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气氛有变

家教的影响:见不得别人干活儿不帮忙。

于是在睡到板儿上第一个醒来的清晨,我竟然在二板儿一声“下板儿”之后没有下板儿,在没有万事打报告地申请下,自觉留在板儿上帮着板儿头的小组一起收拾铺盖,然而这个举动并没有引起头板儿二板儿和板儿头的不满,有如视而不见。

但众人早上的迷糊被一声“操”惊醒,两个蹲在过道的汉子突然站起来,凶光毕露地对视着,发出声音的那个同时用手指着对方。

“干什么?!蹲下!”墙上的小喇叭反应就是这么神速,在众人刚看清楚是谁的时候,便遏制了冲突的升级。

对峙中的一个,叫王卫,是个诈骗犯。曾听他洋洋得意地说着自己的“本事”:“我专门找中年单身女人,容易搞!假装跟她谈恋爱,吃顿饭、聊聊天就能上床了。她们想我跟她过日子,我就住她们家里。她们给我买吃的、买穿的,还伺候我,就是伺候老公那样。性欲可旺盛了,特主动。然后我就说要做生意,差钱,她们就把钱取出来给我。我拿了钱,就走了。”这厮得意的已经要上天了似的。

当时我心里就拿定主意:王卫你别惹我,惹我就替受骗者报仇!

这里的每个人心里都藏着戾气,靠墙上的监视器和小喇叭,以及管教的大脚镣、不让洗澡等一系列处罚,都镇压不住这些戾气。那是屯在胸口随时爆发的能量,黑狱行为多数因此。但是在此刻的102室,这能量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被一个人化解了。

“小田!”

“到。”

“过来!”

这是前一晚的21:30,集体躺下准备睡觉。小田被分在值班第一组,作为组员站在号儿的最里侧,也就是最靠近摄像头的那一侧。听到头板儿的召唤,于是小田站到了头板儿附近。

“你是律师?”

“是!”

“律师都没搞定自己的案子?”

“我只有两条路走,一是赔钱,二是进来等着法院判决。因为赔钱赔不起,就选了第二条路。”

“赔多少钱?”

“对方要一百万,少一分都不行。”

“你怎么把人撞死的?酒后?”

“没喝酒。怪我技术不好,新学的驾照。在四环主路,对方骑摩托车。”

“四环主路?摩托不让上去啊!”

“是!对方还没有驾照。”

“那对方也有责任啊!凭啥要一百万?”

“毕竟我是汽车,他是摩托车,交通事故通常会保护弱的一方。对方是独子,父母难过,觉得老无所依。”

“那这一百万法院能支持吗?”

“按照国家赔偿标准四十万看,的确超出不少。如果是五十万,我还能凑齐,但一百万实在负担不起。我给他们下跪了,也没用。”

“那你不赔钱,估计判几年?”

“运气好的话,一两年吧。”

“呦,来来来,你坐过来,给我分析分析我的事儿。”

随后的一个半小时,原本是小田站岗值班的时间,改成坐在头板儿旁边,低声分析的时间,然而没有几个人能听清楚说了什么。

于是转天,先是二板儿,然后是小穆、小军、老邢等人,依次找小田分析自己的案子,随后交头接耳,再随后索性围着小田听他给别人的案子做分析……而更多的人也期盼着能找小田为自己分析分析,因为毕竟目前每个人都是没有请律师的权力的。

小田的声音并不大,但临近的人可以听到。过程中总会有人不停地点头,对小田的专业分析投以认同的目光。这令更多人关注着、期待着。于是,整个号儿里的气氛开始变得松弛,少了几分紧张,少了几分防备,少了几分怨念,多了许多期盼。

“姚仲平!”一位警官忽然出现在号儿门外。

“到!”

“姚彩云是你什么人?”

“姐姐。”

“过来,取家属送的衣服。”老姚隔着号儿门,取了衣服并道谢回坐到板儿上。

“邢天一!”

“到!”

“母亲姓名?”

“李兰。”

“过来取衣服。”

“顾晓海!”

“到!”

“南燕是你什么人?”

“妻子。”

“过来取衣服。”

我走到号儿门前,警官发话:“注意衣服从靠边的栏杆之间拿进去,不要从那个方口过!”

此时警官将几件衣服丢在了门外的地上,我认出那是我平时穿的衣服,便依照要求,从铁门靠边的栏杆之间拿进来。而那个要让开的方口,是每天饭菜入号儿的通道。要保持卫生。

“还有一张储值卡,里面有三千块钱,可以用来买东西,拿好。”我接过卡,并致谢。

衣服是三条短裤,都是运动款,比我自己穿进来的内裤要大方、舒适。虽然我知道短裤的口袋里肯定不会有字条,但还是不甘心的找了找、看了看,并想起那句:家书抵万金!但,没有家书,只是衣服。

燕子第一次给我买衣服,是我们热恋的时候。

一天,燕子一脸灿烂地飘到我眼前,递上一只袋子,里面是一件黑白横宽条的T-shirt、一条米色的休闲裤。燕子见我开心,撒娇地说:“这可是我平时生活费里省出来的。你现在去换上吧,肯定特帅……”

储值卡虽然内有存款,但竟被告知在目前的“过渡号儿”不能用,有钱也不能买东西,没有购物的权力。然而这卡放哪儿都觉得不合适,怕丢。

“田国强。”

“到!”田律应着。

“林慧是你什么人?”

“我爱人。”

“过来取衣服。”

田律出生于湖南农村,是典型的鲤鱼跃龙门的孩子,是家乡考入燕大第一人,离家时全村相送。他有着浓浓的书生气,说话轻声,十分和气。

他接了衣服坐回板儿上,就低着头不再出声,原本想找他分析案子的人,被他这种沉默隔离着,不好意思再凑上去,只有默默地望着他。

田律开始仔仔细细地翻着衣服,从口袋到裤腰,连标签都不放过,真心是希望衣服上能有家人的只言片语的信息。

翻找了好几个来回,忽地抬头微笑着说:“还以为能有什么消息带进来,看来查得严格啊……要是在衣服上绣几个字也许查不出来哈……或许她太忙了,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还要为我的事四处求人……我被关着,她连收入来源都没有……两个孩子还那么小……”

此时的田律,脸上的微笑早已不见,自言自语的解嘲只说了几句,声音便开始哽咽,随后捧起衣服蒙住脸,开始抽泣……此时,号儿里静得出奇……

后来的整个坐板儿时间,都是安安静静,因为田律的自言自语,说出了很多人心里的牵挂。

给老姚送衣服的,不是老婆而是姐姐;给邢天一送衣服的,却是老娘。

当两人不约而同地在休息时间换上送进来的衣服时,我发现这两位的衣服竟然都是女式老年款,显然一个是老姐的,一个是老娘的,并且旧的不知被洗了多少回,女式背心和内裤都变了形。

老姚上身竟然是件粉色背心。而刑天一身上衣服耷拉着,原本学生会主席的英气和维护号儿内秩序的正气,已经被抵消得无影无踪了。

这两位的家里,是个啥情况呢?

还有同期进来的铁头、强哥几个人却没有人来给送衣服。

晚饭后,二板儿对头板儿说:“老大,咱这号儿里人越来越多了,睡觉都成问题啦,地毛儿都打了两张了。”

“每组值班的加人呗,每组5个。”

头板儿给了指示,二板儿开始安排:“顾晓海,值一班儿,照顾你哈。”

“谢谢。”

“算你懂事。铁头值二班,小白脸儿值三班……”

值班,一来是维持号儿里夜间的秩序,盯着全屋的人,以防各种突发事件,甚至要防止有人自杀(虽然我听上去觉得有些夸张,但想到自己进大闸前要把衣服上的金属扣、拉链头都要去除,倒也有了一些理解);二来就是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多地小睡不下的问题。

一班是晚九点半到十一点,值班的人站一个半小时;二班至五班,都是分别站两个小时,累计刚好到早上七点起床时间。一班站的时间短,并且有个完整的8小时睡眠。而通常一班这个时间,很多人都睡不着,所以就变成一班组长陪头板儿、二板儿聊天的时间,其他人就一起听着聊天的内容。

一班的组长外号叫“帮主”。

他的帮派是京城著名的“剪子帮”,是上过法制节目专题报道的。

“剪子帮”是个盗窃团伙,作案对象是中老年女性,通常是在菜市场这种人多嘈杂的地方,趁受害人低头弯腰在挑选商品的时候,悄悄地、迅速地,将她们脖子上的金项链偷走。之所以能悄然偷走,是用特制的剪刀,剪断的项链刚好落在手里;而受害人弯腰选货的时候,刚好项链空悬,视线又注意不到。剪子帮最初是帮主两兄弟,后来发展成几十人的团伙,偷来的金货大多卖到民间的金店去。

说起金链子,又想起当年与燕子领了结婚证,回到我爸妈家,没一会儿,燕子忽然趴在桌上大哭,特别委屈地哭。把大家哭懵了,赶紧问这是怎么了?

燕子抽抽搭搭地说:“媳妇儿进门,连个金首饰的表示都没有……”然后哭声就更大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忽视了老令儿(习俗)。老娘赶紧跑进里屋,把自己所有的金饰都拿出来,一股脑倒在燕子面前,说:“咳,这些老令儿我们不懂,你别在意,这些金货你喜欢就拿去,都送给你……”

后来燕子逐渐平复,收了一两件金饰,却从未见她戴过。

“帮主怎么就创了这个门派呢?”有人打趣地问。

帮主回应着:“当初是来都城卖菜的,担心丢菜,所以天天睡在菜垛上。冬天,用苫布把菜盖上,然后钻到苫布下面的被窝里,钻进去之前先猛灌半瓶白酒,否则冷得睡不着……日子太苦了,所以找了个来钱快的……”

我理解靠灌白酒入睡得那种感受,因为大半年时间,我每天都是靠这种方法才能睡去,麻痹大脑,什么事都不要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