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巴儿狗街没路灯
因为我家面对的街道没有路灯,旧楼的平台上也显得很黑。我希望平台上能盛满这座城市夜晚灯火的余光。我抬起头来看天,月亮就像一个度数很小的灯泡,悬在高高的屋顶上,等我用手接住它的微光时,我几乎看不见它了。我连自己的手都看不清了。
有天晚上,我正坐在平台上玩,就听见巴儿狗街上传来一声惨叫,是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摔倒了,他一边扶起自行车,一边骂:“这是什么地方?连个路灯都没有!”我一听就知道他没来过我们的巴儿狗街。我在平台上朝他喊道:“在前面朝右拐,再走两百米就有路灯了。”
那人在黑暗中问道:“你在哪里说话?我看不见你。”
爸爸在为我的安全担心的时候,常常会对我说:“我们不会等得太久,我们家也要搬到东区去了。”我问:“会很快搬家吗?”
爸爸说:“当然很快了。”
我追着问:“明天搬家?”
爸爸说:“不行。”
我说:“那就是下个月搬家了?”
爸爸说:“开玩笑。”
我说:“不会是明年再搬家吧?”
爸爸说:“你在做梦啊?”
我说:“那还叫什么很快?”
爸爸说:“三年就是很快了。这不是喝可口可乐,这是搬家。”
我质问爸爸:“你说得很快,就是三年吗?”
爸爸不回答我的话了,他嫌我像块粘皮糖粘着他了:“我要去卫生间,别跟着我。”爸爸一进卫生间,就把门在里边锁死了。
我直直地立在卫生间的门口,扯着大嗓门儿喊道:“我回家的街道上没有路灯!”
爸爸在里边说:“西区没灯的街道有的是,不只是你走的那条街上没灯。”
我说:“你一天到晚瞎忙,也不管管路灯的事。”
爸爸把门打开了,他正在冲凉,露出一个湿淋淋的愤怒的头:“傻瓜儿子,安不安路灯这事归市长管,不归我管。”
我说:“真归市长管?”
爸爸又把门关上了,声音没关住:“当然归市长管了。”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里给市长写信,内容如下:
管路灯的市长:
我住的巴儿狗街没有路灯,太黑了,你快来安装路灯吧!
可来
巴儿狗街是这条街的土名,现在叫国望街。我站在这条街上撒第一泡尿的时候,我就叫它土名,因为叫土名大家都知道,你如果问路叫新名时,人家都会补充一句话:“你说的是巴儿狗街吧?”住在西城区的人,干脆都叫土名。
市长没给我回信。我原以为市长见到我的信,会放下手中所有的事情,给我打个电话的。我觉得世界上有两件头等的大事:一是男孩子们可以买到登上月球的飞船票;二是给巴儿狗街安装上路灯。一条街没有路灯是件多大的事啊!我在等待市长给我回电话的时间里,市长打给我的电话内容都被我想象过了。他坐在一张宽大明亮的桌子后边,那张大桌子足足可以睡下五个像我这么大的孩子。市长梳着一个分头,很亮,那道分开头发的印很直,像切西瓜的刀分出来的。他用像唐老鸭发出的声调说:“请问,是可来的家吗?”我说:“是的。”市长说:“你叫可来吗?”我说:“我是可来。”市长说:“你的来信我看过了,我马上派人调查一下,看看巴儿狗街是不是没有路灯。”我火了,火气很大,我有发火的理由:“不用调查,我天天晚上从这条街上走,只有月亮陪着我。您应该马上带人来安装路灯,而不是搞什么调查!根本不用调查了!”市长马上说道:“好的,好的,我亲自带人去安装路灯。”有一件事情,我没有想明白,我为什么要把市长的声音想象成唐老鸭的声调。也许唐老鸭身上有一种知错就改的优良作风吧。于是,我对唐老鸭市长充满了美好的畅想。
我一个人站在旧楼的平台上,把这一切都想象得很具体也很过瘾。在吃晚饭的时候,我跟爸爸和妈妈说:“怎么没人安装路灯啊?”
爸爸问我:“什么路灯?给哪儿安装路灯?”
我说:“给巴儿狗街呀!”
妈妈也问我:“谁来安装路灯啊?这条街好多年都没有路灯了。”
我说:“也该来安装路灯了。我早晨刚刚给市长写了一封信。”
爸爸看看我:“你给市长写了信?”
我点头。
爸爸的表情看上去有点不相信我说过的话:“怎么写的?”
我说:“很简单,让他马上带人给巴儿狗街安装路灯啊!”
爸爸瞪着我说:“以后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别胡闹!”
没人给巴儿狗街安路灯。第三天,我那封信被退回来了。牛皮纸的信封上被邮局贴了一张白条子,上边写着:地址不详。
我拿着这封被退回的信,气咻咻地问爸爸:“这个城市有几个市长?”爸爸反问我:“市长加上副市长,有七八个,你说的是哪一个?”
我说:“官最大的那个。”
爸爸就说:“那就是市长了。”
我说:“邮局的人连市长都不知道吗?”我一说这句话,爸爸就显得高兴起来:“信被退回来了?”
我说:“没有。”
爸爸说:“嘴硬!”
第二天,我背着所有人又写了一封信,仍然是寄给本市市长的,并在信封上聪明地写上了:市政府市长亲收。
大约是在一个星期之后,巴儿狗街的路灯亮了。我不知道市长接没接到我的信。我想,市长肯定是接到了我的信,才给巴儿狗街安装上路灯的。
爸爸那天回家后说:“怎么样?你给市长的信被退回来了,路灯也安装上了。”
我说:“那是因为我又给市长写了信。”
爸爸又朝我瞪着他的眼睛:“你又给市长写了信?”
我说:“当然写了。”
这一回,我听见爸爸说:“你小子真行。”
不幸的是,安装完路灯的第二天晚上回家时,我发现巴儿狗街的路灯又黑了两盏。第三天的晚上,又灭了两盏灯。
我急了。我怀疑是大鼻子那帮人干的坏事,是他们在深夜把路灯打坏的。我又给市长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让市长快来救救巴儿狗街的路灯。我还给市长出了一个好主意,让市长守在巴儿狗街上,守到半夜,肯定能抓住砸毁路灯的人。我还在信的末尾嘱咐市长,半夜出来时,一定得多带些身强力壮的人,最好是都带上手枪。
我这种年龄的男孩子,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件事,我写给本市市长的信,怎会跑到我们校长的办公桌上。
那天早上第一节课前,巩老师让我跟在他后边,说校长找我有事。我就跟在巩老师后边走。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我猜测是大错误,不然巩老师自己就能处理我了,干吗还要校长亲自来?
在校长的桌面儿上,我看见了自己写给市长的那封信。那感觉就像是做梦一样。第一个跳入我脑袋里的傻念头就是,我把市政府的地址写成学校了。第二个傻念头是,校长是市长的姐姐,他们住在一起,让姐姐看见了我寄给她弟弟的信。
女校长的头发像是一个刚刚绕好的绵花糖,蓬松着,圆圆的。女校长的笑容也是圆圆的。我还没从梦里完全地醒过来。
校长见到我时就说了一句:“不错!”
我不知道校长说什么不错,她指的是什么。
校长说:“这就是可来了?”
我说:“是。”
校长问我:“平时有写信的爱好?”
我很纳闷儿,校长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我觉得很怪。我说:“我只给市长写过信。”
校长把空着的椅子搬到离她很近的地方,对我说:“坐吧。”
我坐下了。我抬头看校长蓬松的圆圆的头发时,觉得它们更像是棉花糖了。只不过是黑白交织着,没有真正的棉花糖白。
校长说:“除了这封关于巴儿狗街路灯的信,没再写过别的信了?”
我摇头。这时,我看见校长和巩老师在用一种很特殊的目光交流了一下。校长说:“可来,你还记得上个学期,在我们学校发生的豆奶中毒事件吗?”我知道那件事,但是,早已经忘记了。
校长说:“那次豆奶中毒的事,也是我们学校有人给报纸写信,才捅出去的,给我们学校带来了很多不好的影响。”
一直沉默不语的巩老师说话了:“校长,我看那次豆奶中毒的事,不像是可来捅出去的。”
校长用责怪的眼神望着巩老师说:“你身为班主任,要及时发现每一个学生的思想苗头。不然,我这个当校长的太累了!”
在回教室的路上,巩老师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只跟在他后边。在我走进教室门的一瞬间,他摸了一下我的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那天晚上,我又给市长写了一封信。我的口气里充满了火药味和不客气:
市长:
有一件事我搞不懂,我写给你的信,怎么落在了我们校长的手里?请你解释一下!
可来
从那天开始,我没再得到一点点来自唐老鸭市长的回音。我觉得市长很没有礼貌,让我感到很遗憾,真的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