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自然与人
飞翔
清晨,懒得起床,打开中央台七套,正在播出的是《人与自然》栏目。一个男播音员正在用柔和的声音讲述美洲鹤的生活习性。美洲鹤的脖子和腿肢很细,飞翔的时候张扬开一双大翅,优美极了。忽然,我琢磨起飞翔这个词来。字典上“飞”和“翔”的含义并没有区别。可是我却在想,“飞”应当是鸟儿起飞的动作,“翔”应该是在空中平行滑行的动作。我知道,仓颉的字都是依照万物的形状造出来的。想想,还真的有点味道。
据说,两亿年前,昆虫是地球上唯一会飞的动物。这非凡的本领后来被鸟所超越。鸟类的飞翔技术显然更娴熟,方式也更为崇高。因为飞翔,它就有了和天空零距离接触的机会。
天空云白风清,那是禅的境界。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云:“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在那样的境界里张扬起翅膀,是鸟类生命的价值。
不同的鸟有各自独特的飞翔节奏,或高或低,或收或展,旋转如舞。海鸥的圆舞,雨燕的华尔兹,大雁的集体舞……鸟优美地起伏身体,天空中充满舞蹈者的弧线。天空中如果没有鸟,那就少了许多弧线。鸟让气流颤动,像是琴弦奏响的音符。
鸟是弯弓射向天空的箭。短暂的降落不过是在养精蓄锐,为的是再一次把自己搭在弓弦之上。
因为飞,鸟的视角比别的动物都要高远。
仰起头,看到乌鸦在飞,黑暗的浓缩液降低了光明的纯度。回巢的鸦群又像是四处溅开的墨水,弄脏了整张天空。夜晚,乌鸦展开巨翼,遮盖了通向天堂的光线。
鹰在平静的翱翔中保持着强悍力量,具有非凡的力量与孤独的勇气,凝聚着某种远远超越于现实背景之上的英雄主义。早在先民部落里,就把鹰视为图腾形象,至今,印第安人仍传唱着有关于鹰的优美古歌。飞在高处的鹰,我们必须以仰望的方式,才能见到它隐约的风姿。天幕绸蓝的底衬上,别着一枚高贵的徽章,谁才配接受这样的颁赠?
横空出世。大雁才配得上这样的词语。对于人类来说,这样的比喻是毫无理由的。
应当说,大雁是距离太阳最近的鸟了。因为近,它感受到的阳光应该是最温暖的。它的目光和白云对接,衍变出两种色彩的对峙。
我一直认为大雁具有独特情怀,是我审美视野里最伟大的鸟。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鸟,便是海鸥。我的出行,如果可能的话,会尽可能的挑选海边。除了看海,还希望看到海鸥的飞翔。大海的情怀,这是我尊敬它的理由。在没有气象预报的年代,海鸥就是渔民的晴雨表。它们贴近海面飞行,预示未来的天气将是晴好的;如果沿着海边徘徊,天气将会逐渐变坏。假如它们离开水面高翔,成群结队地从大海远处飞向海边,或者成群的海鸥聚集在沙滩上或岩石缝里,是提醒渔民暴风雨即将来临。一种鸟,它的飞翔具备着关照人间疾苦的意义,我们如何不感动?
斑鸠喜欢水,还有水边的芦苇。风在摇曳着禅意,家乡灞河边的芦苇铺排起波浪。许多斑鸠就掩藏在其中,如帕斯卡尔那样在芦苇丛中闭目思想。帕斯卡尔这样说: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苇草。斑鸠也学会了思想。当我试图接近它时,它却瞬间悬飞起来,像一面松木色的古琴,风一样抚响弦样的羽轴,发出昂扬而悦耳的声音——那是思想辐射出的影子。
读懂一只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飞行升空是人类的美好愿望。古人对鸟类的飞行是既向往又困惑的。很多文明古国把鸟类视为神秘的物体。许多民族的神都被想象成有飞行能力。几千年来,人类一直在执着不懈地试图离开地球表面。风筝、飞碟、飞机、宇宙飞船的诞生,都是受了鸟类飞翔的启示。
小时,我幻想飞翔。于是,孙大圣就成为我的偶像。八九岁的时候,我在黑暗中偷偷练习,幼稚而徒劳地挥动双臂,向上跳跃。以为经过不懈的努力,细细的胳膊也可以变作翅膀,飞翔起来。多少个梦里,我悬浮于空中。醒来,回忆着在天空的姿势,其实不是飞,仍旧是走。因为,我的细臂无法变成翅膀。
我们很少在地面上发现鸟尸。我把云朵想象为鸟的墓床,里面收藏着无数神秘的灵魂。
鸟在头顶飞翔,注定我要仰视。
声音
远古,鸟破天荒地叫了。这个世界最早的声音不是恐龙的,也不是猿猴的,而是鸟。鸟唤醒了大自然的寂静。最初,山川、河流、森林、海洋都哑巴似的无声无息。某日清晨,一只鸟突发臆想,张开喉咙“啊”了声,于是声音诞生了。
鸟精灵般的叫声让自然界充满魅力。格雷先生《鸟的魅力》以梦幻般的手法记录了数以百计的鸟的鸣叫,彰显着心灵与自然的和谐。鸟的叫声从一诞生便肩负着神圣的使命,它亘古不变的声音调和着人类和现代科技所发明的声音,熨帖着人类日渐厌倦、疲累的心灵。
夏日的正午,一只野雉疾速飞过,投射下来一小片清凉的暗影,这些细碎的斑点在大地上跳动——我听见了那好听的声音。它们的声音这样打动我的心弦,花腔的情歌,押韵的诗诵,冲锋的号角,失恋的哀叹……
乌鸦是不受欢迎的鸟儿。它的出现总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据说它的叫声里含有一种诅咒的力量。就像拜访爱伦•坡那只著名的乌鸦,站在智慧女神的雕像上,重复着唯一的“永不再”,来对答诗人所有的探询。这一阴郁的谶言或咒语,激起了诗人的烦恼和憎恨,乌鸦也被他痛骂为恶魔。谁不喜欢听好话?乌鸦却做出最逆耳、最冷酷的断语。中国西南一些地区管那些讲话难听、令人厌恶的人叫乌鸦嘴。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里倒是替乌鸦辩护过,说乌鸦是一种由于说了真话而无辜受罚的动物。但,这并不能阻挠乌鸦在寓言中反复充当反面角色。
让我入迷的鸟声似乎并不多见。可是到当我在汉中的洋县聆听到朱鹮的叫声时,仿佛谛听到了呢喃的佛音:远、虚、淡、静。那是心灵的栖息地,是至高的境界。在我的注目下,几只朱鹮一边树梳理羽毛,一边合唱。闭眼,好像童年时母亲在化羊峪呼唤我回家的声音,那声音在山谷中回荡,有种沉迷的况味。
看过资料,知道朱鹮在这个地球上已经接近灭绝了。除了自然的因素,一部分朱鹮是被人类捕杀的。一种美好的鸟,一种禅音般的啼叫,即将告别人类,这是谁的过错?我真的不知道。我除了心痛,再也说不出什么。
我们不应当无视鸟的存在,而应当尊重它们的生命权。
闻鹤起舞。是的,鹤的发声器官——鸣管很发达,可以在它的胸部盘曲,像共鸣腔一样,发出的鸣叫声音洪亮遥远。“鹤鸣九皋,声闻于天”。淝水之战中,自以为投鞭断江的苻坚大败而逃,溃兵失魂落魄,闻听“风声鹤唳”皆以为追兵来剿。
凝神听过鹤唳,显然不若百灵、夜莺等鸣禽婉转,但有着禅音的清傲,让人产生一种苍茫的岁月之感。
杜鹃又叫布谷鸟,据说谷穗和福祉会随着它恳切的劝告翩翩而至。没人追究以往的血案,农人们满怀丰收的希望地聆听它的啼啭。并不是杜鹃带来了阳光和雨水,但它选择了适当的时候,选择了适当的声音,所有的功劳便尽归于它。
布谷鸟是一种农事鸟,对季节和农事的感应是十分敏感的。它的叫声清脆,简洁,音节分两节:布——谷——,布——谷——,在催促农人该到田里耕作了、下种了。麦子黄了,它会提醒农人“算黄算割。”意思是麦子黄一块就赶紧收割一块,不要错过时机。
我从春日里的一个梦里醒来,远处便传来布谷鸟的叫声。焦急或喜悦。它的韵律滑翔过农夫的精神田园,播下丰收的种子。那是被我的祖辈们称为吉祥的叫声。
我无法解释祖辈们区分鸟类吉祥和恐怖叫声的标尺,但大致的轮廓是白天的鸟叫是吉祥的,而夜晚的鸟叫是恐怖的。
伫立
伫立,静静的,苍穹间弥漫着禅意的静穆。这是鸟赋予我的感受。
鸟的伫立,是在思想,是在眺望。我以为,鸟是有思想的,否则它的伫立就无从解释。和人类相比,鸟的眺望要宽阔的多。我们如何深入到鸟的内心,来感应它眺望的意义呢?这么说,鸟类的伫立,就蕴含着精神的因素。
我家墙外长着两株香椿树。春天的枝条上,星星点点的生长出了嫩芽。一只燕子从高处飞降,像是下坠的自由落体,落在树枝上。它的头始终高扬着,面对着太阳,长时间一动不动。于是,我便明白了这是一种虔诚的仪式,表达着对太阳的感恩,就像基督徒饭前的祈祷。不断有小孩子来到我家的墙外,对树上那只燕子指手画脚,甚至掏出弹弓对它居心叵测。但是它很耐心,伫立在高高的树梢上,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麝雉(Hoatzin)是圭亚那的国鸟。它是世界上现存最原始的鸟类之一。这种鸟是一个生物学奇迹,见证了鸟类进化的历程。麝雉主要分布于南美洲的亚马孙河流域,栖息在经常遭遇洪涝的雨林中,不善于飞行却擅长游泳,所以常常在水面上方的树枝上筑巢活动以便及时泅水逃生、躲避敌害。常常,它安静地伫立在枝头,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甚至连眼也不眨一下。相隔着遥远的世纪,我很难知道它伫立的目的何在。是精神的需要?情感的需要?还是求生的需要?它的伫立方式,为人类留下一个永恒的谜。
去年秋天,我去了宁夏的鸣翠湖。看见游人,许多失态的鸟,慌忙转过湖边的一个弯,向高空飞去。一只野鸭,慌不辨向,踏水而逃。然而,我却看见一只苍鹭在距离游人不远的一根树桩处默默独处。它丝毫不理会游人的嘘声,昂首挺胸,和游人对视。
让内心平静的方式是:孤独。苍鹭仿佛铭记着哲人的话,坚守着自我的孤独。我无法窥测到它内心世界。是失恋,还是迷途,抑或是被众鸟抛弃?它昂着的头颅,彰显出悠闲和洒脱。我恍然觉得,它的生命运行过程中,一定有着非凡的经历。
在鸣翠湖,我记住了一只苍鹭。它没有叫声,也没有飞翔的雄姿。但是,它的伫立,却令我震撼。我以为,它的身上凝聚着禅的气象。禅是沉静的,孤独的。
于是鸣翠湖就驻留下孤独的记忆。
鸟儿落满枝条,就像圣诞树上挂满了礼物。《圣经》中讲到圣芳济可以以爱心召唤鸟群,教堂的彩绘玻璃上生动描画着这一美妙图景——这是宗教叙述中的温情。
悬崖顶端矗立着一只威严的鹰,它把宽阔的翅膀别在身后,如同穿着垫肩大衣的将军。伫立在秋风的悬崖上,倾听着草木的颤动和岩石的呻吟,这便是禅意,人类感受不到的。它俯瞰着自由的王国,护佑着英雄的家园。鹰总是把卵产在空寂又险拔的崖顶。它的孩子一降生,就伫立在英雄高远又孤绝的起点上。蛋壳襁袍一样包住鹰的生命,不错,现在它是脆弱的,但它终将是最坚强的,因为它是未来之王。
人和动物无法抵达的地方,鸟都可以光临。就凭这一点,鸟比人类懂的事情要多。
后来我知道,许多鸟是伫立着睡觉的。
迁徙
鸟有留鸟和候鸟之分。我们的身边,有些是此地的永久居民,有些只是匆匆过客。
迁是移动,徙是搬家。对候鸟来说,迁徙是生存的需要。
跟人不一样,候鸟有两个家,两个故乡。它的一生中充满对未知远方的好奇,和不断更改生活的勇气。歌唱着,飞翔着,秋天的末班车就缓缓驶来了,候鸟即将远行。这些阳光与花朵的忠实信徒,这些充满诗情的浪漫主义者,这些不畏艰险的旅行家,就要踏上遥遥远的征程,迎接风雪、雷电、寒流的洗礼。这是怎样的旅行?这是怎样的壮怀?
一抬头,看见大雁在空中飞翔。大雁是出色的空中旅行家,每年春分后飞回北方繁殖,秋分后飞往南方越冬。每当秋冬季节,它们就从老家西伯利亚一带,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飞到我国的南方过冬。第二年春天,它们经过长途旅行,回到西伯利亚产蛋繁殖。北方的领空,被大雁视为理想的征途。大雁群雁飞行,排成“一”字或“人”字形。大雁的迁徙大多在黄昏或夜晚进行,旅行的途中还要经常选择湖泊等较大的水域休息,寻觅鱼、虾和水草等食物。大雁的飞行速度很快,每小时能飞68——90公里,几千公里的漫长旅途得飞上一两个月,途中历尽千辛万苦。如此的出行,实在算不上浪漫。
苍穹是心灵的影子。苍穹中有雁飞过,与白云同返故里。不过,我倒是希望大雁是被迫离家流浪,漂泊异乡,饱尝浪子的艰辛和离家的苦涩。大雁深悟其妙。大雁是有思想的。它的迁徙,是在无际的苍穹和遥远的地平线上探视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也是在摸索自己心灵的影子,把内心风景的影子投射到身体之外。在宁静、旷达的风景中,大雁具备了禅的气象,把握住了生命的本质。夕阳、骏马、皓月、帘幕、薄纱、轻雾……这些外在的事物,不过是它心灵折射出的景色。
高空中的大雁,是实实在在的物体,如果没有白云,就无法折射出它的影子。把大雁的影子收藏在心灵的一角,生命的意义就会攀缘到一个更为旷远的境界。
永远超越,是大雁生命的抉择。蔑视低俗,是它的价值观。
候鸟有着准确的潮汐规律,偏心的神把时序的秘密偷偷泄露给它们。冬天里的人们,不要丧失对温暖的信仰,抬头凝望寂旷的天空吧:候鸟终将飞来,这些忠诚的纤夫,将再一次把温暖的春天拉回。
鸟是天堂撒下的花籽。秋天的潮水退去,就像沙滩上留下了贝壳,留鸟驻守在它正在降温的家园。雪是大自然进行的一项残酷的游戏,它以优美的方式藏起了鸟儿们基本的口粮,饥寒交迫中,弱小的生命能贮有多少抗争的能量?对于拒绝移民的留鸟,生活提出了艰难得近于苛刻的要求,它们在近于赤贫的土地上,寻找着极为有限的供给——我看到枯干尖硬的槐荚,滑过喜鹊焦急的嗓音。
求偶
大地回春,万物复苏,鸟类做着生儿育女的准备工作。为了吸引异性,它们精心梳理了自己的羽衣。雄鸟做的第一桩事就是抢占有利地形,在高大的树梢上引吭高歌,吸引配偶。它绝不允许同一类的雄鸟进入它的领地。倘若后来者要强行侵占,就会出现鸟类的战争。结果是,胜者为王,败者损伤。
鸟的求偶过程,完全是一种自我炫耀。用时髦的话说,是在展示自我。
鹤在求偶时,要进行优美的舞蹈仪式。啄木鸟用细长坚硬的嘴急促地敲打空心的树干,发出类似快速击鼓的洪亮声响,迫不及待地向雌鸟倾诉自己的心声。野鸭、雁和天鹅的求偶表现是在水面嬉戏,做出各种各样的游戏和钻水姿势,不时击起高高的水花,传播爱的讯息。雄鹬求偶时,先振翅青云直上,然后疾降,在俯冲之际张开尾羽,在气流的震动之下发出好似羊叫的声音。这是别具一格的求偶方式,如此的张扬,让求爱的仪式变得明快而热烈。
松鸡科的鸟类有一个固定的求偶场地。一到繁殖季节,雌雄鸡就从四面八方赶到这个情场。每天破晓,雄鸡开始登台表演了。它突然收缩胸肌,把囊内的空气压迫出去,迸发出的强大气流,振动食道和口腔的壁,发出清脆的一声巨响。它不断地吞吐空气,发出有节奏的“砰、砰”声以招引雌鸡。然后,它将脖子上的白色羽毛竖起来,把一根根长长的尾羽直翘朝天,大摇大摆地在雌鸡群中往返穿行示威,并与进入这一块领地的雄鸡激烈地格斗,最后一名胜利者,自然收获了雌鸡的爱情。情场的决斗,鸟类显然比人类更胜出一筹。
孔雀展开灿烂的尾屏,这是它独特的求偶方式。不像我们在电影中欣赏到的矫情的“男追女跑”,两人累得呼哧带喘,毫无美感和情调可言。与其他鸟不同的是,孔雀不诋毁也不攻击情敌,不追逐也不强迫爱人,它只是依靠自身展示出的清雅脱俗般的禅意来吸引对方。这是绅士的求爱方式:含蓄、文明、自尊。它懂得女性的心,为其吟诵情歌、殷勤送礼,还会温情的为女伴梳妆。婚后,在做家务、孵育与哺养孩子方面,这位细心的父亲甘愿做出牺牲。雄性孔雀,它竟然具备着母性的光辉。这,也许是它爱情的魔方。
鸳鸯是文学作品中的爱情鸟。数千年来,鸳鸯承载着人类的爱情童话。它止则相偶,飞则相双。《古今注》中称:“鸳鸯雌雄未尝相离,人得其一,则一者相思死,故谓之匹鸟”。古时的文人借鸳鸯承载自己的浪漫遐想,树立了童话般的爱情信仰,让他们愿做鸳鸯不羡仙。
据说,鸳鸯中的一只如果失去了伴侣,另一只绝不会再寻另外的伴侣。这样说来,鸳鸯的爱情,是天地间的大抒情。
我固执地以为,人类所具备的一切情感,鸟类都有。
鸟类中有九成是一夫一妻制。另外那一成呢,注定会有婚外恋,会有第三者插足。算了,没有必要谴责,还是尊重它们的隐私权吧。
宠臣
鸽子既可以自由飞行,又可以随时回到主人的笼内,享用唾手可得的口粮,这其中涉及鸽子的生存策略。鸽子意识到必须牺牲局部的自由,来谋求现实的生活保障,于是它过着空中与笼内的两栖生活。这为它带来了实惠,它不必像其他鸟那样风来雨往,四处奔波,只低低地飞上两圈,便安逸地走动起来,或懒懒的晒晒太阳。它不会被冬天的饥馑逼到绝境。我们可以发现鸽子的秘密,就在于它找到了一个巧妙的支点,得到双份的好处。鸽子飞行的表演有在主人面前展示与取悦的意味,它归巢的守诺是对主人服从与依靠的表白。从广泛的经验中,我们日益提炼出世俗生活的秘方:降低精神生活的高度,可以弥补物质生活的匮乏;减少灵魂的成色,可以丰富肉体的娱乐——这就是生存可悲的等式。一边是现实的,一边是空灵的;一边是短视的,一边是高远的。两者之间的取舍决定了命运的路数,虽然选择后者可能会由此沉入个人悲剧之中,但我多么震撼于那种对理想忘我的捍卫。在我看来,鸽子的妥协与投降有悖于鸟的气节。
鹦鹉也应该归入人类宠臣的范围。鹦鹉的发音在人类的耳朵听来,反映出的大约是“英武”两字。它有一个似乎受过外伤的嘴,上下厚薄相差很大,是小姐们化妆起来的唇形。但就是从这张形态奇异的嘴里,说出“你好”,然后是“再见”——它把双方交往的历史压缩到最短。动物中,只有鸟能模仿人类的语言,鹦鹉是其中的佼佼者。有资料说,能力超常的鹦鹉甚至能够掌握部分语法,并灵活运用于语言的再创。
笼中的鹦鹉,离开了自由的鸟群部落,置身于人的异族社会,它们以“外语”能力来谋求生存的地位和荣誉,母语反而被遗弃。
一位朋友家里养了一只鹦鹉。它留着大背头,颇有点知识分子的模样。他给那只鹦鹉照了张相,放大成十八寸,装裱了挂在客厅的墙上。那天朋友过生日,邀请了许多人去祝贺。进了屋子,我嗅嗅鼻子,闻得见他的家里满是鸟的味道。鸟的味道,那是一种异类的呼吸。我没有鼻炎,对味道很敏感。朋友让那只鹦鹉用英语为其唱生日歌,其谄媚的嘴脸让我为它委屈。它放弃了母语的主权,心甘情愿为人类充当宠臣。乖巧而善解人意的鹦鹉啊,你心灵的词典里只有两个字:屈服。
朋友们在恭敬地聆听着鹦鹉的歌唱。在世俗的热闹中,我却在皱眉。我分明听见,它的叫声像是肺结核病人的咳嗽声。可以肯定的是,笼子并不能隔绝它的记忆。它注定会有回忆的痛苦。它的梦,是否还有青草和树叶的味道?是否还有风和雨的狰狞?是否还珍藏着它的初恋,它的情殇?我想,那个竹做的笼,并不是它的天堂。
百灵鸟生活在内蒙古辽阔的草原上,以其自身的存在维持着生态系统的平衡。它们音域宽广、音韵婉转,能学十种鸟叫。蒙古族歌曲中称“百灵鸟双双地飞是为了爱情来唱歌……”它在歌唱时,常常张开翅膀,跳起各种舞姿,仿佛蝴蝶在翩翩飞舞。遗憾的是,某些人并不会欣赏蕴含在百灵鸟身上的禅意,却利用它们的美来装饰自己的私欲。百灵鸟嘹亮悦耳的歌声也给自己带来了厄运。在百灵鸟的繁殖季节,有人大量捕获百灵的幼鸟,装进笼子带回家,让它成为家庭的一员。
还有许多鸟,充当着人类精神的贵族。只是,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我不喜欢那些提着鸟笼的老人。他们不需要性欲了,于是也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鸟身上,还让他们失去自由。没有性欲,没有自由,鸟为何欢快的啼叫?己所不欲,勿施于鸟啊。我就迷惘了。
我常常疑惑:鸽子、鹦鹉、百灵,它们是否为失去自由悲伤过?
当然,也有不愿接受笼养的鸟儿。譬如大雁、老鹰,还有苍鹭。丧失自由,嗟来之食,是对它们人格的侮辱。它们的精神里,坚守着禅的自由。它们是世俗的叛逆者。
服丧
猫头鹰因为外貌丑陋,叫声恐怖,被称为“恶声鸟”。小时,祖父总是提醒我时刻警惕猫头鹰的叫声。祖父和我在一个炕上睡了十三个年头,我甚至能感受到他骨头里的气息。一提到猫头鹰,他的脸上就布满恐惧——那是只有我才能捕捉到的信息。
猫头鹰的叫声预示着灾祸。那时村子里一切的不幸仿佛都与它有关。死人、患病,庄稼的歉收,牲畜和家禽的失踪……猫头鹰被乡下人视为生存的仇敌。它的啼叫是阴谋诡计,甚至祸国殃民。我幼年时根本没有见过猫头鹰的形状,令我无论如何对它产生不了本能的仇恨,但它莫须有的叫声却常常填充我的噩梦。
还有一种声名狼藉的鸟:乌鸦。在我的家乡,黑夜里乌鸦的叫声,被视为不祥的预兆。它的叫声里散播着一种悲伤的音符,有一种诅咒的成分。难怪乡下人把那些讲话难听、令人厌恶的人叫“乌鸦嘴”。乌鸦喜欢在墓园、坟地安营扎寨。它的翅膀是黑的,好像一块形状奇异的黑纱,散布着死亡的悲剧氛围。它和死亡是心有灵犀的。谁家的老人死了,乌鸦便来报丧,围绕着主人院子的树枝盘旋。据说乌鸦是死神的使者,专门负责传送唁电,谁家门口的树上集合着乌鸦,说明这家刚刚失去人丁。乌鸦喜欢在墓园建立集体宿舍,因为它们迷恋这里的气氛。置身于坟地,我们通常感受到的那种悲凄、忧伤的气氛,是乌鸦营造出来的生命背景。
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里倒是替乌鸦辩护过。他说:“乌鸦是一种由于说了真话而无辜受罚的动物。”乔叟鲜为人知,于是,在寓言里,乌鸦只能重复着反面角色。
我们不得不承认一生中的宿命因素。比如残疾婴儿,从起点就注定他更曲折的成长。乌鸦因为天生的遗传原因,使它的形貌受人歧视和贬斥——就像在持续的心理伤害中长大的孩子,不难理解它为何变得这么乖戾。
在我的意识里,乌鸦的恶,是人类的臆想。从一种鸟的色彩来判断它的本质,这同样是人类的恶习。换个角度想,人死了,乌鸦来服丧,这有什么恶意呢?
可是,几千年来,人类的文字记载总是在诬蔑乌鸦,诅咒乌鸦,可是它并没有破坏人类的秩序,也没有给人类带来灾难。反倒是,人类在装饰着自己羽毛的同时,展开着自相残杀。
我无意中发现,喜鹊也喜欢墓葬之地。那儿高高的树杈上,随处可见它们的家宅,也许因为这里死者寂寞,可以保证它们及子女的安全。人们很少提及喜鹊的家庭住址,即使听到喜鹊在公墓里大声喧哗,也把它当作布道的牧师,让它把那些苦苦奔波的浪子,接回死亡宁静的故乡。
我静下心,谛听着喜鹊的叫声,隐约觉得,它的叫声里有种特殊的音符,像是禅的呢喃,宛若《圣经》里的句子。
我有点奇怪,喜鹊既然带着“喜”字,似乎不应当与丧事有关。
我觉得,服丧鸟是有人性的。起码,它们比那些碰到人类的丧事还在唱着情歌的鸟儿懂事。
平民
和人类一样,鸟也有贵族和平民的区别。我的意识里,天鹅、孔雀、白鹭应该归入贵族,而麻雀、乌鸦、斑鸠应该算是平民。很难说清这种区分的理由。总之是,后者更接近人类中平民阶层的感情和生活。
麻雀是鸟类里的平民。它们的身上,总是带有一种泥土的气息。落叶色的羽毛下,是它们毫不起眼的躯体,让它先天就注定了平民身份,无法为自己赢得美誉。长相平民,生命力强——这是麻雀的真实写照。因为普通,它飞翔的高度恐怕是鸟类最低的。如此,它喜欢和人类朝夕相处,把窝巢建在屋檐下或者一些旧的建筑,譬如破庙、祠堂、碾坊、戏楼。它的生命里,具备着怀旧的意识。
寄人篱下,于人类是一种悲伤。可是在我看来,这是随缘。随缘素位,随遇而安,知足常乐,这是禅意。在它的生存词典里,人类是最具善心的动物。在人类的屋檐下生活,虽不浪漫,却安全着,快乐着。于是它做出了明智的抉择:亲近人类。没事的时候,它们聚在一起议论着屋主人家里的秘密。白天和黑夜在这老宅所发生的一切,都躲不过它们的眼睛。
麻雀在关注着普通人的生活。或喜或忧,都是老百姓的情感。
麻雀唧唧的叫声,好像在吐着“饥”音,总想找东西填饱肚子。现在,一想起童年时的饥饿感受,我便替麻雀们忧伤。
20世纪中期,一场消灭害虫的运动铺天盖地而来。可是,祖母却舍不得捣毁屋檐下麻雀的窝。麻雀懂得感恩,对救助过它的人,它会表现出一种亲近。有时,祖母闭目在拐枣树下小憩,它就会落在祖母的肩膀上。安详的,柔和的目光,仿佛感应着祖母的心跳。
我也学着祖母的样子给麻雀撒谷粒,不过是撒在了地面上,上面用木棍儿支着筛子,绳子的一头拴在木棍上,另一头在我的手里。受谷粒的诱惑,麻雀钻到筛子下时,我便拉迅速动绳子。这样一只活生生的麻雀就被俘虏。它仿佛认识我,目光里有着令人心碎的愤怒,还有乞求。我愣了一下,便放飞了它。
祖母是在屋檐下去世的。那年她七十三岁。吃过午饭,祖母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打盹,忽然就栽倒在房檐台上。那会儿,母亲在屋后喂猪。院子里的麻雀惊叫着飞向猪圈,仿佛向母亲报丧。那样的情景,是母亲后来意识到的。她在向我诉说时,目光里有许多的迷惘。
在鸟的世界里,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比麻雀更人性的鸟。
还有斑鸠。它喜欢草屋做的顶,那种柔软和芳香混合着农人的呼吸,让它感受到了生命的根。真的,我很少看见斑鸠蹲在富人家的豪宅顶上唱歌。
燕子生活在人类聚居地区,喜食昆虫,是很有人缘、很有平民意识的鸟。它喜欢把巢筑在普通人家的屋檐下,衔来几根草叶,几片羽毛,几块泥土,加上自己的唾液,就做成了简陋的住宅,仿佛乡下人的土屋。栖息、生儿育女。那就是家的概念。它的叫声为响亮粗哑的啾啾声,是长期在田间劳作养成的习惯。有时在影视上聆听着黄土坡上婆姨们的吆喝声,我就想起了喜鹊。
《诗经•燕燕》里说,“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正是因为燕子的这种成双成对,才引起了有情人寄情于燕、渴望比翼双飞的思念。它是古典诗词的常客,或惜春伤秋,或渲染离愁,或寄托相思,或感伤时事,意象之盛,表情之丰,非其它鸟类所能及。
燕子的食物,是危害农作物的昆虫,比如蝗虫、蝼蛄、金龟子、夜蛾幼虫或松毛虫等,所以,乡下人把它视为益鸟。但是,有时它也像一个喜欢玩恶作剧的孩子,偷吃谷类与植物的种子。想着小时的自己,潜入田野,摘着刚刚长出颗粒的玉米棒子,还有嫩绿着的豌豆角。馋嘴,不仅仅是因为饥饿,还有农村娃的调皮捣蛋。我想燕子也是。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赤身的农夫喘口气,用手臂抹去脸上的汗水,突然看到成双成对的燕子跳跃追逐,捕食害虫,眼睛里就饱含喜悦,劳作的辛苦便会化为甘甜。燕子的鸣声,也就被乡下人视为吉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