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鹤宜承日2

“云间有数鹤,抚翼意无违。晓日东田去,烟霄北渚归。欢呼良自适,罗列好相依。远集长江静,高翔众鸟稀。岂烦仙子驭,何畏野人机。却念乘轩者,拘留不得飞。”(张九龄《羡鹤》)

王鹤读书不多,但听到“鹤”这个字眼,依稀能猜到这是一首赞扬鹤的诗,他一边听一边想着,这位客人为什么要为他念这首诗呢?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出脑海。

莫非是因他刚才的话在安慰他?

可他何德何能,让这位尊贵的客人听了他一番冒失的话后不仅没有甩袖离开,还温声细语地念了一首诗安慰他呢?

少年人呆楞楞的,令姜祸水怀疑他是否听到了自己的话,她笑了笑,说:“我相信你终有一日可以像鹤一样自由自在,只是在这之前,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几乎在她话音刚落,便听到王鹤毫不犹豫地答:“愿意!”

语调铿锵,表情决绝。

好似自己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下一秒他也会眼睛不眨地去做。

果然还是个少年人的心性啊。

姜祸水忍不住笑了,“我都还没说做什么呢,你就答应那么快。”

王鹤被她一笑弄得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姑娘心善,总不会害了我的。”

进店许久,周围这么多双眼睛顶着,自然是不能空手而归的,姜祸水买了几瓶“琼浆玉液”,低声对他交代了一番后,方才离开。

坐在回府马车上,姜祸水出了神,脑子里回荡着王鹤说那句话时诚恳而真挚的神情,有些迷茫。

她是个心善的好人吗?

上辈子,在夏濯登基为帝前,她暗中为他铲除了无数异己,光是她亲手杀过的人便是连她自己也数不清了。

他登基后,她先是为了帮他巩固政权而将包藏反心的臣子斩草除根,后是为了在尔虞我诈的后宫站稳脚跟而明面暗里夺了不少女子的性命

这样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怎么会是个心善的好人呢?

姜祸水看着自己的双手出神。

由于手上常握刀剑练武,因此不像寻常闺中女子一般手如柔夷、细润光滑,反倒生得秀窄修长,流畅的线条蕴含着力量,指如葱根,带着薄薄的茧。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姜祸水微微一怔,身边泷儿投来关切的目光,从上马车开始小姐的表情就有些不对劲,但是怎么个不对劲法她却说不上来,看着她只是在盯着自己的手走神,可直觉告诉泷儿并没有这么简单。

泷儿轻声说:“小姐,咱们到了。”

姜祸水好像回过神来了,点头,低低应了一声,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一只脚抬起,刚跨进门中,从远处有个小人儿突然冲了过来,抱着她的腿,仰头脆生生地叫她:“阿姊回来啦!”

这个六岁的小人儿是她的亲弟弟,姜来。

“阿姊,我背熟《三字经》了,我是不是特别厉害?”

姜祸水笑出声,蹲下来捏了捏他的鼻子,夸赞道:“我们阿来最棒了!真厉害!”

得了阿姊的夸奖,姜来不无得意,放开抱着姜祸水的手后退几步,正襟站着,昂首挺胸,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地开始背诵起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

听着这朗朗的诵书声,看着乖巧可爱的弟弟,笼罩在姜祸水心头的阴云顷刻间化为乌有,她释然了。

上辈子是她识人不清,做了许多违背本心的事情,她追悔莫及,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承认,就算这辈子能重新来过,那些伴随着怨念的鲜血早已黏附在她的手中洗刷不掉了,她做不到自欺欺人。

其实世人心中的善与恶与她何干?她何必执着于别人眼中的她?

若能守护好她的家人,做个恶人又何妨?

……

陪姜来玩了一会,姜祸水去了姜素迎的院中。

她没让泷儿跟着,姜素迎的房门敞开着,跟在她身边的两个婢女不知被她遣去了何处,眼下只见她一个人坐在茶室的桌椅前,桌上散发着喷喷香气的饭菜一口也没动过。

姜祸水踱步进去。

“堂姐在想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姜素迎吓了一跳,她浑身颤抖了一下,噌的站了起来,碰到了椅子,椅子倒在地上“哐当”一响,姜祸水看见她又被吓得瑟缩了一瞬,嘴角牵出一抹冷笑。

虽然胆子这么小,却有不知哪来的勇气下毒杀人。

“让我猜猜,堂姐刚才在想什么。”

姜祸水反手关上门,上了锁,一步步向姜素迎走去,笑容温柔得瘆人。

“你是不是在想,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从看清来人是姜祸水开始,姜素迎就控制不住地心虚,除了第一眼之外便再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把目光落在她身后上了锁的门上,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不止,关上的门阻隔了外界照进来的光,昏暗的环境令她紧张加倍,有点喘不过气的感觉。

她如同等待审判的罪犯,祈祷着面前这个人不要听到她的心声,可天不遂人愿,听到她陡然转冷,如同淬着冰一般的声音,虽然是疑惑的话却说出了肃杀的味道,姜素迎眼前一黑,险些站不住。

姜素迎猛然抬头,对上一双讥诮的眸子。

她记得,从前,这位堂妹是个害怕孤独,无论在哪都需要人陪伴的小女孩,她虽然聪明机灵,但看着她们这些堂姐妹时目光澄澈,里面只看得见信任和依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了呢?

大约是八岁的时候吧,从那场坠崖“意外”后,她睁开眼睛开始,姜素迎便隐约觉得这个小堂妹有些不一样了。

那场人为的意外,她是知情的。

她是庶女,家中主母彪悍刻薄,她和母亲没少被欺负,所以很早的时候她就学会了隐忍。每当她们趁没人看见欺负姜祸水的时候,她会站在旁边冷眼旁观,她知道人的报复心有多强,所以不会亲自动手,只消眼睁睁看着曾经自己的位置有了取代者,心里便会生出莫名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