感激地看着我们,他脸上还有很欣慰的神色,一唯已把我们这个月怎么辛苦赚钱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们了,我们其实很不想这一家三口有对不住我们的想法。我、阿丁和密密都认为这是值得的,换了我们,任何一个人有事,其余三个女朋友都不会坐视不理。

密密说:阿姨,你不要哭了,会弄得我们不好意思的,你看阿丁和小圆变得多瘦,多苗条呀,阿丁这家伙为了减肥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现在不是实现自己的愿望了吗?应该她感谢你们才对!

一唯母亲这才仔细地看了密密一眼,对她慈爱一笑,一唯母亲和太太一样,都认为密密是坏女孩,都不待见她,都叫我和一唯远离她。密密这次帮了很大的忙,一唯母亲不能再忽视她,但敏感的我看得出来,她对我们都很亲善和蔼,但对密密始终还是不同的。

这间医院让我想起了老爷说过的话:贫困人家是不敢生病的。我想起我小时候,从来都不敢生病,小孩子的免疫力低,不生病是不可能的,每次生病都要被太太骂得不想再活下去,太太会恶狠狠地瞪视我,眼里充满恨意,仿佛我生病对她而言是一种耻辱。

有一次,我吃坏东西呕吐,浑身无力地躺在沙发上,猛然听到惊雷轰响,差点把我吓死,沙发挨着衣柜,太太用脚猛踢衣柜,边踢边骂,她在找鸡毛掸子,等她抽出鸡毛掸子,吓得我魂飞魄散,不知怎的,我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比童话里的兔子还跳得高,我一个箭步冲出房外,太太在背后追我,我吓得眼冒金星,整颗心跳得飞快像要马上蹦出嗓子眼。

每次我被极端惊吓时,都像这样,头晕眼花心跳加速额头不住冒冷汗,脑子里混沌一片,我冲出大街,差点被车撞残,我拼命往前跑,不管前面有没有路,只管向前跑,跑过一片荒地,实在没有力气时才停下来,我清晰地记得,我倚靠在一颗榉树前,坐在地上,浑身发烫,心依旧跳得很快,天很暗,我不知道自己到了何处,心里瘆得慌,既无归途,亦无去路,更不想停留原地,只因丧失了所有力气,只能颓然枯坐。

我不明白,给别人造成恐慌和痛苦令我反感和抵触,但太太和大少爷却习以为常,甚至好像把这种行为当成了生活的使命。

我望着灰蒙蒙的天,心中溢满可怕的绝望,像仰面朝天的甲虫一样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