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白】我日日往返于那几条街上,像条老狗。旧城中心改建不起,又伸展不得,二十年里无从变化,只是日复一日地腌臜寂静下来。春秋都短,冬日很长。有些人和我一样在此长居,蕃息畜藏并歌哭于斯,我却不大认得,真是熟视无睹;有些人流来流去,情绪紧张,我们构成他们对城市冷淡卑微的印象:
每天带着儿子来散步的老先生像个老干部,他的儿子像个唐氏儿综合征患者,父子俩都干净体面。他们打羽毛球、踢球,每天玩得很尽兴,老干部用一种自豪欣赏的语气和儿子说话,看着他一拐一颠地跑来跑去。他们在小广场上消失一段时间了,人们觉得是老干部没了。
老妇人以门前夏天的大街为上衣,以天地为房屋,袒露着晒得紫红的上身,露出两只饱经沧桑的乳房,乳头粗粝而坚硬,像是已经先她死去多年。她逐个审视着路人的回避眼神。
在大厦屋檐下睡觉的流浪汉,有点儿神志不清,总能想办法弄到点儿白酒,让自己在入睡前暖和一些。他的十个脚趾一个接一个地烂没了,伤口附近生满冻疮。有一天来了辆120,把他拉走了。他再回来时,两只脚彻底没了,缠着新绷带,爬回那个屋檐下养精蓄锐。
(续)入夏以后开始经常惹人尴尬。终日赤裸着上身摊在储蓄所的水泥台阶上,几步外就能闻到挑衅一样的恶臭,常常露大半截屁股出来,浑身黧黑,唯独屁股雪白。储户宁可换一家去取钱。傍晚下班时,他正横在报摊前酣睡,不知梦到什么,两只手伸进裤裆,掏出件和他一样又黑又皱巴的物件,高高兴兴地当街舞弄起来,行人很难忽视这个一点儿一点儿顺风长的东西。
新搬来的邻居都要问问大院门前的傻子有没有攻击性。老太太们以二十年的乘凉经验保证:没有。“你看这孩子好像不大,其实都四五十了,可仁义啦,天天吃完饭就下楼来坐着,一句话不说。二十年前还有人想把她拐走祸害了,现在没了。没事儿,没事儿。”
靖宇大街被废弃多年,店铺倒闭后没有接盘,行人车辆稀少,一片树叶可以顺利地被风从狭长街头吹到街尾。有段时间,总能见到两个手挽手的女精神病人走过,穿着自制的大红呢子长裙和绿呢披风,撑着伞,戴着有蕾丝边儿的帽子,脸抹得像日本歌伎,神色高傲。在她们的脑中,她们正巡游于她们的旧世界里。
据我观察,有些精神病患者喜欢指挥交通,有些则喜欢待在气派的办公大楼门外,在武警或石狮子的鼻子底下,坐着憨笑、跳舞或骂些语焉不详的脏话,保卫信访干部也懒得干涉。市里的机关搬迁到江对岸,据说也有躲清静的功能,没几个月,那几个精神病患者又跟来了,也说不清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火车站前的那种小流浪汉跑到小区里来了,睡在老人们乘凉的亭子里。小流浪汉长得漂亮,像黄晓明一样自作潇洒,染着红棕色的头发——理发店学徒为了练手,不要钱。盛夏里,还穿着长裤和夹克衫,满嘴成年人的语汇和脏字。很快,全院的男孩子,即便比他高大的也都奉他为首领,像一群家猪敬畏着野猪。直到有忍无可忍的家长找来救助站。
她起初并没计划就这么在省城住下去,在遭遇了各种拒绝之后,也挨着其他人,在附近居民区寻了块空地,安顿好随身的一切,把打印的材料用塑料布包了几层,压在席子下面,晚上睡在上面。几个月以后,事情没有一丝头绪,只有天气越来越凉,她露宿时的神情已像个拾荒者一样安闲自在。
俩人简直是兄弟,面容相近,均是风吹日晒出的黑瘦,衣着也差不多,像打一个村儿出来的。却在街头扮起了素不相识的人,一个捧着树脂压制的观音像,另一个说“这是纯金的啊我要买可钱不够你等等我问有没有识货的一起凑钱”。行人都默默地避开他俩,有几个在阴凉里站住,远远地看,冷笑俩人连口音也一样。过了几天,他俩并排坐在阴凉里,牵着根绳子,绳头上拴着只很大很大的乌龟。
冬日一般零下二十度,正午时没风,可以多挨一会儿。有两个少年在百货公司门前赤膊跪在雪地上乞讨,引人称奇,大声感叹,踊跃扔钱。过了十来分钟,来了条恶汉,掷两件棉袄给他们披上,就地敛钱,又将棉袄收走。这路要钱法很传统,据说事先擦上红矾会通体发热,只是到开春时会长遍体的癞疮,现在也许有新药。因太过招摇和触目惊心,只半天就绝迹了。
摆鞋垫、针头线脑地摊的老太太,带着条串得看不出种来的长毛狗。下大雪,她在摊上盖了层塑料布,围上厚围巾,只露双积雪下的眼睛,让狗蹲在她的两腿中间,远看是个雪坟。这天气,谁会来买针头线脑呢?天气好时,她静坐着,狗在不远的花坛里幸福地钻来钻去。
珠算是非物质遗产,不知如今的行市如何。我小学上过珠算课,哗啦哗啦响,聪明的能学会乘法,比老师快,我从1加到100无论如何也得不出5050。那些年,偶有个中年男人来到这一带,把自行车支在路边,在树上挂起只大算盘,演示很多聪明的方法给路人看。他不推销什么。他来自珠算协会,好像是义务向群众普及的公家单位。人圈忽大忽小,他讲完一遍,喝口水,就走了。
那时,看下棋也是文娱活动,文化宫前有挂巨型棋盘,脸盆大的棋子能粘在上面,用根竹竿推来推去,有棋院的老师来讲。夏天,我爸领我去广场上玩,他坐在人堆里仰脖子看,人不少,表情都很认真,因为这是玩儿。棋子上的字我都不认得。到人人都看不清字的时候,就散场了。其实他从来不下棋。
自然界是公平的,给东北以严寒,给东北女士以貂皮。经过前十几年谁穿上都像狗熊的摸索之后,身材样貌好的人穿上不再像狗熊了。直率的东北女士一旦披挂上貂皮,神气就不一样了,走路的姿势也不一样了。我认识一位,直接向养殖场订了几十只貂,秋后集体屠宰,倩人制成大氅,上身以后杀气弥空。近年行市一降再降,价格跌到三折。
街头,一个穿运动鞋、端着胳膊拖着腿锻炼的半身不遂患者,走到丛丁香花前,停下,像只鸟一样慢慢转头看,掏出根自拍杆,安上手机。
那种吓人声音是鞭子响,深夜或凌晨,不绝于耳,在居民区的广场荡开,越高处听得越真。抽的是小水桶似的尜,会嗡嗡响,还有挂着彩色灯带的。甩鞭子的多为健硕老者,还有中年妇女,个个像武林高手。他们总有办法找到最搅扰旁人的乐趣。
饭局以后,好像还有许多心意需要交流,“第二悠”要找个街头烧烤摊,烤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赤膊把更多的啤酒灌进胃里。有三十几岁即呈中老年心脑血管状态的,说不得已,否则办不成事,也还是有几分依赖这活法。本地已无工业,夏天空气原本尚好,但入夜之后全是烧烤的烟尘、贫穷的味道,他们在午夜里坐着,直坐到清洁工和朝霞出来。
马路两旁都画上停车位,剩了一条时断时续的车道,长短夹杂如骂街的喇叭声响,催促唯一一个女收费员,跑步来回。看人吞吞吐吐地进不去车位,喊“下来下来我来”,不用看倒镜,一把就进去了。谨慎人不动别人的车,都说这女人“有点儿虎吧”。我目睹她侧停一辆鲸鱼似的奔驰轿车,觉得岂止是“有点儿”啊。“她啊,就愿意摸车,老想有辆车开”,卖烤地瓜的说。
出租车司机常在立交桥下的空地上小便,热天辣得睁不开眼。有对在这儿拥吻的情侣,肤色黝黑,女孩儿背影粗壮,从穿着上看,应该是结伴到城里来打工的。他们需要付出很大代价,也许永远没有机会,在这片面无表情的街区里得到个体面的空间亲近彼此。
在私家车和电动车之前,街上有过三个修自行车的人。一个连车胎都补不好,还总带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另一个右眼和右腿有残疾,歪头拖着腿走路,手又稳又快,对车很体贴,翻过来前,先在地上铺块毡子。他的几只气筒都省力好用。还有个年轻人,那时已经很少有青年肯做这一行,出摊的时间没准儿,兼做购赃和销赃的生意。
无损音质随手可得时,还有人沿街卖MP3碟:看上去吊儿郎当的青年,蹬“倒骑驴”三轮车,平板上铺着白皮碟,两只大音箱里放他自选的拼盘,“昨日一去不复回哦也”、“我的心都是为你陶醉的”,生气勃勃,但热天很吵人午睡。我还以为这生意赚不到钱呢,其实主顾真不少,我又偏激地以为这是破败的迹象。
秋天,坐在装满白菜的拖拉机顶上的一母三子进城来了,都健壮、开朗、俊俏,整天高高兴兴的。我家不渍酸菜,看他们活泼泼的也忍不住想买五十斤。他们不啰唆地自夸,过称,有五十四五斤。大娘又从上面扔下来两颗,爽朗地对小伙子说:“再给人家饶两颗,这玩意儿稀烂贱。”实在是不好意思。回家疑虑地称了称,多说四十三斤吧。
这个老者卖菜属于玩票,站在市场尽头,不吆喝,很多人不知道他是干嘛的。菜装在自行车后座的柳条筐子里,单日子是小白菜,双日子是豇豆角。菜生得细小抽巴,不少虫子眼儿,没喷水,卖相难看,自己家吃剩的。逛早市的人自然舍弃茁壮得可怕的青菜来买他的。他没称,犯不上买称,按捆儿卖,一捆儿两块,捆儿打得也大小不一,大的被抢光了之后,小的也很快被买光了。
守着学校和许多小公司,成了个小吃夜市,路过时,鞋底被油污粘得“啪啪”响。说小吃,叫肠胃弱的人看俱都致命,地沟油增香剂药粉药膏药水不在这里用还能在哪儿用呢,尤其是炸臭豆腐的臭,叫人坚信里面肯定有屎。核心竞争力唯便宜、过油、一辣解千馋。夏天,年轻人坐在道边,举着炸肉串或鱿鱼,就着塑料袋,边蘸着吃麻辣烫边笑。踌躇于是否该为公共卫生取消这里。
做生意要有精神头。街口上卖香瓜的车,收拾得干净,码得也齐整,还给自己立了品牌和Slogan,其实和别人一样,都是水果批发市场大堆上趸来的,比别人贵,也不更甜,不过不缺称,也就说不上有问题。夫妻俩会说话,勤勉,四点起床上货,赶完早市,不休息,出一整天的摊,除非下雨,舍不得便宜卖一个。前年买了所学区房,把女儿收拾得干净漂亮。
没精神头的一家,起初卖啤酒,靠着新疆羊肉串摊,生意好过一夏天,有了雄心,租下废品收购站改装成小旅店,装修完了,还是脏得像废品站,没人住,改包子铺,可也得会蒸包子啊。逐渐雇不起人,男人自己扛啤酒。女人比男人小十几岁,晚饭后俩人在楼下吵架解闷——我如何如何你妈你再如何如何我妈——比音量,直到摔盘砸碗,“不过了!”没人劝。泥猴一样的女孩在旁边一声不吭地抠土往嘴里塞。
包子铺崩殂,欠了仨月房租跑了。来了对小夫妻卖馒头,看着心酸:店名写在张红纸上,置不起大的电蒸锅,一天蒸不出几屉,用辆旧手推车推到院门口卖,这怎么过呢?入夏以后,来买的人日渐多了,纸壳上添了“花卷糖三角发糕”,又添了“煮黏苞米自制大酱咸鸭蛋咸菜”,像雨后抖动的一株草。小媳妇能和回头客们寒暄了,小伙叮叮当当地敲打,又做了辆推车。
烧烤摊子每晚六点左右支起来,两对夫妻带几个少年,炉子极长,几十张折叠桌,扇起来弥天烟尘,三条街外看就是火灾。这里是市中心,禁止摆摊,还是某家商铺的正门前,但是他们看见,他们来了,他们就烤羊肉串。一宿的流水近万元。收钱的女人灵活修长,精通东北脏话。
花鸟鱼市场的烧烤摊除了炉子没有其他家具。不像其他摊子肯烤许多花样,包括本地人嗜食的腰子乃至代冲方便面,他们在肉串之外只有馕,且坚决不卖酒。女主人不参与经营,夏天里穿着厚黑长袍,怀里抱着个光腚娃娃,端坐在下风头,睫毛长长的,眼神警戒庄严。
花鸟鱼市场里有卖耗子药的,包装上印着很多老鼠尸体和发明人胸像。奇怪的是,摆在一起的还有几排春药,他家的耗子药是完全没效的,料春药也如是。终日围着三四个老头子,在看包装上洋人裸体男女修炼密宗的照片,咂摸着那些药的魅惑名字,看完这张,再细细看那张。这几个老头子互相不认得,也不交换意见。
时髦的电商模式,落到旧街巷里还是日常场面:原来废品收购站的半间偏厦子,刷了刷,墙上捅了窟窿伸出截洋铁烟囱,门口堆了煤气罐、面袋和几筐菜,门上钉着块带二维码的牌子,就在居民的白眼里做起生意来。老人们看不懂,这食堂不食堂、饭铺不饭铺的,又没上门的顾客,见天门口堆了层电动摩托车,算什么生意?听说主要是便宜,一单午饭八九块钱还管送上门。
(续)给送餐员们腾出块地方,摆了两只捡来的长沙发。最近送餐比送快递来钱,都转来做这行。这些小伙子终日风吹日晒,在街上肆意穿行,远看是群灰突突的麻雀,近看,个个精力旺盛,把简易头盔挂到车把上,歪在沙发里抽烟,嬉笑打闹,摸扑克,举起手机给别人看上面的东西。等自己那单好了,一跃而去。
晚上六点多,开饭早的已放下了碗,路远的也快进家门了,白昼腾起的烟尘依次平息。街头几个摊子的生意均近了尾声。小卖店主人就住在帘子后面,临睡时才关门上板,搬出矮桌和凳子,招呼附近几个摊主都过来坐,终日厮守,用不着喝酒吹牛和攀交情,只是各自抱着肩膀坐着,夏夜里的风正好,所感所思都差不多。
有对夫妇在门口摆了个小小的配钥匙摊。男女都五十来岁,都白白净净,彼此很像。两个人都会操作机器,男的看摊的时候,女的就去附近和老太太们闲聊,帮她们择菜。女的看摊的时候,男的就骑上自行车外出或回家做饭。疑难的钥匙,需要去楼上他们家里,由男人仔细加工,家里也是那么干干净净的。
钥匙摊附近有个六十多岁的乞丐,裸露着上身跪在地上,用一对儿迷离的眼球凝视着半空,和空气大声地辩论,他的语言夹杂着毛泽东语录、脏话、政治新闻和自己的各种重大科学发明的细节。有时候,他安静地用彩色铅笔画令人作呕的仕女图。入夜以后,他不知在哪儿洗得干干净净,穿上白衬衫,挂着斯文的笑容在市场上闲逛。癫狂只是他的道具。
蔬菜店里从来只有一个女人,没见过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存在的证据是她日益高耸的肚子。根据女顾客们的估计,肚子挺到一定程度之后,她果然不再看店了,继之以自称是她嫂子的女人,二十天后,她就回来继续卖菜,像变魔术一样。
早上九点,理发店口排了两三行头发颜色各异的孩子,在领班的带领下,目不斜视或把头埋低挥舞着肢体,背景音乐千奇百怪。他们中的多数人并不会做这一行,只是来这里学习驯服。(抄录自@饮马东南)
小理发店是个女人开的,铺面叫隔壁食杂店母子相中,将她挤对到另一条街上。我怕理发,惯了就不敢换地方,她雇了两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十几二十年下来,和我们这些顾客一起老了,十几二十年,只和她们就我的鬓角交换过意见。生意越来越难,行行都出连锁,一样的价钱,精装修,设备新,有生龙活虎的姑娘小伙和很亮的灯泡,略讲究一些的都不再来这家了,只我和几个老汉老太太。
挤走理发店的食杂店用杂物和三四台三轮车、破面包车占领了大半条人行道,又摆了两排石头街垒,逼迫行人必须从他家门口过。店里脏乱恶臭,生意也做得狠叨叨的,对四邻同样漫天要价,两块钱的香要二十,从收音机里抠出电池当新的卖,街坊都不敢光顾。当妈的常坐在门口骂店里的几个男人,其中有个是她丈夫,有时动手打。忽然一天挂出“本店出兑”的牌子,忽然又摘掉了。
(续)原来只养一条狗,当妈的心善,又捡了五六条,方圆十几米,雨雪皆压不住的猫狗的腥臊。任由它们翻遍附近的垃圾箱,互相传染和交配,直到自家那条也跟着生了癞疮,每年都有新的癞皮怪狗加入。时常咬人,母子和闲汉就围上前去混赖,说这是野狗,不赔,爱哪儿告哪儿告去。她镇定自若地终日端坐在这群恶臭的生物里,越来越胖,散发着诡异的母性。
(再)旁边的卖菜男人,夏秋来此租半年房,大院门口跟着他脏乱半年,也是跑马占荒只给居民留条窄过道,也养了爱扑行人的狗。因为生意无涉,英雄相惜,又比她家的闲汉英俊,和当妈的很谈得来。也只能做过路生意,院内居民不在他这儿买果蔬,嫌贵,嫌他挡道,说话又难听。下班高峰时,抱着膀,见谁拎着菜回来,狠狠地瞪,临走近,收回目光,走过去,再瞪,朝地上啐口吐沫。
临街的旧居民楼底层,窗户改门就是门市房,何况前面是干道上的公交车站,一个月的租金赶得上普通人半年工资。所以还有户住家的就很怪。里面住的是个八十多的老教师,中介出价一涨再涨,还是不租,问原因,答非所问,说这是资产阶级。老有人来登门,就在木框的窗户上贴了张纸:“不租!”叹号下的窗台上摆着几盆兰花。
还有栋独门独院的石头房子也不租,其他这类房,大多住着大干部或后代,在附近的高矮楼房中很显眼。邻居说,房主是个九十岁的老太太,她儿子已经谈好了价钱,仰着脖子在盼她死呢,儿子挺着急,等着娶女朋友。儿子总得六十多了吧?“七十多了,你说就算等上,是不是也没啥意思了?”
抬头看,看不太真,在附近的六七楼往下看,就看出那家接楼的来,不是普通的“屋塔房”,是在整座旧楼上又盖了一层,举架三四米,窗户都是实木包铝的,全下来贵得很。还有个空中花园,种了棵小树。均眼馋流于义愤地问:“压塌了怎么办,没人管么?”“谁知道咋整的,就是没人管呗。”
修地铁,干道封闭了两三年,百货公司等于在工地里,生意清淡得使人想起人生的许多忧伤。这类损失政府不管赔,想必也不该作此非分想。来店里闲逛的人比在这儿上班的人还少,花钱雇来的营业员呈现出国营工人的精神状态。常有几个女孩儿窝在货架子下面,头碰着头说笑。我问过这么难受是干什么,一个业内人士回答:躲头上的监控。
当路易威登进入本市那天,百货公司幸福到如临大敌,有很多前一天开车从周边县市赶来的人。中午以后,保安开始不耐烦地推搡人群,轮流入内购物时间从三十分钟压缩到二十分钟。相邻的其他几个身价、国际名誉差不多的牌子却乏人问津。听说是因为这个牌子背出去别人认识。
五星宾馆门口,一条穿着闪银光、扣子紧绷西装的黑铁塔大汉亲自指挥停他的黑古斯特,内蒙古牌照,四个相同的数字。司机下车欲走,被大汉拽了个趔趄,口音很重:“来往的人太多了吧?停这儿行么?把咱家车刮了怎么办?”“停车场有人给看呢。”“有么?你叫他来,我告诉他几句话。”不由得想起他骑骏马的射雕祖先。
小生意,战略咨询远而风水近。这条闹市上唯独有间铺面任何生意都做不起来,较经典的一次,趁热开了个该稳赚的网吧,赶上北京两个少年在网吧纵火,死者中有对新丝路男女模特。连我们这儿也要跟着重新核发牌照,一搁就是半年,再没见缓。之后,饭店,服装店,补习班,旅馆,每隔半年左右,就能看到一伙满脸发财梦不信邪的人出现在开业典礼上。
我觉得毛病出在门口那个老鞋匠身上。说他是鞋匠其实很勉强,摆了十几年摊,连个拉锁都不会换。老也未必,来时相貌就像老汉,从半地下室台阶上的摊子后头往女人裙子里扫视时,眼里还有精光。他的手艺烂,要价高,遇到顾客不满会耍死狗,但生意好,因为谁都误以为他比街对面姐妹俩的擦鞋店便宜。他如个尿盆堵在这铺面口,不知道为什么承租者都没发现。
擦鞋店里看店的两个女孩儿仿佛双生,其实是表姐妹,差两岁呢。两个女孩儿终日挂着好奇的笑,对乏味的工作和街景永远都看不厌。她们灵巧的做事场景很动人。春节以后,只剩下表妹,还是那样笑,飞快地整理着鞋子,说“我姐不来了,冬天回农村说亲结婚,都怀上了”。还说自己也快要回家相对象了,已经说定了,说不定明年也不来了。
本地取景过电影《白日焰火》,专寻破落景象,也好寻。我常吃的一家烤肉店,剧组在里面吃喝拉撒了几日。问老板怎么不挂与明星的合影,他挠挠头:谁搭理他们啊,还以为是骗子呢。他的生意一度很大,忽然把连锁店逐个关闭,只剩下这起家的“卧子”,并没有破产,倒像是悟道。生完今天用的炭,就坐进最后那张桌里和人打扑克。前几天,这家也悄悄停业。从此,再没有能入口的朝鲜烤肉了。
楼下包子铺的夫妻,你什么时候去他们什么时候在。铺子巴掌大,两张小桌子,两人沉默地在狭窄的过道上忙碌穿梭,偶尔低声交谈一两句,不嗔不怒不悲不喜的样子。冰箱上一台只能看到一半画面的十四英寸电视机,长年有一搭没一搭地放着中央一套。有一个小上网本,恰好不忙,他们就和在老家的孩子视频两句。(抄录自@第二编辑部)
凌晨的麦当劳,只有咖啡、凉薯条和凉芝士堡,几个穿戴整齐的人擦过了皮鞋,就堆在各自的角落里睡觉,找了点东西盖在脸上。一个女疯子靠窗坐着,边整理一堆垃圾边轻声哼唱着。餐厅值班的女孩儿趴在柜台里发呆。这是午夜城市的唯一慈祥。
(续)看来,他们在深夜里用取暖和热水换附近的流浪者来收盘子。这家有三个:一个是老汉,尽量穿戴整齐,坐在最里面的桌前,反复翻一张免费报纸,试图融合进这里。一个老太太,两手放在腿上,似乎与老汉无涉,紧张地缩小自己。一个光头中年汉子,穿中山装,挂着垂到肚脐的佛珠,无缘无故地瞪人,还总为收纸箱子卖钱和店员大声争执。
(再)每次去吃早饭,都能碰上对二十岁左右的情人。女的有一点风尘气,穿着很入时,男的比她矮一些,是在校学生的模样,又长又油的头发,表情像个冤死鬼。女人一屁股坐下打开铝合金化妆箱描绘自己,等男的托着餐盘回来,虔诚地用双手喂她喝水、吃东西,崇拜地凝望她。咀嚼完便一言不发地站起而去。应该是天天如此。
最喜欢冬天去公共澡堂洗澡,普浴,朴实的大姑娘散了辫子,褪了衣裳,热水烫得她们乳房红涨涨,小腿和南豆腐一样在雾气里微微发颤,站成一排,她们老妈边帮她们搓背,边找回自己子宫的零碎:“喏你看,这是我和青春私奔生下的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比我还要高咯。”(抄录自@白一刀)
老道外市场里的小浴池,连征收办都忘拆了。在这里洗完澡,比进去时还脏。作最不入流的皮肉生涯的女人才接这里的生意,价钱便宜得让人深思。她们的客人通常是街上的商贩和醉鬼、坦坦荡荡的流氓,有时候,突然都觉得意兴阑珊,就和客人肩并肩地坐在简易的床沿上,掏出包瓜子,低声地聊一个下午。
每座城市的老城区里都有些家族经营多年的小饭馆,其实不小,门脸虽如旧日逼仄,年深日久,已陆续买下了许多套相邻民房,逐一打通,营业地势蜿蜒如地道战。店主是第二三代,菜单、标准和味道厮守着过去,视作安身立命的东西。“饭口”时爆满,一群等位的人围观一群坐着吃的人。也尝试过连锁,不成功。这些小店支撑了周围的许多东西。
小商品批发市场的三楼扶梯口,常有三五个男女,见到——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标准,反正总被相中——就大声问:“好片儿要不要?十块钱一张。”知道你其实是想要还不好意思,于是拽住衣服不让走。买了就知道都是假的,只好自认倒霉,那本来也不是回头客生意。有了宽带和BT,他们就少了,不知如今在哪片天底下正忙些什么呢。
【前腔】我想念既不知道怎么走又不问路。想念游戏厅音像社和书摊。想念站在街边受出租车司机的质询和白眼。想念自己去饭店点菜然后交钱带回去。想念逛小商品批发市场。想念每半年买一辆自行车每三个月丢一辆。想念从钱包里抽出钞票和找回零钱,在人行道上追赶滚落的硬币。我想念语言不通,想念误解和不必要的麻烦,想念黑夜里的陌生感。
本地所怀之旧,主要是兵团时期。杀猪菜馆能想出来的创意文化,就是生产队:墙上贴大红大绿的花布,挂大蒜干辣椒,贴主席像和当时的政治漫画,吃饭的盘子碗上印语录,喝水用仿搪瓷的瓷缸子。服务员打扮成知青,还有戴造反派袖标的,以忠字舞、语录歌为才艺。作为没有经历的人,看不出有意思,也想不出对经历过的人来说趣味何在。
挨着大医院住院处的小超市,个个不祥,看着就难受:门口堆着折叠床轮椅,挂着鸭嘴壶、坐便器和成人纸尿裤,都是用不住的次品,专做一锤子买卖。每爿铺面,都经过授权和恶斗,都有突发或定期的索贿行贿,店主们个个目露凶光,枕戈待旦。小饭店也是,隔三岔五即被媒体曝光,在查封期内打通关节,接着开业。
医学院研究生宿舍就在我家前面,早起,一帮女孩子叽叽喳喳地披着白大褂往住院处走,边走边挽头发。宿舍门口堆了如山的快递。没有自习室,都在食堂找个座位,直到夜里十点,还是坐得满满的,学生们说,只是为了完成功课而已。没几个有闲工夫谈恋爱的。已经没有那么多愿意叫孩子来学医的人家了。
一对大学生情侣正在路边分手,男孩儿在做最后陈述,女孩儿低垂着头,这情景无损于夜色的温暖安静。不远处,一对中年男女开始拌嘴,女人骂声越来越响,喷溅着脏字,然后动手抓男人的脸,啪啪响过几声,男人也低吼着“我他妈明天怎么见人,你个……”,扭打成一团。情侣尴尬地看了那边一眼,默默地走到街对面去分手了。我就没办法再跟过去偷听了。
#分理处# 每月二十五号的储蓄所是个灾难,满满一屋子不能等待一天、一个下午的老人,颤抖着站起来、坐下,放慢一切动作,把十几张纸币数过正反面。在默默地凑够了一个不断萎缩的整数时,再回到这里存回来。窗口里的人笑着交头接耳:“差一岁九十了,存五年定期,要干嘛?”
(续)在银行的玻璃后面坐了几年之后的柜员熟悉来这里的一半储户。“那个刚进来的是个小姐。”“这么胖会是小姐么?”“那帮老头子,只要年轻就行了。她的钱你得注意,小姐收到的钱里有四分之一都是假币。这帮老头子,真他妈的。”
(再)多年前,利息正高而房子便宜,有些人靠吃长在银行里的一笔积蓄或债券的孳息活。储蓄所的常客里,有位神情孤傲、很有风韵的中年女人,每个月领一次利息,本金在当时很大:一百万美元,推测不是她的钱。柜员猜了几次,没猜出所以然,后来只是记得有这么个人。至于她什么时候不再来了,记不清了。
#地下# 这儿是边境上的大城,革命时期的遗迹是白蚁洞似的人防工事。当年,上面一号召,各单位闲着没事儿就挖、高兴了就挖、想起来就挖,沟渠纵横,标准各异,设置了“人防办”管理,但似乎没有详尽的图纸,说不清有多少地道。日后,这些洞偶尔变成吞噬人的陷阱,一个人从突然出现的坑掉下去,会在几里外的地沟里被冲出来。
(续)地下摩肩接踵,阴无天日,空气污浊,装修刺鼻。警察早就坐立不安:十里地道上下纵横,只有不多几处狭窄的出口。当时尚无“恐怖袭击”概念,只是想到一旦失火,闷死的多,踩死的更多。建议起码隔断成几部分,万一有事,起码少死些人,但影响了经营收益,人为财死,管理、经营方都坚决不同意,连行人都觉得还是这么着方便。对峙了几年,各撤一步,所幸至今没出事。
(再)二十多年前,地下商场正中间开了家巨型游戏厅,游戏机都装着光枪、摩托车,让我等小孩儿头晕目眩。还有柏青哥、老虎机,没几个人玩得起。最里面有小厅,专打扑克玩骰子,输了还给发两包良友烟,不许学生进。开幕式请来了周润发,举城如狂。据说老板和某某人有关,或者说不就是他儿子嘛。这一切就在城市最中心,那些年的坦荡直率真是叫人想念。
(又)管此地的部门,专擅地下的事情,十几年前,是泼天的富贵。在闹市区的地下挖条通道,就凭空变出个服装批发市场,电商之前,每个摊床能养活一大家人。随之而来的争斗就凶险,牵连的人物使人咋舌。市中心的几条街已经挖遍了,向下再挖第二、第三层。那年月,工程时有事故,地下施工者和地上行人,最后一次时是十几二十个。赔了多少,后事如何,年深日久,都记不得了。
我爱读电线杆上的启事,最有趣的一类是狂躁的教主用不通顺的语句预言末日和招募信徒。多数是寻找宠物或车祸目击者,有一则:“我儿子×××,身高204 cm,于×月×日夜在此路口暴毙,至今死因不详,急盼有知情人或目击者与我联系,13×××××××××,酬金1000元。”两米多高,每个看过的人都不容易忘掉。
《寻人启示(事)》 女,30岁,微胖,身高一米六十五,穿粉色连衣裙,黑色皮凉鞋,背白色单肩背包,少言寡语,患有重度产后抑郁症,请见到者与家属联系。
还有一则启事:“此地的免费棋盘,已经转移到儿童公园乒乓球台旁,热烈欢迎棋友前往切磋。”我特地跑了一里路到公园看过,是个弥勒模样的老者,巡回于几架木头棋盘间,身后树枝儿上挑着副没装裱的对联,上联是“其乐无穷”,下联是“公园下棋”,无情对。已经有了几对棋友,下得臭而严肃。
公园的男厕所墙上,有人写了几个遒劲浓烈的大字——“求同性朋友”,没有联系方式和其他信息。他精心准备了一支饱满的黑墨笔,只是为了在这么一个地方绝望地说出心里的愿望。
公园里操皮肉生涯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摆上一溜四五块砖头,每块砖头代表十元钱。遛弯的老头子迂回过来,左看看右看看,再数数砖头,伸脚扒拉开两块,满怀期望地望着她。
夜公园黑着灯,只有跳广场舞的地方有亮,几百人穿一样的运动服,戴白手套,合着流行歌曲硬着关节走,队伍越来越大,所以被叫僵尸舞。听说来做僵尸要交钱的。“你以为老太太们是来健身的?”看久了的人说,“她们是来搞政治的。这个领舞的老太太上个月刚篡了权,那几个老太太,正在琢磨推翻她,她们一边走,一边正商量具体细节呢。”
白天的这里,是市抗癌协会免费教气功的地方。我知道他们倒确实是有政治,老会长是患病二十多年的明星,教了个学生,学生刚刚当了会长,老会长便再也不能来了,只在家教气功和卖灵芝孢子粉一类的药。都以为重病足以让人反思超脱,大概独处才可能,出得门去,依旧是其乐无穷的与人斗。
公园里有个架子搭成的亭子,既不避雨也不阴凉还不好看,只是提供了座位。天擦黑时,里面晃动着数百黑影,中间有乐队,大提琴、电子琴、笛子和扬琴都有,音色相当古怪。唱的都是红歌,下过功夫,能配出不同声部:“红军不怕”“——不怕!”“远征难”“——嗯难。”一个老干部背手路过,忽然说:这要是有中央首长来视察,见到得多高兴。我很惊讶于他思维之奔溢与合理。
这里不是民乐渊薮,也不爱京戏,街头拉胡琴的,从要饭的到爱好者,皆荒腔走板。公园里这老者,显得极出众,不只是名曲,随便什么歌儿都能拉,甚至西洋乐,很稳,都挂戏韵,能听出来不是专业,是高票。琴也好,堪称华贵。不远处,有个穿白绸裤褂的老太太,正练双手双节棍,纯钢制,刀马旦耍花枪一样,随着板眼上下翻飞。
走街串巷贩卖江鱼的人是乘坐渔船的打鱼人,不是钓鱼的人。钓鱼的用的渔竿是自制的,带发动机的自行车也是自制的。夏天他们骑车过江桥,去属于自己的河泡子或者江湾边上下竿。他们每个人都曾亲眼见过传说中的鱼王,目睹过江面上某些超自然的现象。游客们时而好奇地观望一下他们的收益:一条半斤重的鲇鱼,十几条指肚大小的鱼。
松花江也搞生态,投放鱼苗。几天以后,几里外的下游,就有一群老头儿用纱窗一样的细网捞指头长短的小鱼。这样的小鱼能干什么呢?“就是为了玩”,老头儿们笑呵呵地回答。还能和他们说什么呢,谁还能把他们怎么样呢?
傍晚的江畔玩什么的都有。十几个人脸朝里围着两大盆鱼,走近看,一盆鲫鱼一盆鲤鱼,菜市场最常见的两种鱼,鲤鱼八块一斤,三道鳞肉厚,九块,宜红烧,鲫鱼六块,宜炖豆腐熬汤。细听,在齐齐念诵《金刚经》,原来是放生的。往下游方向走,见有更大的一群人正张着网兜和渔网等着,肆意冲他们起哄怪叫:“还瞎逼逼啥呢?赶紧放生啊!”
大厂被碎碎零剐,卖给了开发商,退休工人中的幸运者拿到数以百计的退休金,觉得差强人意。只是活动的场所越来越小,只剩下块巴掌大的绿地。他们发明出种锻炼法:晚饭后,人挨人排成排,在这块小树林里逆时针绕圈子,每圈一分来钟,像是转经,踩出条道来。生活和上级要求他们如何蜷曲,他们就如何蜷曲。
院里有片黑土,春夏两季属于七楼上的孤老头。他在里头种花,都是泼辣的大红大紫的,还有硕大肥白的喇叭花和剑兰,坟地般茂盛,几场雨过,都蹿到齐胸高。老头弄了很多用词严厉的警告牌,终日趴在阳台上警惕地向下看,大声呵斥试图摘花的人。弄得人人都挺紧张。虽然没几个人喜欢这老头子,但是又怕他死了就没有花看了。
拆迁之前,旧居民闲着没事儿,在街两边摆摊卖旧家当:磁带和二十年前的色情杂志,一筐自行车铃铛盖,几十件多年前从国营工厂顺回家的工具,两条旧棉裤和一摞前进帽,几小盆开不出花的植物。卖不出几个钱,只不过是把那个有点儿凄凉的破家里外抖露给人看。
#棚户区# 在城边上暗暗结成,像蛛网一样,既不可理喻又秩序井然,表面上两间矮砖房后头可能挖成了四通八达的构造,藏着四五户租户、开好几个生意。棚户区一旦形成,住户们就在里面自给自足,发展出低廉的生活成本和相安无事的自治,结成紧密的联系。所以,以种种理由拆除他们的生活,像是有点立意深远。
(续)发生一起命案,或重大活动、节庆、只有我们愿意承办的运动会前夕,警察在夜里悄悄包围这里,几台警车堵住出口,一个门一个门地摸过去,逐户查暂住证,带了十几个青壮年男子回派出所比对个人信息。没有被带走的心满意足地回到被窝里,寻找刚才的体温,试图接上中断的电视剧剧情。
(再)人们带着各自的秘密在这里生活。强奸了十几个小学女生的凶手最后在这里找到了,是个迁来多年的外省鞋匠,有妻子和两个孩子,邻居都觉得他规规矩矩,没看出什么不正常。
(又)一旦大批神秘买家来棚户区购买最破的房子,就预示着惨烈的补偿和征收“拆违”在即。产权认定,匆匆翻盖,工作组,煤气罐和标语、条幅,挖掘机。铁腕的领导到现场指挥,一声令下:“把爬到屋顶的人给我用高压水枪‘滋’下来,拘留,由着他们这么闹还了得?还他妈法治不法治?”大义凛然,也有点儿疲倦和委屈。
城中地皮正贵的地方,有栋快八年还没封顶的楼。房产中介讲,头一个开发商带着预售款跑了,房价重新涨起来时,又来了一个,不知怎的,又跑了,停工五年了,现在是:要钱,没有;要房,没盖完呢;要接着盖,没钱;要人,我们还找呢。真就有掐着三联单来住的,安窗户亮灯的就是。没通水和暖气,电是拉过来的。抬头看了看:最高一处灯光在十五层。
城中还有四五处这种楼,最接近完工的是个楼盘,四五栋高层公寓,已经只剩下窗户没上,停滞了七八年。头几年,还有委屈的业主来拉条幅刷标语,四处奔走。自从有几个附近小学的男孩儿被摔死在电梯井里,便都相互告诫不要再进那个工地去。
我上小学时,学校大概为了点儿票钱组织在附近一家叫地宫的电影院看过几次电影,《黑楼孤魂》和《午夜两点》,甚至还写作文,这混蛋学校。为什么叫地宫呢?因为楼层是向下算的,地面一层,地下至少五层:游戏厅、台球厅、舞厅,电影院在最深处。那地方先后发生了几次火灾,累计烧死三十多人,直到发现怨鬼在营业时间都会在走廊上出现时才关闭。
一个时常能见到鬼的人告诉我:午夜以后出门,应该走在马路当中,鬼大多是怕人的,都贴着墙根来回。还说我们为什么要害怕自己迟早要变成的东西?
北上广以外的商业地产,大半困顿。五年前,三家合伙全款买了门市房,陆续踏空股票牛市和高利P2P,又目睹股灾和P2P跑路,总算饱经沧桑地等到了交房,然而哪里有客流啊,左右铺面,不是招租就是出兑。项目是卖海参燕窝,赶上反腐,有几个自己掏钱吃的?三家股东轮流来看店,轮换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犯愁。店里养了条哈士奇,整天在空荡荡的步行街上乱跑,叫他们好生羡慕。
新城区的路又宽又长,信号间距远。车从老城区出来,憋久了的尿一样怒而急,很容易就推上五挡。有几个行人懒得上过街天桥,若无其事地走下人行道,飘逸于车流中,有老人,有抱孩子的。开车的抱怨:“真要撞了他们,对方全责也要赔钱。”“最怕这帮电动车,没有一个看红绿灯的,你数着吧,没有一个。”
小区以欧洲名城命名,因为所有楼都顶了个瘆人的黑色哥特尖顶,如一群无常,看得心里发麻。居民们倒无所谓,注意力在几块绿地上呢,一楼的顺势圈起来窗外的一块,剩下的先到先得,插上木棍,拴上玻璃绳,宣誓主权,小型的闯关东。种大葱茄子豆角的居多,很有些行家里手。物业并不管,何必管。原本是大家心照的和顺场面,直到有一家忘情,为了那半垄茄子拉了车有机粪肥来。
搬家公司的人说,常接到这种活:从开发区二三百米的高层公寓里把家搬进破败的平民旧房,东西不多,都是些又重又卖不出去的家具。几乎见不到男主人,女主人的话也很少,以木然神情维持尊严,小费基本指不上。“咱们过惯了的日子,他们可能过不了了。”
新搬来家南方生意人,男人早出晚归,二十岁出头的女人怀抱个不会走的孩子,指着远处跑的七八岁男孩儿说:“那也是我儿子。”于是都知道她曾是个“外宅儿”了。邻居的老太太们不屑一顾地议论什么她自然都知道,像没听见,对任何人都得体殷勤,奉承得不着痕迹,几个月后,人人都说:难怪难怪,这南方小媳妇真不得了。
去买豆腐,听位老者冲一群人讲高层新动向,夹杂着新而大的老虎们尚有余温的名字:“他到底是拥护(因为)啥下来的呢,我好好跟你讲讲吧。”回来时,说到了该怎样从中美关系入手处理南海问题,听众还剩一个,大概是因为老者坐的那条凳子是他家的。越偏远地方的人,越关心国家大事和全球局势。就我听到的两句,还蛮有水平。
儿童的游戏场景已与昔日不同,每个孩子都有个大人紧张地守着,各子其子。一个男孩儿毫无原因地拧了别的孩子一把,被奶奶拎起来响亮地打了一顿,解释道:“谁家不是就一个?这毛病得赶紧扳过来,要不将来闯祸。”
过了好久,总有四五年了吧,我又遇到那个唐氏儿,不似我已显老。是不是他,也不一定,这病的患者难分面貌。穿着干净的运动服,跟在个中年女人后面,在我犹豫时,蹦跳着一闪而过,没来得及拦住他问问:“你爸呢?”
【馀文】寺庙分开灵肉,浇灌信念进去,肉体便匍匐在地;灵魂迟疑片刻,也跟着跪拜。喇嘛制作坛城沙画,刚刚显现繁复连环的时轮金刚图样,不及细观,旋即扫去:半懂不懂的人,也会跟着说意思是世间万象森罗只存乎感知以及不昧因果云云。然而……然而,画成这围困着的小小一圈,我的知见是这片阴暗鄙俗、毫无希望的街区代表着某种永恒:你只能逃离,却不能带给它任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