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生把雪娃打了一顿便进了县城。
起因是由给娃起名字引起的。雪娃说给娃起个亚琼,连生却说“穷”个球、咱人老几辈都受穷,还能叫娃们也受穷,咱哥的女子叫春丽,咱娃就叫秋丽。雪娃说咱村叫秋丽的女娃有几个了,重名重姓的不好分。连生冷冷的瞅了雪娃一眼说,天底下重名重姓的人多了,反正不能叫亚琼,又哑又穷,长大了连个女婿都寻不下。雪娃说把你熬煎的,寻不下女婿就招人上门。连生眼一瞪说,你净说些不腰疼的话,招人?难道咱就不生娃子娃(男孩)了?雪娃说那能说来,三队生虎他媳妇生了一窝窝还不都是女子娃?连生把筷子一摔,“放屁!你操心着,再生个女子娃,我就塞到尿盆子了。这几天你到木家堡叫高先生开些药,要不到庙上撂几个香火钱;给送子娘娘磕几个头。再不生个娃子娃,看我把你不捶死才怪呢。”雪娃说:“看把你能行的,生不生娃子娃,怪我的啥?还不是你们男人下的种呢。”她的话刚落地,娃便哭开了雪娃正要抱娃,连生腿一伸说:“给我薛饭。”雪娃说你没长手不会自饭。连生就把碗摔在了炕下,吼了声;“你得是不想活了?”说着便夺过雪娃怀里的娃,打了雪娃一个耳光。
“你个狗日的一天光知道骂人打婆娘。”雪娃跳下炕,抱起娃就给外走。
“你给我回来!”连生吼了声,见雪娃不理,就没穿鞋跳下炕,揪住正要出门的雪娃一顿撕扯。雪娃哭了,娃也哭了。
“滚滚!”雪娃和孩子一哭,连生就不耐烦了,松开手上了炕。雪娃把门通地一摔回了娘家。
连生吃了一天冷馍,第二天一早便骑车子进了县城。逛了半天,他便觉着乏味。进商店,他愣头愣脑地往柜台瞅,售货员问他买啥,他吱吱唔唔地。售货员便瞪他一眼挖苦道:“不买啥东西你胡瞅啥呢,走到一边去。”连生真想冲那瘦不拉几的女售货员骂几句,身旁挤过来几个姑娘要买袜子,连生一咽唾沫气呼呼地走了。
不进商店,连生就在街上逛。正逄年集,一街两行都是卖菜的卖炮的卖画张的。连生大睁两眼挤过来挤过去不知该买些啥合适。他在一张胖胖的光屁股的男孩画张前站了许久,卖画张的是个妇女,见他光看不掏钱就让他别挡路。连生瞪他一眼又站在卖菜的摊前。
那卖菜的老汉见他怔怔的样子以为他要买菜,抓起秤杆问他要啥:莲菜白菜加大葱,红萝卜白萝卜有长的有短的,走一走看一看,豆腐豆芽白又嫩……连生挤出人丛连街也没逛,顺着环城路走到汽车站。奇怪的是公共汽车上人倒不多。他在靠前的一个座位舒适地坐了。然后才想回去咋样跟雪娃开口说话。
公共汽车通到草堂寺就到终点站了。连生下了车茫然地站了一会,就进了寺。
草堂寺始于晋代,后秦姚兴弘始二年(401年),印度僧人鸠摩罗什来到这儿,和姚兴皇帝等三千余人在此校译梵文经典。该寺最初是茅茨筑屋,草苫盖顶。山为宅兮草为堂,故名草堂。
寺里一片破败,杂草丛生,几个和尚在庙前吃腊粥,神情虔诚,食毕念念有词,双目下垂,双手合十,似在诵经。其实腊八粥最早是佛教的节日。腊月初八是“佛成道日”。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得道成佛之前,曾游遍印度名山大川,到处访问明贤,寻求人道。一天他走到比哈尔帮的尼连河附近,又累又饿天气又热,终于晕倒了。此时一放牧女子路过,拿出用各种杂粮和野果做成的午餐,取来泉水,用火加热喂给释迦牟尼。食毕,释迦牟尼苏醒,在菩提树下静坐沉思,于睹月初八得道成沸。此后每逢此日,满僧诵经,喝黍米粥,以示纪念,因此腊八粥亦称“佛粥”。南宋诗人陆游有“节物犹关老病身,乡傩佛粥一年新”的诗句。到了民间,吃腊八粥就成为祭祀祖先和百神、期盼延年益寿的一种形式了。粥的原料用各种米、豆、干果、杂以豆腐、肉类和蔬菜一锅煮成,大人吃,娃娃吃,猫儿、狗儿、牛儿也要喂一点,还要留一点给在外归来的人。关中有的地方还以粥涂以果树,以期果实殷繁。有道是:“大树小树吃腊八,来年多结大疙瘩”。
连生坐在一块石头上看那和尚们吃完了腊八粥,诵毕了经,感到有些无聊,在寺内转悠了一阵。韩家坡虽然距离草堂寺不远,但他很少来过。连生想不通这破庙烂和尚竟然能吸引一群一群的游人来看,连外国人都他妈的坐飞机来,有啥子看头。他在烟雾井那儿坐了会,探头从石板盖着的小孔看看井里边,啥也看不清,就不晓得为啥叫烟雾井,听人说还算关中八景呢,有个球景。
关中八景曰:“草堂烟雾紧相连。”传说每当秋冬之晨井内一股烟雾如巨龙缭绕,直向帝都长安飘去。《终南县志》载:“烟雾井在草堂寺竹林中,弁系以砖砌成者。中腰有石一块。相传昔时每见一蛇卧石上,辄有白气一股,由井升腾,缭绕于省城西南,所谓草堂烟雾者此也。”传说归传说,连生是无法看到了。他叹了口气,在井边拔了些祜草,甩火柴点着从那小孔塞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有烟雾从小孔腾出。连生想,这他妈的真成了烟雾井了,便为自己的“杰作”高兴。
井里冒了烟,连生便出寺往回走。刚一进门,看见雪娃在扫院子,便定定儿地站在门口。雪娃看见他,扔了笤帚进了屋。正是正午,阳光洒了一院,几只鸡咕咕叫着盯他。那只花白公鸡扇了扇翅膀,追着那只麻麻母鸡转圏圈。连生一阵燥热,便进了屋。雪娃正从柜里取衣裳,用包揪包了引着秋丽想出门。连生说把你美的,我刚回来你就想走。雪娃说不走就不走,但有一个条件就是离婚连生咬了咬牙,没说话。花白公鸡在墙角扑倒了麻麻母鸡,母鸡疯了般地叫唤。连生看了几眼,便提起脚边的一个小凳儿,朝那对鸡砸去,不偏不巧砸中那花白公鸡的头。那公鸡连头都顾不得抬,从母鸡身上滚下来,腿伸了一阵不动弹了。那母鸡却惊恐地四下转圈圈,另外那些鸡也都乱扑胡钻。
雪娃不管他怎样发疯,领着娃又回了娘家。她娘家不远,只有三里路。
连生看着那只死公鸡,用拳头捶着狗口,狼一般吼起来。
雪娃回娘家正赶上娘家兄弟水利订婚。水利的对象是潘家堡的,人摸样没说的,活像画上的李铁梅、小常宝,就是腿有点跛。雪娃和水利自,小死了娘,他大后来娶了个从商县讨饭来的寡妇。那后娘一直不同意水利的婚事,说那女子中看不中有,可水利却死活要娶那女子。为这事娘俩闹开了矛盾,一闹就是一年多,最后还是后娘拗不过水利,总算订了亲。见面那天,后娘借口心口疼避走了。雪娃张罗着做了饭,忙到半后晌才把那女子打发走了那女子由水利骑车子接来,也就由水利送回去,回来后后娘还没回来,水利就睡到炕上流泪。正哭着,后娘回来了、也鼻一把泪一把的哭开了,把大也气到了炕上。雪娃劝了这个劝那个,一天还要做三顿饭,秋丽也添热闹,想想娘家也难住,也难受开了。
几天后,连生来了,也不说啥,坐着只是吃烟,大说雪娃你回去过你的日子去,雪娃就跟着连生往韩家坡走。走到半路上,她一想回去咋跟连生那二球过日子,就一屁股坐在王家坟那口机井旁她心里乱极了,爱和恨同时噬咬她的心。命,这都是命!谁叫老索下到韩家坡,又住在她家?每当老索的脚步声、说话声在屋里响起,她就心跳。少女时她懵懵懂懂地感觉到应该嫁给一个有知识、有礼貌、通情达礼而又沉稳可以依赖的男人,她靠在这个男人肩上,那肩应该是一道屋梁;她偎在这个男人胸前,那胸应该是一座大山……呀呀呀,我臭想些啥呀,雪娃心跳不止地钻在“闺房”仰望着支撑屋顶的尾梁,身子似一朵云、一条河。后来,媒人进门了,给她介绍韩连生。她二十二岁了。二十二岁的姑娘再不订下婆家,要遭人笑话呢。连生进了她屋低垂着头羞答答地不敢看她,她就想这小伙咋个女人。她偷偷地打量着连生,见他重眉大眼,鼻梁儿端正,心就有些热了。半年功夫,她就嫁给了连生。谁料想,结婚后连生才露出了真相。她悔死了,可有什么办法呢,女人么,一出嫁就啥都不是自己的了,瞎也罢好也罢就这一摊子了。可谁又能想到,在索梦国这个四十岁的男人走进他的院子的那一刻,她由不得愣了。光听队长玉虎说要给她屋住个县上的干部,她就想这个干部还不是跟公社的那伙干部一样,没事了喀嘻哈哈,有事了一本正经。一进门就上烧炕暖脚暖手,烟吃的个没停。可要住在她屋的这个干部,一搭眼就知道不是个平地卧的。他目不斜视,额宽颧高,一举一动都像戏台上的人。我的天,咱这烂屋能配住这样的人?她怔怔地站在院子不知弄啥才好,直到队长玉虎说她:“你瓜不愣噔的还不赶快给老索接行李!”她才清醒过来接过老索的行李,又给他端来一盆温水让他擦脸。老索蹲下身子洗了脸,在还给她毛巾时对她感激地一笑。那平淡的一笑却让她飞红了脸,仓皇倒了水进屋去了。过后她想老索是啥人,能让他用咱这脏毛巾,就专门为他买了一条新毛巾。
索梦国一走进这个年轻少妇的心里,就让这个少妇魂不守舍。她几乎想不到这个男人和她有年龄上的差异,只感到和这个男人相见恨晚,要是早三年认得,她一定毫不犹豫的爬在他的肩上,偎在他的怀里,寻求那屋梁和大山一般的依托和依靠。当她得知索梦国离婚仍是单身一人时,她的心里变化就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髙度,感情投入就有点肆无忌惮。在梦中,她真的就爬在他的肩上,躺在他的怀里了,梦中醒来,连生打着鼾声,她却想入非非,幻想着一种神秘的组合……多少个夜晚,她爬在厦子的窗头听他那深沉悠长的鼾声,恨不能撕了那窗户钻进去,睡死在他身边。每当这祥的念头闪现,她就哆嗦,自己是个啥人,能配得上人家那有学问、有本事的干部?她为自己的想法羞耻,于是就离开窗头,坐在院子的石头上,望着天上的月亮或者星星打开了盹……索梦国走了,回县上去了。他走时竟然跟她连声招呼都不打,光跟连生握了握手,目光瞅了一下正屋的窗子。她爬在窗后眼睁睁地看者他用自行车绑着铺盖出门了——他把自己的灵魂搬去了。她酸心委屈伤感焦灼,她哭都无泪了!
雪娃坐在王家坡的井台上心乱如麻。连生傻了般的在井台上立着看秋丽拔那一枝黄枯的野花,半句安慰话也没有。雪娃心一横,连牙都没顾上咬,就一纵身跳进那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