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传

苏武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民族英雄。汉武帝天汉元年（前100）他奉帝命出使匈奴，被匈奴扣留十九年，历尽艰辛，持节不屈。《苏武传》节选自《汉书·李广苏建传》，李广与其孙李陵、苏建及其子苏武四人，都是汉朝对匈奴战争中的重要人物，所以班固将其传记合而为一。本篇叙写了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留期间的事迹，热烈颂扬了他在敌人面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饥寒压不倒、私情无所动的浩然正气，充分肯定了他坚毅忠贞、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民族气节。

作者不是机械地铺叙历史事件，而是经过高度取舍剪裁，集中笔墨写苏武奉命出使匈奴，以及在异国十九年的种种遭遇和表现。记事详尽，主题鲜明，感人至深。李陵劝降和送别两节，用对比和衬托手法刻画、烘托苏武，生动地再现了人物的性格和节操，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苏武是《汉书》中塑造得最为成功的传记人物之一。

武字子卿⁽¹⁾，少以父任⁽²⁾，兄弟并为郎⁽³⁾，稍迁至栘中厩监⁽⁴⁾。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⁵⁾，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辈⁽⁶⁾。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天汉元年，且鞮侯单于初立⁽⁷⁾，恐汉袭之，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⁸⁾。”尽归汉使路充国等。武帝嘉其义，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⁹⁾，因厚赂单于，答其善意。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¹⁰⁾。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¹¹⁾。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

【注释】

(1)武：《苏武传》是附在《苏建传》后面的，所以这里不再写明他的姓。

(2)以父任：因为父亲职位的关系而任官。汉制，官俸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任满三年，其子弟可保任郎官。苏武的父亲苏建，以军功封平陵侯，任代郡太守，因此苏武兄弟三人都被保任为郎官。

(3)兄弟：指苏嘉、苏武、苏贤三兄弟。郎：官名。皇帝近侍。

(4)栘（yí）中厩（jiù）监：栘园中掌管鞍马鹰犬等射猎工具的官。栘，指汉宫廷中的栘园。厩，马棚。监，管理厩的官。

(5)数（shuò）：屡次。窥观：窥探、观察对方的情况。

(6)辈：批。

(7)且（jū）鞮（dī）侯单（chán）于：匈奴王，公元前100年继位。且鞮侯，单于之封号。

(8)丈人行（háng）：父辈，长辈。

(9)中郎将：官名。节：使臣所持的信物，亦称旄节，以竹为杆，柄长八尺，其上缀牦牛尾，共三层。

(10)假吏：临时充任的官。斥候：侦察人员。俱：一同出发。

(11)置币：准备财物。遗（wèi）：赠送。

【译文】

苏武，字子卿，年轻时因为父亲的官位被任职，兄弟三人都做了郎官，后来苏武逐渐升到栘中厩监的职位。当时汉朝接连讨伐匈奴，双方多次派遣使节相互侦探对方情况，匈奴先后扣留了汉朝的使者郭吉、路充国等十几批人。匈奴使者来汉，汉朝也将他们扣留以相抵偿。天汉元年，且鞮侯单于刚刚即位，害怕汉朝袭击匈奴，就说：“汉朝皇帝是我的长辈。”并且全部送回被扣留的汉使路充国等人。汉武帝很赞赏他深明大义，于是派遣苏武以中郎将的名号持旄节出使匈奴，护送扣留在汉朝的匈奴使者回国，并借这个机会赠送给单于丰厚的礼物，以答谢他的好意。苏武与副中郎将张胜以及临时委任的下属官员常惠等，招募了兵士、侦察员一百多人一起出发。到了匈奴后，把准备好的财物送给了单于。然而，单于却变得更加骄横了，并不是汉朝所希望的那样。

方欲发使送武等，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¹⁾。缑王者，昆邪王姊子也⁽²⁾，与昆邪王俱降汉，后随浞野侯没胡中⁽³⁾。及卫律所将降者⁽⁴⁾，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归汉⁽⁵⁾。会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胜曰⁽⁶⁾：“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⁷⁾。”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后月余，单于出猎，独阏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余人欲发，其一人夜亡，告之。单于子弟发兵与战。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注释】

(1)会：适逢。缑（gōu）王：匈奴的一个贵族。长水：水名。在今陕西蓝田西北。这里是长水校尉的省称，掌管长水的胡骑。

(2)昆（hún）邪王：匈奴贵族，于武帝元狩二年（前121）降汉。

(3)浞（zhuó）野侯：汉将赵破奴的封号。曾出兵匈奴，为匈奴包围俘获，全军皆没入匈奴。缑王当时隶属于破奴军，也投降匈奴。

(4)卫律：其父是长水胡人，律生长于汉，任汉使，后投降匈奴，被封为丁零王。

(5)阏氏（yānzhī）：匈奴王后的称号。

(6)候：拜访。

(7)幸蒙：希望受到。其：指汉朝廷。

【译文】

匈奴正要派使者护送苏武等人回国，恰巧遇上缑王与原长水校尉虞常等人在匈奴谋反。缑王是昆邪王姐姐的儿子，曾经与昆邪王一块投降汉朝，后来跟随浞野侯赵破奴出征匈奴，兵败沦落于匈奴。这时候缑王、虞常与随同卫律投降匈奴的人，暗中串通策划劫持单于的母亲投奔汉朝。恰巧遇上苏武等人到了匈奴，虞常在汉朝时一向与副使张胜熟识，便私下去拜访张胜，对他说：“听说汉朝皇帝很怨恨卫律，我能为汉朝效力，用暗箭射杀他。我的母亲和弟弟在汉朝，希望朝廷能赏赐他们。”张胜赞许他们这样做，并送了一些财物给虞常。一个多月后，单于出去打猎，只有王后阏氏及王室子弟留在宫中。虞常等七十多人想趁机发难，但是其中有一个人夜里逃跑，告发了这件事。单于子弟发兵与他们战斗，缑王等人都战死了，只有虞常被活捉。

单于使卫律治其事⁽¹⁾。张胜闻之，恐前语发⁽²⁾，以状语武⁽³⁾。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⁴⁾，重负国。”欲自杀，胜、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张胜⁽⁵⁾。单于怒，召诸贵人议，欲杀汉使者。左伊秩訾曰⁽⁶⁾：“即谋单于，何以复加？宜皆降之。”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⁷⁾，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毉⁽⁸⁾。凿地为坎⁽⁹⁾，置煴火⁽¹⁰⁾，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¹¹⁾。武气绝，半日复息。惠等哭，舆归营⁽¹²⁾。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

【注释】

(1)治：审理。

(2)发：泄露。

(3)状：情况。语：此处作动词用，告诉。

(4)见犯：被（匈奴）侮辱。

(5)引：牵引，牵扯。

(6)左伊秩訾（zǐ）：匈奴王号。匈奴王号有左、右之分。

(7)受辞：受审，取口供。

(8)毉（yī）：同“医”。

(9)坎：坑穴。

(10)煴（yūn）火：微弱无焰的火。

(11)蹈（tāo）：通“搯”，叩，轻敲。

(12)舆：车，轿。这里作动词用，载送的意思。

【译文】

单于派卫律审理这个案子。张胜听到这个消息后，害怕以前和虞常说的话被揭发出来，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苏武。苏武说：“事情已到这个地步，必然会牵连上我。受到侮辱后而死，就更对不起国家了。”苏武想要自杀，被张胜、常惠一起劝止住了。虞常果然牵扯上了张胜。单于很生气，召集一些贵族商议，要杀汉朝使者。左伊秩訾说：“谋杀卫律就判处死罪，假若谋杀单于，那又怎样加重处罚呢？最好让他们全部投降匈奴。”于是单于派卫律招来苏武受审，苏武对常惠等人说：“丧失气节侮辱了国家使命，即使活着，还有什么脸面回汉朝！”说完拔出佩刀就往身上刺。卫律很吃惊，抱住苏武，并派人骑马请来医生。医生吩咐在地上挖了一个小坑，坑内点起一堆小火，然后把苏武的身体放在坑穴上，医生轻轻地敲击苏武的背，使淤血流出来。苏武一时气绝，半天才苏醒过来。常惠等人痛哭，抬着苏武回到汉使的营帐。单于赞赏苏武的气节，早晚派人问候苏武，却把张胜逮捕囚禁了。

武益愈。单于使使晓武⁽¹⁾，会论虞常⁽²⁾，欲因此时降武。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³⁾。”举剑欲击之，胜请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⁴⁾。”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复举剑拟之⁽⁵⁾，武不动。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草野⁽⁶⁾，谁复知之！”武不应。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可得乎？”武骂律曰：“女为人臣子⁽⁷⁾，不顾恩义，畔主背亲⁽⁸⁾，为降虏于蛮夷，何以女为见？且单于信女，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⁹⁾；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¹⁰⁾；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¹¹⁾。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¹²⁾，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

【注释】

(1)使使：派遣使者。前一“使”字为动词，后一“使”字为名词。晓：通知。

(2)会：共同。论：判定罪名。

(3)募：招求。

(4)相坐：相连坐。古代法律，凡犯谋反等大罪者，其亲属也要连同治罪，称为连坐。

(5)拟：比划。此指用剑做出杀的样子。

(6)膏：作动词用，肥沃之意。

(7)女：通“汝”，你。

(8)畔：通“叛”，背叛。

(9)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南越，汉代国名。在今广东、广西一带。汉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南越国相吕嘉杀死南越王、王太后及汉使者，汉武帝遣将讨伐。次年，南越降，吕嘉被杀。以南越之地，设置儋耳、南海、苍梧等九郡。

(10)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太初元年（前104），汉武帝遣使者往大宛求良马，大宛毋寡不与，杀汉使。武帝大怒，于太初三年，派大将李广利讨伐大宛。次年，大宛因遭到汉兵围攻，国中贵人杀死国王毋寡，汉军乃立亲汉者昧蔡为王。宛王，大宛国王（大宛，西域国名，在今亚洲中部）。县，挂。

(11)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元封二年（前109），朝鲜发兵杀汉使涉何，汉武帝遣将攻朝鲜，第二年，朝鲜王右渠被部下所杀，降汉。

(12)若：你。

【译文】

苏武的伤渐渐好了。单于派使臣通知苏武，让他参加审判虞常，想借此机会迫使苏武投降。用剑杀死虞常后，卫律宣布：“汉朝副使张胜图谋暗杀单于的近臣，判为死罪，但单于招求降者，赦免其罪。”说完，举剑要杀张胜，张胜请求投降。卫律对苏武说：“副使有罪，你也应该连坐。”苏武说：“我根本没有参与同谋，又与他们没有亲属关系，说什么连坐呢？”卫律又举起剑，做出杀人的样子，苏武毫不动摇。卫律说：“苏君，我以前背叛汉朝归附匈奴，有幸得到单于的恩典，赐我封号称为王爷，拥有几万部众，马牛牲畜满山遍野，得到了这样的荣华富贵。您今日归降匈奴，明天也会像我这样。何必白白地葬身荒漠草原当肥料，谁又会知道您呢！”苏武不理他。卫律又说：“您依靠我的引荐归降匈奴，我与您结拜为兄弟，如果您今天不听我的计策，以后即使想再见到我，还可能吗？”苏武大骂卫律说：“你本为汉朝的臣民，不顾念朝廷的恩惠，不守信义，背叛国家君主和亲人，甘愿在匈奴作降附之人，见你做什么？况且单于信任你，让你裁决人的生死，你不但不主持正义，反而想挑起两国君主相互攻打，你却旁观祸败。南越曾经杀了汉朝使者，结果被汉朝消灭，划为九郡；大宛王杀了汉朝使者，后来也遭诛杀，头颅悬挂在汉宫的北阙之下；朝鲜杀了汉朝使者，也很快被汉朝讨平。如今只有匈奴还没有被讨伐了。你明知我不会投降，却想让两国互相攻击，看来匈奴的灾祸，就要从我身上开始了。”

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¹⁾。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²⁾，绝不饮食⁽³⁾。天雨雪⁽⁴⁾，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⁵⁾，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⁶⁾，使牧羝⁽⁷⁾，羝乳乃得归⁽⁸⁾。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注释】

(1)白：下对上陈述。

(2)幽：囚禁。窖（jiào）：储存粮食的地穴。

(3)饮（yìn）食（shì）：皆作及物动词用，意为喝水、吃饭。

(4)雨雪：下雪。雨，作动词用。

(5)啮（niè）：咬。旃（zhān）：通“氈”，毛织物。

(6)北海：当时匈奴的北界，即今俄罗斯的贝加尔湖。

(7)羝（dī）：公羊。

(8)乳：生育。

【译文】

卫律知道苏武最终不可能因威胁而投降，就报告了单于。单于越发想招降苏武，于是把苏武囚禁在一个空地窖中，断绝他的吃喝。天下着雪，苏武躺在地上，就着雪嚼吞氈毛，过了好多天也没死，匈奴以为有神保佑。于是把苏武流放到荒无人烟的北海边，让他放牧公羊，声言待公羊生育后才得归来。匈奴把苏武和他的官员属吏常惠等人分开，囚禁在不同的地方。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¹⁾，掘野鼠去屮实而食之⁽²⁾。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五六年，单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³⁾。武能网纺缴⁽⁴⁾，檠弓弩⁽⁵⁾，於靬王爱之，给其衣食。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⁶⁾。王死后，人众徙去。其冬，丁令盗武牛羊⁽⁷⁾，武复穷厄。

【注释】

(1)廪（lǐn）食：官方供给的粮食。

(2)去（jǔ）：“弆”的古字，收藏。屮：古“草”字。

(3)於（wū）靬（jiān）王：且鞮侯单于的弟弟。弋（yì）射：射猎。

(4)网：据《太平御览》所引，“网”前有“结”字。结网，编织狩猎所用的网。缴（zhuó）：箭的尾部所系的丝绳。

(5)檠（qíng）：矫正弓弩的器具。这里作动词用，指以檠矫正弓弩。

(6)服匿：盛酒酪的器皿，小口，大腹，方底。穹庐：大型的圆顶帐篷。

(7)丁令：即丁零，匈奴族的别支。当时卫律为丁零王，丁零盗苏武牛羊，应是卫律主使。

【译文】

苏武到了北海边上，匈奴断绝了对他的粮食供应，他只好挖野鼠所蓄藏的草籽充饥。苏武每天都拄着汉朝的旄节牧羊，因为早晚都握在手中，连旄节上的旄尾都脱落了。这样过了五六年，单于的弟弟於靬王到北海边射猎。因为苏武能织网纺系箭丝绳，还善于矫正弓弩，所以於靬王很喜欢他，就供给他一些衣服食物。过了三年多，於靬王病重，赏赐给苏武一些马牛羊、陶罐容器和帐篷等。於靬王死后，他的部下也纷纷迁移离开北海。这年冬天，丁令部落盗走了苏武的牛羊，苏武又陷于穷困之中。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¹⁾，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²⁾，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³⁾，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⁴⁾，从至雍棫阳宫⁽⁵⁾，扶辇下除⁽⁶⁾，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⁷⁾，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从祠河东后土⁽⁸⁾，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来时，大夫人已不幸⁽¹⁰⁾，陵送葬至阳陵⁽¹¹⁾。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¹²⁾，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¹³⁾，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¹⁴⁾，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¹⁵⁾，法令亡常⁽¹⁶⁾，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¹⁷⁾，爵通侯⁽¹⁸⁾，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¹⁹⁾，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勿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²⁰⁾。”武曰：“自分已死久矣⁽²¹⁾！王必欲降武⁽²²⁾，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

【注释】

(1)李陵：李广孙，字少卿，其事迹附于《汉书·李广传》后。武帝天汉二年（前99）以骑都尉统兵五千出击匈奴，杀伤匈奴兵甚多，因无接应，力竭而降。侍中：官名。汉时为加官（即由他官兼任者），侍从皇帝左右，掌管乘舆服物。

(2)说（shuì）：劝说。足下：同辈相称的敬辞。

(3)亡（wú）：无，没有。

(4)长君：指苏武兄苏嘉。奉车：即奉车都尉，官名。掌管皇帝出行时的车驾。

(5)雍：地名。在今陕西凤翔。棫（yù）阳宫：秦宫名。

(6)辇（niǎn）：皇帝乘坐的车。除：台阶，又说为门与屏风之间。

(7)伏：通“服”，使用。

(8)孺卿：苏武的弟弟苏贤。祠：作动词用，祭祀。河东：郡名。秦置，今山西境内黄河以东之地。后土：土地神。

(9)宦骑（jì）：充当骑从的宦官。黄门驸马：皇帝的骑侍。驸马，官名。掌管帝王随从车辆马匹。

(10)大夫人：指苏武母亲。

(11)阳陵：地名。汉时有阳陵县，在今陕西咸阳东。

(12)女弟：妹妹。

(13)忽忽：恍惚，失意的样子。

(14)保宫：狱名。初名居室，囚禁罪臣及家属的地方。

(15)春秋：年龄。

(16)亡（wú）：无，没有。本段下“亡”均此意。

(17)位列将：指苏武父亲苏建曾为右将军，武为中郎将，兄嘉为奉车都尉，弟贤为骑都尉。

(18)爵通侯：指苏建封平陵侯。

(19)斧钺（yuè）汤镬（huò）：古时两种残酷的极刑。钺，大斧。镬，大锅。

(20)壹：一定。

(21)分（fèn）：料定。

(22)王：指李陵，匈奴封李陵为右校王。

【译文】

当初，苏武与李陵都在汉朝做过侍中，苏武出使匈奴的第二年，李陵投降了匈奴，不敢去访求苏武。过了很久，单于派李陵到北海边，置办酒宴、陈设乐舞款待苏武，席间李陵对苏武说：“单于听说我与子卿您一向交情深厚，所以叫我来劝说您，单于诚心以礼相待。您终究也回不了汉朝，白白地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自讨苦吃，您所守的信义又有谁知道呢？先前，您的大哥做奉车都尉，跟随皇帝到雍城的棫阳宫，扶着车辇下殿阶时，撞在柱子上折断了车辕，被弹劾指控犯了大不敬之罪，他用剑自杀了，只赐钱二百万用来安葬。您的弟弟孺卿跟随皇帝到河东郡祭祀土地神，一个骑马的宦官和黄门驸马争夺船只，宦官把黄门驸马推到河里淹死了，宦官畏罪逃亡，皇帝下令让孺卿去追捕，没有捕获，他很惶恐害怕，便服毒药自杀了。我来的时候，您母亲也已经去世，我送葬到了阳陵。您的妻子还年轻，听说已经改嫁了。只剩下您的两个妹妹、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如今又过了十多年，死活也不知道。人生就像早晨的露水那样短促，何必这样长久地自找苦吃呢！我刚投降匈奴的时候，整日恍恍惚惚像疯了一样，因背叛汉朝而自责痛苦，再加上老母亲被囚禁在监狱里，您如今不想投降的心情，怎能超得过我呢？况且，皇上年岁大了，法令反复无常，大臣无罪而遭到诛灭的有几十家，连自己的安危都难以预料，子卿您还为谁这样吃苦守节呢？希望您能听从我的劝告，不要再说什么了。”苏武说：“我苏武父子没有什么功德，都靠皇帝的栽培提拔，我父亲才做了将军，被封为通侯，我兄弟三人也都做了朝廷的近臣，我常希望有机会能报答皇帝，情愿肝脑涂地。现在有了杀身报答的机会，即使遭受斧钺之诛、汤镬之刑，也心甘情愿。大臣侍奉君王，犹如儿子侍奉父亲，儿子为父亲去死，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希望你不要再劝说我了。”李陵陪苏武喝了几天酒，又对苏武说：“子卿，您一定要听我的劝说呀。”苏武说：“我自认为已经死了很久了！你一定要让我投降，就请结束今天的欢宴，让我死在你的面前。”李陵见苏武这样赤诚，长叹一声说：“唉，真是忠义之士啊！我李陵与卫律罪恶滔天。”因而泪湿衣襟，与苏武告别离去了。

陵恶自赐武⁽¹⁾，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²⁾，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³⁾。”武闻之，南乡号哭⁽⁴⁾，欧血⁽⁵⁾，旦夕临⁽⁶⁾。

【注释】

(1)恶（wù）：羞愧。

(2)区（ōu）脱：边地。此指匈奴与汉交界地区。云中：汉云中郡，在今内蒙古自治区。生口：俘虏。

(3)崩：帝王死称“崩”。

(4)乡：通“向”，面向。

(5)欧：“呕”的古字。

(6)临：哭吊。

【译文】

李陵羞于亲自馈赠苏武礼物，让妻子送给苏武几十头牛羊。后来，李陵又来到北海上，告诉苏武说：“在边界捕获到云中郡的俘虏，说太守以下的官民都穿着孝服，据说是皇上去世了。”苏武听到这个消息，面向南方大声痛哭，口吐鲜血，每天早晚都哭吊武帝。

数月，昭帝即位⁽¹⁾。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道。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²⁾，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³⁾。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⁴⁾，丹青所画⁽⁵⁾，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⁶⁾，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⁷⁾，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⁸⁾。收族陵家⁽⁹⁾，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¹⁰⁾！”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¹¹⁾，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¹²⁾。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¹³⁾。单于召会武官属，前以降及物故⁽¹⁴⁾，凡随武还者九人。

【注释】

(1)昭帝：汉武帝子刘弗陵，公元前87年继位。

(2)上林：汉苑名。在今陕西长安、周至、鄠县一带。

(3)让：责备。

(4)竹帛：竹简、白绢。古代无纸，以此书写文字。后来竹帛也指书册、史籍。

(5)丹青：绘画用的颜料。这里指图画。

(6)令：假使。贳（shì）：赦免，宽恕。

(7)曹柯之盟：指曹沫劫齐桓公之事。曹沫，春秋时鲁人，为鲁庄公将。齐军伐鲁，曹沫三战皆败，庄公遂献地以求和，与齐盟于柯地。曹沫于盟时持匕首劫持齐桓公，迫使桓公归还所侵之地。此处，李陵以曹沫自喻，说明想立功赎罪。

(8)宿昔：以前。李陵投降之初，汉并未诛杀其亲属。后因讹传李陵为匈奴训练军队，与汉为敌，武帝遂将李陵亲属全部处死。这里的“宿昔”指李陵已降，其家属尚未被杀之时。

(9)族：灭族。

(10)壹：一旦。

(11)径：作动词用，走过，行经。沙幕（mò）：同“沙漠”。

(12)聩（kuí）：坠，败坏。

(13)决：通“诀”，永别。

(14)物故：死亡。

【译文】

过了几个月，昭帝继位。过了几年，匈奴与汉朝和好结亲。汉朝要求匈奴放回苏武等人，匈奴谎称苏武已经死了。后来汉朝使者又到了匈奴，常惠听说后，请求其看守一起夜里去见汉使，这样才有机会把全部情况向汉使陈述。常惠教汉使对单于说，皇上在上林苑中射猎，射下一只大雁，大雁的脚上系着帛书，上面写着苏武等人还活在荒泽中。汉使听到这个主意很高兴，就按照常惠教的话责问单于。单于看着左右的人，感到很吃惊，向汉使道歉说：“苏武他们确实还活着。”于是李陵备办酒宴向苏武贺喜，说：“如今您返回汉朝，威名扬于匈奴，功勋显赫于汉室，即使是古代史书上记载的、图画上画的英雄豪杰，又有谁能超过子卿呢？我李陵虽然才能低下、生性懦弱，假使当年汉朝廷姑且宽恕我的罪行，不杀我的老母亲，让我能把在奇耻大辱处境中所蓄积的志向施展出来，也许我能像曹沫在柯邑结盟时一样，为国家作出贡献，这正是我往日不忘怀的想法啊。但是汉朝廷收捕、族灭了我的全家，活在世上蒙受奇耻大辱，我李陵还有什么留恋的呢？一切都完了！我向您诉说，只是让您了解我的内心罢了。从此，你我成为两个国家的人，今日一别就是永别了！”李陵说完起身舞蹈，歌唱道：“跋涉万里啊渡过沙漠，为君王领兵啊奋战匈奴。被困狭谷啊刀折剑摧，众将士捐躯啊我失名节。老母已惨死，虽想报国啊哪里是归宿！”李陵唱罢泪流满面，就此与苏武诀别。单于召集苏武及随从官员，除了先前已经投降的和死去的以外，随苏武回国的一共九人。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师⁽¹⁾。诏武奉一太牢谒武帝园庙⁽²⁾，拜为典属国⁽³⁾，秩中二千石⁽⁴⁾，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⁵⁾。常惠、徐圣、赵终根皆拜为中郎，赐帛各二百匹。其余六人老归家，赐钱人十万，复终身⁽⁶⁾。常惠后至右将军，封列侯，自有传。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注释】

(1)始元六年：即公元前81年。始元是汉昭帝年号。

(2)太牢：以一牛、一猪、一羊三牲为祭品的祭祀称太牢。园：陵寝，帝后的葬所。庙：古代供祀祖先的处所。

(3)典属国：官名。掌管归附的少数民族事务。

(4)秩：官秩。汉代官吏，按照俸禄大小，分为中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等不同的等级。

(5)区（qū）：建筑物的量词。相当于“一所”。

(6)复：免除徭役。

【译文】

苏武在始元六年春天回到京师。昭帝命令苏武供奉一份太牢祭品谒拜武帝陵庙，并任命苏武做了典属国，俸禄中二千石，赏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住宅一所。常惠、徐圣、赵终根都被任命为中郎，各赐帛二百匹。其余六个人因为年老，让他们返回故乡，各赐钱十万，终生免除徭役。常惠后来官至右将军，封了通侯的爵位，《汉书》另外有他的传记。苏武被扣留在匈奴十九年，当初出使时正当壮年，到返回汉朝的时候，胡须和头发已经全都白了。

武来归明年，上官桀子安与桑弘羊及燕王、盖主谋反⁽¹⁾。武子男元与安有谋，坐死⁽²⁾。

【注释】

(1)上官桀：陇西上邽人，武帝末年封为安阳侯。受武帝遗诏与霍光共同辅佐幼主。其子上官安，娶霍光之女，生女六岁即为昭帝皇后，因其女是皇后，被封桑乐侯。上官桀父子阴谋杀霍光，废昭帝，立燕王，事败灭族。详见后选《霍光传》。桑弘羊：武帝时为侍中，因为善于管理财务，做了治粟都尉，领大农丞，掌管全国盐铁和运输。昭帝时，与上官桀谋反，被杀。燕王：名旦，武帝的第四子，昭帝之兄，谋反事败自杀。盖主：武帝女，昭帝姊，因其夫封为盖侯，故称盖长公主，亦称盖主。

(2)坐：以罪而受处罚。

【译文】

苏武回来的第二年，上官桀及他的儿子上官安与桑弘羊、燕王旦、盖主策划造反。苏武的儿子苏元与上官安同谋，被牵连处死。

初桀、安与大将军霍光争权⁽¹⁾，数疏光过失予燕王⁽²⁾，令上书告之。又言苏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³⁾，还乃为典属国，大将军长史无功劳⁽⁴⁾，为搜粟都尉⁽⁵⁾，光颛权自恣⁽⁶⁾。及燕王等反诛，穷治党与，武素与桀、弘羊有旧，数为燕王所讼，子又在谋中，廷尉奏请逮捕武⁽⁷⁾。霍光寝其奏⁽⁸⁾，免武官。

【注释】

(1)霍光：见《霍光传》。

(2)疏：分条记录。

(3)二十年：系举成数而言，实为十九年。

(4)长史：官名。西汉时，丞相府、将军府等各有长史，此指霍光的辅佐官杨敞。

(5)搜粟都尉：官名。也称治粟都尉。

(6)颛（zhuān）：通“专”。

(7)廷尉：官名。主管司法。

(8)寝：搁置，扣下不发。

【译文】

当初，上官桀父子与大将军霍光争权，上官桀屡次把霍光的过失记录下来交给燕王，让燕王上书告发霍光。又说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留二十年不投降，回来后仅仅封了个典属国的官职，霍光府中的长史杨敞没什么功劳，却做了搜粟都尉，霍光太专权为所欲为了。到了燕王等人谋反被杀之后，朝廷追究所有与谋反有牵连的人，因为苏武一向与上官桀、桑弘羊有旧交情，燕王曾多次为功高赏薄的苏武向昭帝申诉，儿子苏元又参加了谋反，廷尉上奏昭帝请求逮捕苏武。霍光扣下了廷尉的奏章，只免了苏武的官。

数年，昭帝崩，武以故二千石与计谋立宣帝，赐爵关内侯⁽¹⁾，食邑三百户⁽²⁾。久之，卫将军张安世荐武明习故事⁽³⁾，奉使不辱命，先帝以为遗言。宣帝即时召武待诏宦者署⁽⁴⁾，数进见，复为右曹典属国⁽⁵⁾。以武著节老臣，令朝朔望⁽⁶⁾，号称祭酒⁽⁷⁾，甚优宠之。

【注释】

(1)关内侯：秦汉时的一种封爵。关内侯虽有侯的称号，但无统辖的土地。

(2)食邑：卿大夫的封地。因收其赋税而食，故名食邑。

(3)明习：熟悉。故事：朝章典故。

(4)待诏：等待皇帝宣诏。宦者署：官署名。宦者令的衙署。

(5)右曹：官名。属于尚书令下设的官，加衔。

(6)朔望：指朔望朝谒之礼。朔，指农历初一。望，农历十五。

(7)祭酒：指年长有德望者。古礼宴会必推尊长者先举酒以祭，因此，年高有德的人，也常称为祭酒。

【译文】

过了几年，昭帝去世了，苏武以前任“二千石”官的身份，参与了谋划立宣帝的事，赐爵号关内侯，拥有三百户的食邑。过了很久，卫将军张安世向宣帝推荐，说苏武很熟悉过去的典章制度，出使匈奴不辱使命，先帝昭帝以此特为遗言。宣帝听了张安世的话，立即命令苏武在宦者署等待宣诏。苏武多次被宣帝召见，又加了右曹典属国的官衔。因为苏武是有名望的持节老臣，宣帝命令他只在初一、十五上朝即可，称他祭酒，对他很优待尊宠。

武所得赏赐，尽以施予昆弟故人，家不余财。皇后父平恩侯、帝舅平昌侯、乐昌侯⁽¹⁾、车骑将军韩增、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皆敬重武。武年老，子前坐事死，上闵之⁽²⁾，问左右：“武在匈奴久，岂有子乎？”武因平恩侯自白：“前发匈奴时，胡妇适产一子通国，有声问来⁽³⁾，愿因使者致金帛赎之。”上许焉。后通国随使者至，上以为郎。又以武弟子为右曹。武年八十余，神爵二年病卒⁽⁴⁾。

【注释】

(1)平恩侯：许广汉。平昌侯：王无故。乐昌侯：王武。

(2)闵：后多作“悯”，怜悯。

(3)声问：音讯，消息。

(4)神爵二年：即公元前60年。神爵是汉宣帝年号。

【译文】

苏武得到的赏赐财物，全部送给兄弟及故交，家里没有多余的钱财。皇后的父亲平恩侯、宣帝的舅舅平昌侯、乐昌侯、车骑将军韩增、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都很敬重苏武的为人。苏武年纪大了，儿子以前因为参加谋反被处死了，宣帝很怜悯他，问左右大臣：“苏武在匈奴那么久，可有儿子吗？”苏武通过平恩侯向宣帝陈述说：“当初从匈奴回国时，匈奴妻子刚生了个儿子叫通国，有音信来，希望通过使者送金帛赎回他。”宣帝答应了。后来通国跟随使者回到汉朝，宣帝封他做了郎官。又封苏武弟弟的儿子为右曹。苏武活到八十多岁，于神爵二年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