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波(一)

作者简介

李劼人,1891年6月出生于四川成都,生于四川成都,祖籍湖北黄陂。原名李家祥,常用笔名劼人、老懒、懒心、吐鲁、云云、抄公、菱乐等。是中国现代具有世界影响的文学大师之一。1912年发表处女作《游园会》,后陆续发表各种著译作品几百万字。其代表作有《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和《大波》等。

第1节

依据太阴历算来,是五月中旬的一天。成都的平原气候,向来是有次序的,春夏秋冬,从不紊乱。只管有这句成语“吃了五月粽,才把棉衣送,”而往往在吃粽这天,已够穿绸单衫的了。何况现又在送棉衣之后十来天,挥扇看戏,岂非当然?

东玉龙街的清音戏园——这是自宣统二年上半年来,一时流行,一时鼎盛的一种灯影戏园。灯影是以生牛皮雕出人物,染以五彩,应活动之处,都有小竹杖联系着,以便演者提制。戏文与大戏班的一样,只戏台是两丈多长,五尺多高的一幅白布,演员则是二尺许长的皮人。虽不娱目,却能悦耳,布置亦复简单。

在昔只是酬神时,唱不起大戏,便唱这东西,本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的。不知是什么人,在那时忽然感觉得爱看戏的成都人,因了可园、大观园等唱川戏的戏园,动辄正座五角,附座三角,不免太费,而去挤戏场,又太辛苦,复非中等人干的;于是便将就人家住宅的一所大厅,搭起一座灯影戏台,台前以及左右全是方桌方凳,入场票只售一角,还有一碗毛茶喝。中年以上的妇女,半成人以下的姑娘,全可入场杂坐。并物色了几个向以唱灯影著名的角色,如唱侧喉咙的李少文,如唱大花面的贾培芝,逐日演唱。这恰恰投合了那时一般萧闲度日,而又不愿花费太多娱乐费的中等人的心理。

于是开创之后,就惹红了许多善做生意的人的眼睛,而清音戏园,到底是老牌子,到底算个中翘楚。——虽是那么扇子像蝴蝶似的,满园乱飞,但锣鼓胡琴,以及大花面的震耳的吼声,小旦的刺耳的尖锐声,以及观客们满意的喝采,茶堂倌的吆喝,嘈嘈杂杂,仍一直要闹到制台衙门放了二炮,全城二更锣声鞺鞺的敲起来时,方曳然而止。

观客们把脱下的长衫穿起,一涌而出,还一路上在批评某个角色在某出戏中,唱得是如何的好法。对于李少文李老幺的《绛霄楼》,大家都是一致在赞美,尤以黄澜生先生恭维得无以复加。

他说:“一个人的变化,真想不到像李老幺这个人,十年之前,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了,以前的保爷们,谁见了他不就远远的躲开!不料如今居然红了起来!嗓子那么的好!又清楚,又婉转,又有韵味,而且又响亮,尽唱尽是那样。单以嗓子而论,不说现在川班上这般出名的旦角,如像杨素兰,邓少怀,湘裙,小平等,没一个赶得上,就是以往的永春儿,安安等人,也未必能及。倒是洗沙圆篼那个丑东西,庶可与之颉颃,但是圆篼儿太粗,太野,太俗,那里比得上李老幺的蕴藉。李老幺到底读过几句书,所以吐辞念句,很能够体贴戏文。如此看来,一个人真有一个人的际遇,假使李老幺不发体,至今还不是一个子娃娃,他那天生的嗓子,岂不委误了?可见古人说的,塞翁失马,未始非福,的确是有道理,而老子的祸福相倚,也就把天地间的一切道理都说尽了!我们单看李老幺一个人的变化,也就可以推想到国家大事了……”

月色甚好,把行人稀少的街道,好像浸在清水里。天空是暗蓝的,几片白云,衬着月光,格外的白,格外的亮,并且时时都在变花样。初夏的夜风,凉凉的吹在脸上,的确比在戏园里自己用扇子扇着,加十倍的舒服。每百步之遥,一盏菜油街灯,——大家都呼之为警察灯,因为自光绪三十年开办警察时,才有了这个创举。——豆大的灯蕊,就不摇摇欲灭,也太不好意思去与明月争光,不过市民既出了灯油捐,警察先生总不能不要它负责,非到五更,是不许罢明的。

走到更宽的新街,行人更稀少了,两边卖陈衣,卖皮货的老陕们,早都紧闭铺门,高卧了。

黄澜生抬头把广阔的青空一望,星光很稀,并且都闪闪灼灼,真如儿童们所唱“星宿儿,挤眼睛,”的样子。几条电线,界画在空间,仿佛蓝纸上打的格子,这是甲午以后,厉行新政最早的特征。此外,便是机器间的汽哨了,那是要在白天才听得见。夜里之有汽哨,是近三年劝业场开后,附设的一个直流电灯公司成立以来才有的,但一定要在十一点钟,熄灯时才放。

夜气甚凉,简直不像初夏气象,又那么和平静穆。不说黄澜生,就任何人来,也断不会在这样的空气里,嗅得出一点儿快有大变动发生的臭味。

然而这几天,恰是铁路风潮将要展开扩大的时候。原因是四川省的铁路,在光绪二十九年,全国举行新政时,四川总督锡良,按照鄂湘等省的办法,奏请由川人自办。款项哩,则分股征集,绅商股由绅士与商人自由认购,民股便按全省田亩税租摊派,有从年收租谷十石以上起股者,有按照粮款勒派股银几两者,其一二钱不能成股的,则合为地方之公股,约计每年民股所入,在二百万两以上,完全由绅士们所组织的铁路公司收集,放存商号钱庄。

几年之间,据闻巳达一千五百多万两。不过顶大多数的人民,只晓得是铁路附加,奉命出钱,股票是没有看见过,股息是没有领取过,帐目更是不该晓得;虽然有奏设的股东会,有股东会所组织的董事局,还不是那几位有名的绅士,你公举我,我公举你担任了。并且都是不懂数字的一伙老酸,纵然按期到铁路总公司开起董事会来,也不过领领舆马费,吃吃好菜,谈谈闲话,看看永远弄不清楚的帐单,而一塌糊涂的收支,除了成、渝、宜、沪一伙经手的职员先生们自己明白外,惟有全知全能的上帝才明白。

虽说全线共长三千里,估计共需款项七千万元,但是民股业经集到千万两以上,到底该动工了呀,何以迟至宣统二年十月,才在宜昌动工,修到宣统三年三月,开支了四百几十万两,始将由宜昌至万县的路基,建筑成二百余华里?其故便在动工以前,先有了一番争论的好处。

四川省的铁路线,是东起湖北省的宜昌,西迄四川省的省会成都。沿着扬子江上游一段,与湖北省东部干线衔接,直通汉口,所以又称为川汉铁路。川汉铁路在川省界内一段,由宜昌到重庆,沿江重山峻岭,溪谷回合,打洞架桥,工程太大。后来虽测定不走夔门三峡,而由湖北省的施南利川,绕道西上,然而运材构工,终属很费时费事的。所以四川铁路,据各专门家说起来,要以这一段花钱最多,建筑最难,费时也最久。但这一段恰是四川的咽喉,以前就苦于咽喉太狭小,并且常常发炎,有时不但吞吐维艰,甚至出气都困难。设若一旦把铁路修通,那吗,百体皆和了。即以运货而论,把四川土产集中重庆,由火车运至宜昌,纵然宜汉铁路尚未完成,然而轮船是方便的,可以免却三峡中凶滩恶水的惊恐损失。至于把外货运入,其安全方便,更不可以言语形容了。因此,一般有见识的先生们,便出而主张动工时,宜先修宜昌到重庆的宜渝段。

但是,讲办新政,总该先从效果上着眼,收效是一层,而从速又是一层,善施政者,理应兼筹并顾。况乎民性偷惰,难与图始,所以在提倡之际,要人民能够兴起,努力输将,最好的办法,是检容易着手,容易成功的,先做几件标榜出来,叫大家看看,该不是空谈欺人罢!然后倡办其次的,大家也才相信,也肯出钱。

四川铁路,以重庆至成都一段,最为平坦,最为不费事,最少花钱,仅仅八百多华里,分段赶修,不出三年,可以修成。估量现集之款,已经够了,况又在腹地,正是丝、茶、糖、油、土产最富之区。三年内外,人民既得了大便宜,则建筑艰险的第二段,不但工人熟悉了,就叫大家一口气把钱拿出,也愿意呀!重庆以下的水路,诚然很险,但是终可以想法行驶小火轮的,——那时,我们无形中所利赖的一位英国船主,尚未把川江水流同滩险测量研究清楚,而他特为川路公司所计画的特殊机器,特殊建造的川江第一只商轮蜀通号,是在宣统二年洪水时节才航行的。——则运材运货,总比在重庆以上,用驼马,用小木船,缓缓搬运的方便得多!因此,另一般有见识的先生们,也出面主张动工时宜先修成都至重庆的成渝一段。

四川铁路,比如是个病人,两派先生,比如是医生,各人看的病既不相同,自然且不忙开方子,先来一个争吵了。到底主张先修宜渝段的理由要充分些,言论要精湛些,势力也要大些,后一派才让了步,才同意委定李稷勋为宜昌铁路公司总理,而将全国闻名的大工程家詹天佑聘为名义上的总工程师,据帐目上说,每月致送的薪水是一千二百两。于是四川铁路,才由宜昌的东山铁路坝开了工,缓缓的建筑起来。

预言家说:四川铁路,定有修成功的一天,那一天呢?猴子幺年的一天!

不幸横祸飞来,上海正元各钱庄倒闭,连带四川铁路路款,也着倒去了二百多万两,这还不要紧;跟着是宣统三年太阴历的四月十一日,由宣统皇帝溥仪溥先生的生父,清朝第二个摄政王,载沣载先生听了阁臣的进言,把光绪三十四年给事中石长信奏参路弊的折子,交部议决;复根据邮传部大臣盛宣怀的覆奏,在北京的皇宫中下了一道上谕曰:

邮传部奏,遵议给事中石长信奏,铁路亟宜明定干路支路办法一折,所筹办法,尚属妥协。中国幅员广阔,边疆辽远,绵延数万里,程途动需数阅月之久。朝廷每念边防,辄劳宵旰,欲资控御,惟有速成铁路之一策。

况宪政之谘谋,军务之征调,土产之运输,胥赖交通便利,大局始有转机!熟筹再四,国家必待有纵横四境诸大干路,方足以资行政,而握中央之枢纽。从前规画未善,并无一定办法,以致全国路政,错乱纷歧,不分枝干,不量民力,一纸呈请,辄行批准。商办数年以来,粤则收股及半,造路无多;川则倒帐甚巨,参追无着;鄂则开局多年,徒资坐耗;竭万民之脂膏,或以虚糜,或以侵蚀,旷时愈久,民困愈深,上下交受其害,贻误何堪设想!用特明白晓谕,昭示天下,干路均归国有,定为政策。

所有宣统三年以前,各省分设公司,集股商办之干路,延误已久,应即由国家收回,赶紧兴筑。除支路仍准商民量力酌行外,其从前批准干路各案,一律取销!至应如何收回之详细办法,着度支部邮传部凛遵此谕,悉心筹画,迅速请旨办理。该管大臣勿得依违瞻顾,一误再误!如有不顾大局,故意扰乱路政,煽惑抵抗,即照违制论!特此通谕知之。钦此!

这一道上谕,便是这次大变动的爆炸弹。是时,清政府已经商借得英、美、德、法四国银行一千万镑,日本横滨银行一千万元,作为考定币制,振兴实业,推广铁路之用。同时并把川汉铁路线由宜昌至夔府一段六百华里,画为国路干线,收归国有。夔府至成都一大段,仍为民营支路。谕派端方端先生为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同时并由邮传大臣盛宣怀,同督办铁路大臣端方,两位先生,合电咨四川护理总督王人文王先生,切实查明川路公司未用股款,实有若干?现存何处?已用股款,实计若干。并说度支部已商定了处理四川铁路股票的两种办法:“一、该公司股票,不分民股商股官股,准其更换国家铁路股票,六厘保息;须定归还年限,须准分派余利,须准大清银行、交通银行抵押。二、该公司股票,如愿换领国家保息之股票,则该公司历年虚糜之款,除倒帐外,准不折扣股本,俟将来得有余利,再行分别弥补,以示体恤。”这一道电咨,便是爆炸弹的信管。

要生生夺去在掌握中的经济权,要查帐,这个真非拼命不可了!不必要等湖南谘议局电请四川谘议局据理力争,不必要等宜昌董事局电请四川谘议局开会协争,一般明的暗的绅士们,早已大声喧哗起来:“反对国有!誓死反对国有!”谘议局呈请护院代奏,请收回成命,着一个奉旨申斥!铁路公司呈请护院代奏,请取销国有,着一个应勿庸议!而住省各法团,以年龄最大,资格最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衔编修伍肇龄的名义领衔,又来了一个“为吁恳电奏事”的呈文。

说是京外股东们,一听见商办干路,收回国有,已经“闻命惶惑,愤激异常!”又奉上谕,叫川湘两省“刊刻誊黄,停止租股,”又听见政府已先派员接收,于是“人心益形愤激!”

总意是,请旨饬下邮传部与督办大臣,暂勿派员接收,免致激乱人心,别生枝节;且等闰六月十二日开了股东特别大会,议决办法后,再行请旨定夺。末后的恐骇话,不外“民心浮动,岌岌可危,”

“股东误会,人民愤极,贻误后来不浅!”同时,一家报纸上,也由一个正在中学读书的少年,做了一篇激刺性很重的“恭注四月十一日上谕”的文章,来向人民呐喊。

然而爆炸弹的信管毕竟还未点燃哩!只管说“民心浮动,”

“人民愤激,”到底是笔尖上的话,而浮动愤激的,仍只顶少数的一伙明的暗的有作用的无作用的绅士。于何以见之?于此时此际,依然在寻乐的黄澜生的消闲态度上可以看出了。他不但极端欣赏了李老幺的嗓子,并且当此良夜,心头更有点飘然,十余年前的心情,大有复活之势。不禁向他身畔同行的楚子材提议道:“月色太好了!我们喝一杯酒去,好不好?”

楚子材是他的一个表侄儿,刚满二十一岁的一个对什么都是恍惚的少年。老家住在省城西南百里外的新津县城内。三年前就已在省城一个有名的中学堂读书了,因为亲戚关系,而黄表叔又不是一个吝啬的有钱人,每上省来,送一份乡土间特产,于是星期六日出学堂来,总在他家里食宿,并常常陪着他逛公园、看戏、吃茶、喝酒。

当下便回说:“好嘛!表叔打算在那里喝呢?”

“这时卖允丰正绍酒的自仙楼,怕已不行?只好到锦江春去,将就喝点鸿仪号的眉州仿绍罢!”

“劝业场里的吗?怕已快关门了!”

“不,青石桥的,稍为转一点,也不妨,有月亮!”

第2节

当他们回到西御街的黄公馆,已是十点过钟,快放电灯哨了。门口的警察正在换班,一派很斩齐,很沉着的皮鞋声,好像一个人在走似的,橐橐橐的走了过去。月亮当了顶,把院子里一些花木同观音竹,照得格外生姿。墙角上一架金银花,引路侧两盆栀子花,还有几丛胭脂花,都争着放出一阵阵的清香。

黄澜生穿上一件旧绸夹衫,捧着一根苏白铜水烟袋,靸着一双新买的陆军制革厂出品的皮拖鞋,在阶沿上踱来踱去,老不想睡。厢房里犹有灯光,并有椅子摇动的声响,遂度到厢房阶沿上来,隔窗纸问道:“子材还没有睡吗?”

“没有哩,表叔也没有吗?”

“难得遇见恁好的月亮,真不想睡!这几天局里的事情也闲,明早去晏点,倒不妨的。”楚子材从经验上晓得自己断不能早睡的了,便打开房门,走到外间的小敞厅上。月光反映过来,敞厅里看得很清楚,连壁上悬着的一幅张船山的横披,也看得一字不差。他顺手在衣袋中摸了支强盗牌纸烟,接过黄澜生的纸捻吸燃,一歪身便躺在一张时兴的花牛皮卧椅上。

大家都望着月亮,正一片薄云从它旁边飞过,把它的清光略为遮蔽了一下。夜风徐来,柔条垂垂的柳树不住的摇曳。虫声甚烦,尤其是泥地上的蚯蚓,唱得同小孩吹的笛子一样。街上野狗,自被警察署员路广锺出来查夜着咬了一次,恨极了,下令打杀肃清之后,少了许多;各家带了铜牌的看门狗,是无故不许声张的。因此,即在这月明之夜,西御街那么长的一条街,竟不像以前了,简直听不见一点儿汪汪之声。

黄澜生吹了一次烟蒂后,忽然问道:“你们进过学堂的,天文与人事的关系,大概是不相信的罢?”

楚子材不明瞭他说话的意旨,只“唔”了一声;觉得不大对,赶快模棱的说道:“或者有关系的罢……”

“我相信它是有关系的。《御批通鉴》上,常有太史奏曰:白虹贯日,主动刀兵。天子若不减膳撤乐来禳解,国中一定有事;还有啥子太白星走入帝座,就主改朝换代。我想载在御批通鉴上的,必不是无稽之谈,一定是从前史官们从观察天象的经验中,体会出来的。可惜我没有学过天文,不能够详细讲出那中间的道理。上月的彗星,你看见过的,那就怪啦!硬像扫把一样,一到晚就看见了。有一晚顶凶,十来丈的光芒,散开来有水桶粗,似乎还有一种洒洒洒的响声。像这样的彗星依照御批通鉴说,就是主动刀兵的。本来自从光绪末年以后,啥子事都变了样了,外国人闹得也凶,革命党闹得也凶。像今年二月广东省城的变乱,以前何尝听过!彗星也出来了!以后还不晓得要咋个闹哩!”

他浩叹了一声,将福建烟丝装了一斗,嘘了,又接着说了起来: “四川的事也大不如前了!官场里头更糟!在前,诚然也在讲钻营,但是那能及现在之凶。就拿我们局子来说,小到那样,总办薪水才一百二十多两,也不算好差事啦!自然,在我们当小委员的眼中,数目不为不大,可是在观察大人们,还不够他们捐官银子的月息哩!本是知府班子的黑差事,干巴巴一百二十多两银子,又没有外水陋规,现在道台班子的大人们,也你争我夺起来,王观察刚刚到差三个月,前天听说沈观察又在搞干了,闹到这样,咋个不闹出彗星来呢?……”他把头又向更清明的天空抬了起来,月亮更明得出奇。

他道:“今夜的景象却好,……如此良宵……天意到底难知,晓得明天后天又是咋个的?”又浩叹了一声,挟烟丝的铜夹子又在烟斗上工作起来。

黄澜生今年才四十晋一,正是做官的时候。他生于成都,长于成都,自幼迄今全吃的是成都的米粮,呼吸的是成都空气,口里说的是成都话,讨的老婆也是成都人,父与母也葬在莲花堰地方。但因他老底子是江苏仪征人,父亲游宦来川,就舍不得回去,一直死在成都,所以他也就一直不自认是四川人,而自居于客籍。二十几岁上,也读过一些书,《御批通鉴》就是那时候点过的,也学过制义,既不能回籍去下科场,又不能冒籍在这里考试,因就老实报捐了一个候补知县。

作官本是为的体面,倒也不甚热中,有差事没差事并不在乎。三十四岁以前,诚如他自己批评的,简直是个四浑头子,嫖赌嚼摇,无一门不精,现在归正了。只还喜欢喝点酒,吃点南味,福烟,发点使人不甚了了的议论。尤其爱那七岁的小儿女婉姑,对于十岁的第二个儿子振邦,倒随随便便的。——大儿子要是不死,已十四岁了,是他太太龙孺人过门第二年十九岁上生的。

楚子材把纸烟蒂尽力向院子里一掷,站了起来道:“月亮是死了的地球,星宿也是地球。”

“讲新学的都这样说,我总不敢信。何以呢?因为现在随便讲啥子,总是以西洋人说的为准。西洋人的数学格致,诚然讲得不错,但是讲到天外,也只凭的一架天文镜。镜子照见的,果就千真万确了吗?未必然罢?我不曾看过天文镜,但我可以想得到。我说个比喻你听,你表妹上次赶东大街夜市,买了一面小镜子,不过稍为有点不平整,把人就照得奇形怪状了。我房里那面穿衣镜,就是西洋的玻砖制的,可谓精致以极,但是人的颜色,总要照变。所以我想镜子未见得就十分准……我也并不信世俗人的说法,以为大富大贵的人,便是天上啥子星宿降生的。皇帝定是紫微星,状元定是文曲星,虽然《御批通鉴》上也有记载,我总不信。因为世界万国,皇帝并不止我们中国一个,西洋也是有状元的,不过名称不同罢咧!不过分野,……从分野的天文上去观察某一地的人事,我相信有关系,《御批通鉴》上曾说过,……”好几年不翻书了,到底不像从前记得,他遂思索起来。

他的表侄,是向来不在议论上与人冲突的。这因为楚子材的远祖,趁着张敬轩讳献忠的,以及摇黄十三家,以及当日一般据地自雄的土英雄,努力把四川人口杀尽,把四川地面腾空之后若干年,跟着招募人员,毅然决然舍去了湖广省麻城县孝感乡的瘠土,来到四川新津县,用竹竿插占了一片沃土,从此便以稼穑传家。

三世以降,财产日丰,看见读书人的霸道,不免由羡生妒,才拼着一年花上一千八百文小钱,把子弟送到左近一位老师宿儒的私馆中来求学,挣功名。虽然头一世读完了一本《三字经》,到四世竟读到四书五经,然而一直到科举废了,还没有挣到提考篮的资格,不过也因此才换了个耕读传家的美名,渐能与乡绅们来往,以至通了婚媾。到楚子材这一辈子弟,就一个个的不比祖若宗那样老实,而楚子材更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第一,他舅舅姓侯,与新津大袍哥侯保斋是一家人,他血管里先就有了非农人的不安本分的细胞;第二,他这一房虽是两代单传,到他这辈才多添了两个女花儿,但家产却比别房多,父亲又当过两年公事,世故是通的,自小就送他到小学堂读书,所见所闻,已不像那般留住在乡下的兄弟伯叔。不过父系的秉赋,即是说世传的农人的柔懦性格,终竟没有从他血份上失完,所以一直读到省里一个中学堂,尽管说是学生应有的恶气习:虚、骄、浮、惰样样都沾染了些,毕竟胆子还小,光是口角,业经不敢了。

据一般人说,他虽是失之于怯懦,但聪明却是相当有的,也相当肯用功。英文可以缀句,算学可以算“鸡兔同笼”而不求人,国文也行,不起稿子可以在两小时内挥写二百多字的策论。只一点,爱笔误,三行中总不免有一个别字。同学们讥诮他是卖石灰的,他不服,他说:“古字多通用。”自从他到省城读中学堂以来,除了年假暑假回新津去外,一直是黄公馆的长客。因为他从不在议论上与人冲突,遇事又肯随和,表叔便觉得他性质良好,恂恂有儒家风。

因为他凡事小心,又会在小处巴结人,表婶也觉得他品格温存,是个受人怜,逗人爱的大孩子。小表弟小表妹更喜欢他了,因为他也爱买顽意,爱吃零碎,又耐得烦,会将就孩子们。下至于丫头,老妈子,跟班等,都和他好,都愿伺候他,听他的使唤,毫不厌烦,因为他肯同他们说话,不拿架子,而又肯使小钱。

总而言之,楚子材是这么一个人:胆小,怕事,不得罪人,讨好,取巧,会使小聪明。但是于自己有损的,却不来。

黄澜生沉吟着想不起《御批通鉴》上的史例,楚子材如何能让这寂寞延长,以窘与他说话的人?因就故意把话头一岔道:“表叔这几天在局里,可曾听见一点真消息?”

“那一方面的?”

“就是铁路方面的。”

“左右不过那些话,只听说护院王大人已着严旨申斥,大概铁路收回国有,是定了局的了,绅士们起初也并不见得咋个反对,邓孝可不是还做了一篇文章,登在《蜀报》上,很赞成这事的?他意思说,川省股款不够,倒是收回国有,借洋债来从速修起的好。他又主张把已收的一千多万款子保存着,拿来办理别的实业。这文章我没有看见,我根本就不爱看报的,是一个留心时事的同事告诉我的。他今天向我说,这几天不对了,绅士们都反了过来,全在反对国有了。

听说是盛大臣端大臣有封电报打跟王护院,是初五的电。说要把川路股款全部提去,不主张借洋债来还这款子,依旧用这款子来修路,只以后不再招股,把现有的股票,换成国家股票,并要查算铁路公司的帐。王护院不敢把这电报给人看,后来是端大臣打个电问宜昌李总理看见初五的电没有?李总理打电到总公司清问,大家才去问王护院要电报看。

这下,才把铁路公司同谘议局的绅士们惹毛了,一齐起来反对国有,反对查帐,听见王护院派去查帐的人,简直进不去。这几天,反对国有的绅士们正忙着在商量。王护院又是婆婆妈妈的好脾气,盛大臣端大臣已经同外国人订了合同了,那能让步?据那同事的说,事情是僵了,只看端大臣如何来转环。”楚子材道:“这确不对!既是把铁路收回去借洋款来修,为啥子又把四川的款子一下提去呢?照规矩说,不惟现存的款子不该提,就是已经用了的,还应该由国家还跟我们哩!”

黄澜生笑道:“你也反对国有了,你又不是绅士,又不是股东,又不是董事,又不是啥子职员。其实反对就不该,何以呢?四川人也是国家的人民,国家修铁路,四川人多出点钱,并不算亏,何况铁路修在四川,得铁路之用的还不是四川人?

你说叫国家把已用的钱还出来,国家又在那里去拿钱呢?盛大臣端大臣就说得好:还钱必借洋债,借洋债必拿四川的东西作抵,没有抵押品,洋债是好借的吗?这一来,还是四川人吃亏了。我是客籍,我又不是当事的大官,我可以说句公道话,四川人本就爱闹事,每每无风生浪,要是官府力量大,镇压得住,倒也闹不起来。这次,先吃亏王护院太懦弱了,其次哩,有了谘议局一伙绅士们。这伙人从前只有仰官府鼻息的,现在竟与官府平起平坐,争吵起来,这一下,官府力量越小,绅士的气焰就越高。

这也是国运如此,清朝该倒霉!所以才信了留学生的话,讲啥子预备立宪,才弄成了这个局面。要是以前,大家都不准说话,要办啥子事,下一道上谕,立刻就办通了,那个敢反对?反对的,就砍他脑壳!”他说得那么正经,楚子材安得不连连点头,表示他说得对?

月光已照进了敞厅。婉姑大概要小解了,不住的在床上哼,黄太太被哼醒了,起来打发女儿小解后,走到窗子跟前,从玻璃窗心,望见丈夫还在敞厅里,便拉起嗓子喊着问道:“你还不睡吗,夜深了?”

黄澜生也拉起嗓子喊着回答道:“明早不上局,晏点不妨……口有点渴,叫菊花倒两杯热茶出来。”

春茶是煨在灯壶上的,并且就在房间里靠壁的条桌上,距黄太太的手,顶多有四尺远。然而黄太太为了身份,不能不大声的把在套间里睡熟了的十四岁的丫头叫起来,好一会,才用一个贵州漆茶盘端了两杯茶出来。

金银花栀子花香得更浓,黄太太在房里也闻见了。不由掩着夹衫衣襟,也端了一杯茶,踱到堂屋门前,把院子里月色一望道:“难怪你们不睡,恁好的月亮!真是好久没看过了。明天怕又是好天气!”

楚子材又吸燃了一支强盗牌纸烟,顺便把黄太太一望,堂屋里黑魆魆的,仅仅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遂说:“表婶出来看看不好吗?今夜说不定有月华!”

黄太太似乎是笑着在说:“我怕着凉!你明天要进学堂,还不早点睡吗?”

黄澜生才恍然道:“哦!你为啥不说呢?今天是你的星期日,明早我尽可以睡懒觉,你不行,该早点进去睡了!”

第3节

早晨七点一刻的时候,楚子材赶到了学堂。在稽查处取了名牌,到监学室消假时,幸而还没有逾限。

学生们都已从寝室中一跳一跳的来到自习室,有读书的,有谈话的,有写课本的,甚至有唱川戏,有唱京调的,一排十几间的自习室里,全是嘈嘈杂杂的人声。照例,直到八点钟上讲堂以前,是不受干涉而有绝对放大声带的自由。

在学生生活中,一日之计,当然以上讲堂听课为要,而尤重要的则在吃饭。

所以在七点半钟吃饭铃一响,真有如欧洲国家之下了动员令一样,全堂一百多人,莫不争先恐后,意气扬扬的抢进食堂。这时包厨大师傅站在旁边,老是挥着一把汗,生恐手下伙计们一时疏忽,或者菜里多下了一点盐,或者饭煮来硬没有合度,或是故意被挑剔出一点小毛病,于是,哗喇一声,碗甑齐飞,不但倒霉受气,而且还要赔礼赔本钱。照例,在食堂里闹事,老是学生先生们的对,老是包厨大师傅的不对,这是金科玉律。不过学生们却也牺牲过不少的精神与时间,甚至还牺牲了几个学籍,才获得了这最后的胜利。

楚子材在一班中岁数不算顶大,身材却算顶高,依照讲堂习惯,是该坐在顶后一排的。顶后一排,本不是好位子,看也看不清楚,听也听不明白,假使先生说得低一点,写得潦草一点。但他偏高兴坐这排,在他以为大有好处。

第一,可以免去教习先生的诘问;所学的课,不大懂得的太多了,英文算术越来越深,而且有了代数了,有了第三册的纳氏文法了,物理化学更是莫名其妙,随便一问,都可以着问得面红筋涨,大张着口而合不拢来。第二,可以在课本之下,随意看别的闲书小说;教习先生只管不是近视眼,也只能照料到前几排,监学先生来查点,也不像上年才接事时那样的认真,大抵害怕学生们咳嗽,也只在窗子跟前略为望一望,对于坐顶后一排的学生,似乎知道都是些较难于说话的,竟自眼角也不抹到就溜走了。

其实难于说话的,并非楚子材,乃是他身旁坐的那个王文炳,他只算秃子跟着月亮走,沾了光了。

这天,王文炳恰没有上课,楚子材并不注意,只伏在桌上,一心一意去看那掩在课本底下的一本石印的《野叟曝言》去了。他本不要看小说的,小说太曲折了,好看的只一点点,而闲言闲语太多,看不起劲。不过借此混混,免得去听这堂郝又三先生所讲的毫无趣味的博物课,在上堂时,才顺手在一个同学的自习桌的抽屉中,抓了这一本。

然而不经意的忽然察觉讲堂上并不只郝先生一个人斯斯文文永远不起波澜的声音,而是有好几个人在说话。他好奇的凝神一听,向来不于课本之外说闲话的郝先生,此时所讲的并不是雄蕊雌蕊,而是“与外国人订立合同,借外债来修路,据罗先生说,只是一句骗人的话。合同已有人看见,主权损失太多,直无异于把路卖跟了外国人。路,比如就是我们人身上的血脉,血脉已叫人吸住了,你们想,这个人的死活,还能自主吗?……”这话还新奇,比叶绿素呼吸管等听得入耳些。并且是当前的事实。楚子材向不经心的,不由也留心了。

“况且现在是预备立宪时代,已不是专制时代,首都有资政院,各省有谘议局,关于国家应兴应革的事,岂有不交由资政院议决,而内阁就直接处理了的?铁路是关于一省人民生死存亡的,纵有改革,也应先交谘议局议一下,看看人民的公意,到底愿吗不愿?也没有只由度支部邮传部督办大臣会议了,就算完事,并且不准人民过问,不准一省的封疆大吏争执的。如此看来,立宪是假的了!卖路是真的了!盛宣怀简直是朝鲜亡国时的李完用……”好几个学生同声说道:“我们不是朝鲜人,我们要反对……”

“自然该反对!所以谘议局的议员,铁路公司的股东董事,学界中的先生们,以及好些绅士,已在商量要成立一个保路会,来保存我们的路,不许奸人盗卖!”

一个只顾写讲义而年纪只有十五岁的学生,忽然问道:“他们把路卖了,我们不是只好飞吗?”教习呆住了,反问他道:“飞?”

“唔!飞哩!他们把路卖了,我们就没有路可走了,不飞,不是只好守在家里了?”这话引起了不少的笑声,郝又三也笑道:“你这话太幼稚了一点!外国人买的只是铁路建筑权,他们买去,将铁路建筑起来,我们依然可以坐火车的。”

“自己尽建筑不成,那就让跟人家去建筑好了!”

又是一阵笑声,还有几声:“亡国奴……亡国奴!”

郝又三忙把手向众人一挥道:“他年轻,还不了然这中间的利害,若果了然,必不说这个幼稚话了。我告诉你,人家把铁路建筑成功,人家就有主权,就可以自由运兵,自由运货。这下,就比如毒菌钻进我们的血管,你这个人还想生活吗?”

又一个学生问道:“盛宣怀为啥子要卖我们的铁路?”

“老实说起来,不过为的是钱。但是,据我想,我们先骂盛宣怀一个人,也不对。因为他只是一个邮传部大臣,并没有好大势力,他之敢于一切不顾,还不是受了奕劻那桐一般满朝亲贵的支使?你们要晓得,满洲人不过是辽东的鲜卑女真之后,一种向与汉人为敌的东胡,在明朝末年,趁火打劫,抢去了我们的汉土,一霸就是二百年,直到洪杨以后,眼见我们汉人强了起来,他们满人一天一天的弱下去,生怕我们不甘心,要报仇,天天防备我们,压制我们,欺骗我们。又见外国人厉害,一步一步的逼来,想把中国瓜分了,他们抵御不住,便想,与其把中国让跟旧主人去弄好,不如趁早卖跟外国人,大家多弄些钱,等瓜分之后,好回老家去享福!所以他们才这样说:宁可亡于洋人,不让汉奴得志!你们看,他们把汉人原来是当成奴才在看啊……”这篇演说吹在各个学生胸里,犹如严冬寒风,把众人的精神都吹得很是耸然。

郝又三的额上也微微沁出了些汗,把手巾揩了揩,又鼓起眼睛向众人说道:“我们汉人,本是黄帝子孙,文明贵冑,有几千年的光荣历史,西洋人说起来也很佩服的。但是人家何以要拿待印度,待埃及,待波兰的方法,来待我们?并不是我们汉人没有力量,维新不起来,就只是满朝的亲贵们不肯,不肯让我们汉人强盛。所以要欺骗我们,压制我们,拿些假立宪,假维新,来诳我们!把我们人民土地拿来零卖,倒是真的……”

郝又三还要说下去时,忽从窗口上看见那个绰号土端公的监督,一摇一摆的从对过讲堂门口走来。

监督也是一个举人,捐了个内阁中书衔,平日讲的是忠君敬上,虐下弄钱的大道理的。自言平生最恨的是革命党,维新派,“若得其人,必手刃之!”

郝又三连忙打开教科书,似乎继续在讲的一般,说道:“植物也有吃肉的,……”

学生们很是茫然。土端公正走到窗外,觉得这话真乃闻所未闻,“夫肉食者,人也,鸷禽也,猛兽也;亦有刍食者,牛羊马是也。自圣人教民以稼穑,民亦杂刍食矣,此载诸经传,童而习知者也!植物也,而能食肉!则文王之囿,不胥为虎兕之柙乎?是不可以不一闻其详!”

于是监督便弓腰驼背的站住了。学生们也才恍然了,都把头埋下去,虽然教科书上并不是这一节。

第4节

自习室里,菜油灯光正自荧荧的争辉着,五音六律的人声正自尽量发挥着之际,王文炳满脸通红,董的一脚,向第四自习室踏将进来。

室里六个人,——连楚子材在内——都抬起头,把他望着:他不但脸红气粗,连眼睛似乎都有点朦胧,自然又喝醉了,而且眉毛倒竖,还带着几分怒气。

他大踏步的一直走到自己书桌跟前,在坐下之先,又訇的一拳打在桌子上,无目的的骂道:“杂种!非革命不可!”

“非革命不可,”这是他的口头语,凡他在不得意的时候,这句话就自然而然的冲口而出。也不知是他自己的创作,也不知是习染而来。

在上学期,监督初初接事时,为这一句话,几乎把他连同几个目为不安本分的学生,一并挂牌斥退,说他是叛臣逆子,“不与同中国。”

后来得亏监督的那位强有力的上司,轻轻说了一句:“我听说你学堂里一个叫王文炳的学生,很非凡的,他同胡先生有点啥子瓜葛亲罢?”

监督才自行收回成命,自抹稀泥,示意监学,叫他写了一张悔过书,誓不再言“非革命不可,”然后记小过一次,“准予自新,以观后效。”

可是不到两月,他这句口头话,又自然而然的恢复起来,乃至因一件很小的事,——在自习室里抓去他一部古本的《蜃楼志》,监督拿回家去与太太共读,不知怎么,在散学发还他这书时,着他查出在最淫秽的字句上,加上了许多浓圈胖点的一件事。——他与监督理论起来,说监督不该把学生的淫书抄去自己看,看了还把好好的书弄得这么脏法之际,竟一句一个“非革命不可!”

监督只是力辩圈点不是他亲手加的,而对于他的“革命,”竟似乎没有听见。自此,他这句“非革命不可,”也就等于注了册,而失去了它的刺激性,竟和普通的“性骂”相同了。

“杂种非革命不可!现在是啥日子?国都要亡了,大家都要当亡国奴了,他妈的还拿记过来虎骇人……国都要亡了!怕你记过?杂种!非革命不可……”

“老王,又犯了啥子规则了,要着记过?”

王文炳已坐下了,两手把纷披在额前的长刘海向头上一揽,使得枯燥刚硬的头发更其蓬松了,一面掉头向问他的罗鸡公道:“你问吗?就是那一窍不通的李矮子,说我请了两点钟的假,耽搁到现在才回来,逾限得太久,要记我的小过。杂种!我臭训了他一顿!我问他:你晓得我今天请假出去为的啥子?我是四川铁路股东的一份子,特为到铁路总公司去开会的!你晓得盛宣怀办的借款合同已寄到了不?你晓得合同内容是咋个的?杂种!非革命不可!据人说,那简直是他妈个卖路合同,亡国合同,我们要承认了,无异承认当亡国奴!大家闹得很凶,蒲先生等都很激烈的主张反对,大家还很商量了一会。你们不信哩,只管看,不出三日,必有大事……”

罗鸡公说道:“商量时,你也在场吗?”

“也可以这样说,因为我在我们同乡的陆先生房里,恰与他们隔个壁头,十有六七,是我亲耳听见的。”

“那于你喝酒逾限何干呢?”

王文炳便跳了起来道:“凉血动物!亡国奴!你也与李矮子一样了!杂种!非革命不可……”

罗鸡公也跳了起来道:“你胡闹!开口骂人!先就革你的命!”

王文炳两拳一伸道: “不怕死的就来……”

不提防发辫着背后另一只手揪住,只一拉,王文炳便向后一跤,跌坐在地上。罗鸡公等都哈哈大笑起来。

王文炳跳了起来叫道: “是那个阴谋家?”

楚子材拈着笔管笑道:“林傻子。”

“杂种!是他!这回非鸩到注,非鸩到递了降表是不放手的!”于是登登登的便奔了出去。

罗鸡公回到坐位上去道:“老王这几天就同掉了魂的一样,天天朝铁路公司跑。我想股东会里,未必有他,就是各法团开会,他又不是代表,不晓得他在干些啥子?”

一个姓陆的道:“干啥子?救国!”

楚子材也插嘴道:“他到底是不是革命党,只听他口里随时都在喊革命?”

姓陆的道:“倒有点像。”

罗鸡公道:“今天那个教博物的郝公爷,还更像些哩!”

另一个人道:“我也是这个意思。真看不出来,平常一个很规矩很谨慎的人,也公然说起排满的话来了。”

楚子材回想起郝又三说话的情形,觉得这确是应该钦仰了,他是革命党。

姓陆的笑道:“革命党连皇帝都要推翻的,为啥子单单害怕监督?你们没见忽然讲起食虫草时,满脸通红,又惶恐,又忸怩,时时拿眼睛扫着土端公的那样子,真说不出的可怜!”

罗鸡公辩护道:“这怪不得他,土端公本不是个啥子好东西,不但腐败透顶,并且狼心狗肺,随时都在想陷害人,若是晓得他在讲堂讲革命,讲排满,他很可以去告发他,把他的脑壳砍下来的。”姓陆的道:“革命党讲究的流血,就不应该怕呀……”

王文炳气呼呼的走了进来,将姓陆的瞅着道:“你在说那个?”

“没有说你!”

“谅你也不敢!”

楚子材在抽屉里摸出一支纸烟,就着菜油灯嘘燃,刚抽了两口,王文炳便走了过来道:“楚子,让为王的先抽三口!”

这是学堂里不成文法的公约,任何人的纸烟,都是公吸的,一支纸烟,至少要经过四张口。

楚子材把烟递给他道:“我看你一天到晚东不对,西不好,总是气势汹汹的。你说句真话,你到底是不是革命党?”王文炳把眼睛一眨道:“你要当侦探吗?”

“笑话了,我岂是福尔摩斯?”

“那也倒非你楚子所能。若罗鸡公在,其庶几乎!”罗鸡公道:“你不要装疯,臭绷啥子革命党,你入过同盟会不曾?”

“革命党一定要入了同盟会才算吗?难道就没有别的社会了?你既安心当侦探,我又何必告诉你呢?”姓陆的便来一个反轰道:“谅你也不敢!”

大家都笑了起来。

王文炳将纸烟一丢道:“你们这般人,都是清朝的顺民,都是凉血动物,都是胡虏!”说着,便拿起一本洋装的康有为的《法国游记》,走过去,在众人颈项上一比,连素不与人相争的楚子材,也着他比了一下,一面念念有词:“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

铃声响了,已是入寝室的时候,第四自习室的有趣自习方告结束了。

第5节

这时候的成都,已渐渐的不安定起来。

所谓不安定,并不是市面上怎样的惊惶,怎样的无秩序。你从表面看去,是看不出一点与平日有什么不同的现象。全城的公馆住户,还不是那样开着大门,寂寂静静,看门老头子很萧然的躺坐在他们的高脚椅上?

倘然门是大开着,轿厅上全摆着轿子,门口簇拥着轿夫,则你直觉的就明白其中必有什么欢乐的宴会了。

商店哩,依然天明就开张了,伙计先生们还不是那样不言不语的,石像般坐在柜台里,或是手上做着什么,或是呆相着街上行人,还不是那样面目和善,态度雍容,十足表现出安分守己的样子?

全城作手工业的,还不是那样从天色刚明,一碗早茶之后,就两手不停的一直作到打二更,除了吃饭、喝茶、抽烟、大小便外,向不休息,向不十分说话的?

所以一般工作愈久,岁数愈大的人们,不但脑经逐渐变了僵石,就是说话的机器也逐渐迟钝,有时运用起来,好像经年不启的铁门似的,生了锈了,开阖之间,好生不方便,并且文法也简单,字汇又少,句与句之间,总不免留出很大的间隙,这不得已只好拿性骂来补充,用动作来补充。

这般人更其安静,就是工余自劳,也只靠着杂货铺或小酒店的柜台,要几个钱的烧酒,或是一块盐水豆腐干,或是一堆炒胡豆,悄悄密密喝到脸红,便躺上床去,伸脚一觉,管你世界上出了什么,老是那样不闻不问的。

在各条街上叫卖的小贩们,则各有各的铿锵声韵,尤其是卖鲜花的,因为要庭院深深里的人们都听得见的原故,他不能不要引吭高歌,那婉转的声音,是我们重形字描写不出的,这般小贩们,也和平时一样,不但来往的时间没有很大差错,就是声音里面你也丝毫听不出什么不安的调子来。

穿制服的警察,依然极有精神极整齐的站在岗位上,手上仍只那一根木棍。官人们,半绅半官的人们,也依然意气扬扬的摆着狗烤火的式子,坐在三人抬,或五人抽换着抬的拱竿大轿中,任凭腰硬腿软的精壮轿夫们,赤脚打在石板上,又细碎,又整齐的飞跑过去,飞跑过来。

学生们也安安静静的;依然穿着蓝洋布长衫,墨青布长袖马褂,戴着平顶硬边草帽,登着绒靴,昂昂藏藏的在人丛中走,从他们的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令其关心的样子。各处大小酒馆,大至如一品香,小至如锦江桥的广兴隆,还不是那样食客满堂,只听见猜拳赌酒,以及堂倌们报来算帐的声音。并且除了国忌外,可园的川戏,大观园的陕戏,悦来茶园的京戏,以及一年以来新兴的十几家因陋就简的灯影戏园,傀儡戏园,以及几家茶铺里特设的成都所独有的洋琴清唱,还不是那样从午至夜的丝管沸天,做弄出锦城的繁华来。

从表面上看,岂不逐处都还是太平景象,逐处都还是二百五十余年以来,从未听过兵器声的太平景象吗?

但是你们只须走进茶铺去,便立刻感觉到人们的内心,实在不似平日,实在已渐渐动摇,近之颇有点庚子年闹八国联军,辛丑年闹红灯教时的光景。然而也大有不同处。

在庚子年时,成都留心时务的人,除了在院门口买木印的《京报》,看一些残缺不具的上谕与奏疏外,便只有从私人的信函中得一点街谈巷议的消息。并且北京与成都相距如此的远,事情的变动,不能直接影响于一般人的生活,所以关怀国事的,只是一小部份人,即这一小部份人,也只具着一种隔岸观火的心理,在那里议论那拉氏之愚,而甚快其着外国人的鞭挞。

自丁未年以后,便大大不同了,成都已有了石印的日报,不过难得有一种继续出上三个月的,其原因自由其篇幅太小,内容太贫乏,不但抓不到定阅的人,就送给人,也没有人看。后来邮政开办了,上海的报纸,不到两个月就可寄达成都,学堂是得风气之先的,便有一些学堂,设起阅报室来。其时顶风行的是《神州日报》,是由《民吁》《民呼》化身而来的《民立报》。

于是有一小部份的人,对于国家大事,社会琐闻,渐渐生了兴趣,也渐渐懂得了些办报的方法,以及采访新闻的手段。所以到辛亥这一年,《成都日报》用铅字印,而居然长久出版的,竟有了几家。

一是官办的官报书局出版的《成都日报》,著重的是上谕,辕门抄,也有一点无关紧要的社会消息。一是商会出钱办的《商会公报》,每天都有一篇恭颂宪政,或是无关大计的论文,商场新闻并不很多,但是有了各县的每条不过二十字的通信。而较有生气,常常有着抨击政府的论文的,只有私人集赀办的《西顾报》,以及铁路事起,应运而生,极富讽刺性的《启智画报》。就大体上说,那时报上的记事,虽不免太幼稚点,但是有些地方也受了《民立报》的影响,颇能夹叙夹论,无形中给人一些煽动。

一自四月下旬以后,铁路问题发生,绅士们首先发了言,报纸上也跟着说了些向不敢说的硬话。更因为在辛亥春天花会,——即是以往南门外青羊宫的神会农会,周孝怀任警察总办时,提倡改办的劝业会,后来因年年卖花的占了主要部份,而春天又是百花盛开之际,游人中爱花的居多数,大家遂不知不觉改称了花会。——出了一件小事,到此,更给办报的人增了不少胆气。事的原委,是因为那时巡警道道台周肇祥,本是一个因案罣误,开去道职的胡涂蛋。

不知以何姻缘,竟得了前任四川总督赵尔巽的宠爱,把他调到四川,奏保开复。及至前任巡警道贺纶揆升任去后,便补了这个缺。大概他太得意了一点罢,一般绅士对他都不甚满意,但又把他没计奈何。

恰逢这年二月那天,是清朝一个什么皇帝的忌辰,他忘记了,竟在花会下的聚丰园大请其客,着一个报馆晓得了,遂借这机会,痛痛快快批评他一顿。以一个虮虱般的报纸,而攻击到巡警道,这在周肇祥看来,真无异于谋反叛逆了;幸而是预备立宪时代,又是废止刑询的运动时代,才开恩舍了抓人,仅仅把报馆封了。偏偏这个办报的人,又是一个不怕事的,所谓劣绅,便在聚丰园将他亲笔点菜的单子,查了出来,印成一张传单。到处一分送,证明所报不虚。

谘议局一些议员,借此就大肆指摘官场的腐败专制,行文总督,要他澈查奏参,治以大不敬之罪。赵尔巽当然置诸不理,周肇祥不但不理,并逢人便骂谘议局议员“一般狗王八蛋的东西,仗谁给他们撑腰子,敢这们侮慢我?好罢!总有一天,他们的脑袋子要着我砍掉的!”

不幸赵尔巽调授东三省总督,升授四川边务大臣赵尔丰为四川总督,在赵尔丰莅任以前,着四川藩司新任四川边务大臣王人文暂行护理。于是谘议局趁这档口,又旧事重提。

王人文久已不满周肇祥的恃宠专横,便老老实实行文署理藩司尹良澈查。于是周肇祥也胆怯了,赶快请与四川绅士们向有来往的署理提法使司——即以前的陈臬——周孝怀出来,向谘议局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伦、萧湘等说好话,甘愿请客赔礼,只求不要打破他的饭碗,除脱他的前程。可是蒲、张等不答应,非叫他滚蛋不可。到这时,形势更不妙了,他只好自请开缺,借着调查警政,一趟子仍跑往东三省去投靠他的爱主赵尔巽去了。

周肇祥一失败,办报的方晓得自己原来有这么大的力量,自然对于向不满意的专横麻木的官场,不客气的加以指摘,披露他们可笑的新闻,口口声声提说着这就是立宪时代的言论自由。而看报的,也才渐渐由惊奇报纸的势力,而感生了兴趣,觉得一天费几分钟的时候来浏览一下报纸,倒也轻松,并且同人谈说起来,也有些资料,不致尽是那些话。

不过每天要花费二十文小钱去买一份来看,还没有这种习惯。一般留心世事的先生们,便于吃了早饭之后,走到几家设有报纸的大茶铺,如商业场的宜春、同兴两个茶楼,与其前场门正对的第一楼茶楼等处,也只花小钱二十文,既有茶吃,又有报看,并且得朋友聚会之乐,有开怀畅谈之机,这是大茶铺的情形。

至于较小较平凡的茶铺,成都城内就很多了,凡是职业上的会合,贸易上的来往,大抵某个茶铺,某个时间,都有一定。除此之外,一般有空闲的人,都喜欢坐茶铺,其原因就在讲新闻听新闻。是时,你们只须一到茶铺里去,无论其为大者小者,你们一定听得见人家对于铁路事件,都在议论了,广播了。

这时,谘议局大开,各县选送来局的议员们,有一多半是官场所目为不安本分的读书人,是素爱预闻地方公事,使父母官闻之头痛的绅衿们;有一小半是关怀国事,主张缩短预备立宪年限的维新派;也有很小一部份,受过《民报》《国粹学报》的洗礼,又看过《黄书噩梦》等禁书,颇具民族思想,主张排满,而尚不知民主共和为何物的志士。

这三种人,第一是读过书,有过科名,为一方的知名之士,确能左右众人的;第二是岁数都在三四十之间,朝气未泯,具有大欲的。谘议局是假立宪所特许的言论机关,与平日只可仰其鼻息的官僚是对抗的,可以放言高论而得社会信托,不受暴力摧残的,有了这个凭藉,所以四川的绅气,便一反以往专门迎合官场,以营私利的行为,而突破了向日号称驯良的藩篱,而大伸特伸起来。

除谘议局外,而为四川民众思想之中枢的,也是上列所说的三项人。不过凭藉的,并非言论机关,而是当时与官场对抗,与社会绝缘,自以为清高而超越一切的学界。——当时的学堂,虽受提学使司的管辖,但监督与教习却不是职官,而由地方公推,官府聘请,犹之以前的书院办法。而监督与教习,也确乎有点以前山长的风度,能够自重,而与官场以敌体来往。就在小学堂,也如此。所以当时社会,对于学堂中的先生们,也还具有对于山长的尊师重道的隆重态度。——诚然办学的人们中,未尝没有楚子材他们的监督土端公那种趋炎附势,寡廉鲜耻,不知办学为何事的浑蛋,到底大多数都是极不满意现状,“蒿目时艰,奋发有为,”而又受了张之洞的影响,主张缓进,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主张效法日本,不必效法法兰西的有知识的中年人。

这三种人既暂时结为了一体,而隐然与官场相抗,在言论与思想上,它的力量便甚大了,在省会地方,竟自可以左右人众。不过他们自己还不甚明白,而官场中之有见解,有头脑的,却很明白了,并预感到时代潮流之不可抵抗,也想到自己前途的安危,也观察出清政之日趋末途,便想联合上列的三种人,从这乱流中间,调停出一条中和的道路:政治可以改良,俊杰可以登进,社会可以得其平,而绝不蹈入代谢之际的危险。

总而言之,这般改革派是取的温和步骤,造反革命等要流血的激烈手段,不但不敢,就是偶一想反,也大不以为然的。不过这种人都没有实现其主张的力量。

那时,也有走极端的很激烈的革命党,他们说:“中国事情,要是还在满洲人的手上,那是绝对没有真正弄好的可能。你们看,清廷的施设,那一件不是假的,不是欺骗汉人,而只求有益于他们亲贵的?

奕劻、那桐只知弄钱的老贼,至今踞住中枢,不说了,并且还借维新为名,把以前满汉平分的政府,一律改用了一般载字辈溥字辈一事不知的青年浑蛋,十一部中,仅仅三部是汉大臣。而所行所为,又只知道弄钱,唱京调,亲热外国人。至于一般疆吏,更不必说了,有几个不是虐民以逞的酷吏?

不是贪保禄位,阻碍新政的浑虫?宪法哩,是钦定的,并且还要预备七年;自治哩,是官办的,并且还要开所讲习。却不知瓜分之祸,已迫眉睫,列强环伺,谁不是视眈眈而欲逐逐?我们要救亡图存,只有一途:就是革命!革清廷的命!只要把清廷推翻,我们就立刻得救了!富强了!”

不过革命党总还占不着势力。因为社会秩序未乱,生活方式未变,大家本是有路可走的,谁甘愿把自己所有的毫不顾惜,打个稀烂,另造一个新的呢?不过对于革命党人表同情的,比以前渐渐多了;便是民族观念,也渐渐普遍,无论如何,满洲亲贵是不该久踞要津,而残虐汉人,只知寻乐卖国的。

因此,铁路回收国有之议一兴,纵就没有查帐之说,而一般知识份子,便已朦胧的被怂动了:“一定的国有其名,而出卖其实……日暮途穷的满洲亲贵同汉奸们,那能做出啥子好事,就是好事,也给他们弄坏了!”

所以,一经湖南谘议局电询,便勃然而兴,联合起来:议员,学绅,在籍的京官,铁路公司的关系人,都仗着绅气正旺,姑且起来争一争。却好,又值赵尔丰尚未由打箭炉动身,正是王人文护理时节,王人文虽是贵州省籍,然而生于四川,是四川米粮喂大的,也可以说是四川人,平时既与四川绅士接近,而性情又根本忠厚平易,思想也比较维新。

于是经人一吹,便凭着有出奏之权,认为清廷这种办法,来得太专,既蔑视有关系的封疆大臣,又蔑视预备立宪时代的人民,便一面反对盛宣怀的政策,一面驳复盛宣怀、端方所拟的办法,一面就放任绅士去干,并代为出奏。绅士们的气势就百倍了,都相信只要官绅能够合作,大家绝无危险,而清廷定有所顾忌,纵不根本取消国有,多少总可以让点步。在董事想来:至少可以不说查帐的话了。

思想的中枢既已如此动作起来,一般的视听,当然要不安了,何况更有报纸的鼓吹。所以不到一个半月,第一,成都各茶铺中,便已把铁路事件,做成了重要谈资;第二,各县路款股东纷纷进省之后,把成都的情形与报纸,各各写寄回县中,而各县的士绅又大抵视成都士绅为转移,于是也动作起来。据老年人说,就是从前闹李短褡褡、蓝大顺时,也无如此普遍的骚动,闹红灯教与余蛮子时,更无论已,那时世道只管不好,人心却是安定的。因此,有经验的老年人便断定了四川一定要大乱,但是如何的乱法,乱到怎么样子,却说不出,想来总是杀人如麻而已。

第6节

这一天,照太阴历算来,是辛亥年——即清宣统三年,中华民国建元前五个月。——五月二十二日。

这一天,在四川人经过的历史上,算是顶可注意的一天。尤其是在自经张敬轩讳献忠的残破之后,清康熙初年重修,清乾隆四十八年福康安奏请发帑银六十万两澈底重修以来,从东门至西门直径足长九里三分,从南门至北门直径足长七里七分的成都,更是空前未有的一桩掀天动地的大事。

这一天,是成都各法团的精英在三倒柺街铁路总公司内联合成立保路同志会的极可纪念的日子。

这一天,是四川人在满清统治下二百余年以来,第一次的民众,——不是,第一次有知识的绅士们反抗政府的大集合。

这一天,黄澜生家里的早饭也较往日迟一点。但是请你们放心,这与保路同志会无干,因为来了个奇怪朋友的原故。

此人来得很早,看门的老头子是认得他的,虽然看见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洗白了的蓝洋布长衫,下面一双快要没有底的青缎鞋,额上的短发大约有七八分长了,也没有剃,显得连脸似乎都未曾洗过的,却也相当有礼貌,而又亲热的将他先引到敞厅中坐下,才说:“老爷还没起来哩吴老爷,请你宽坐一下,我即刻叫菊花禀上去。吴老爷。我想你是前年走的罢?……吴老爷,你更发福了!”

吴老爷很是谦逊,一直是站着没有坐,一直是和颜悦色的。不过说话的声音大一点,把睡在厢房里的楚子材搅醒了,——因为是星期日——走出房来,看见一个满脸黄汗,身体很结实,年约二十八九岁的汉子。

吴老爷先就自己介绍道:“兄弟贱姓吴,草字凤梧,……凤凰的凤,梧桐的梧,……和黄澜翁是十年交好,以前在川边赵大人那里带兵,昨天才回来,特来拜访他的。老哥尊姓楚,尊章是那两个字……雅致得很……现在呢?……那就好极了;现在看来,还是老哥们能够读文学堂的高雅些。如今世道只管说文武平等了,不像以前文官开个嘴,武官跑断腿,其实,文的还是要高一头。就拿川边来说罢,当个管带,统领四哨人,一见了师爷,就比矮了,还不要说大人身边的文官。说起来,兄弟还是学堂出身的哩,不过是速成学堂,武的,那就不能与老哥的文学堂比并了……”

楚子材和学堂以外的人碰头,除了几个同乡的,本不很多,而能像吴老爷这样谦恭和蔼,你哥子,我兄弟的称呼着的,那更少了,登时心上就发生了一种新奇之感,拿新名词说出来,大概就是什么“同情”罢?既然感觉得吴凤梧这个人真一点不讨厌,够得上做个朋友了,遂等不得漱口,赶快把强盗牌纸烟拿出,连同洋火送了过去。

黄澜生的儿子振邦,同着他妹子婉姑,不知为什么,一路笑着闹着搌到敞厅。一下看见吴凤梧,都站住了。振邦很规矩的给吴凤梧请了个安。

吴凤梧赶快站起来还了个安,笑说:“不敢当呀!少爷小姐都好吗?你们都长了一头了,还认得我老吴!可怜老吴运气不好,此番又是空手走回来,没跟你们带一点玩意儿,真对不住……”

又把纸烟加劲嘘了三四口,把其余的半支放在茶几上,并张着两腿,蹲了下去,把婉姑揽过去,握着她两臂问道:“婉小姐长得更好了!你妈妈好吗?现在在读书了罢?……如今的小姐们,都是要读书的了。”

黄振邦到底是儿子,年龄大点,比较胆大活泼些,在旁边又笑又跳的道:“妈妈在教她读《唐诗》哩,读了两年,连头一本还没有读完,爹爹说,不要她读了,明年叫她检狗屎去……”

婉姑在吴凤梧手上连连扭着道:“他乱说的……你乱说,我前天就把头本读完了的哩……爹爹说的是你,儿娃子才去检狗屎。妈妈说,明天起,就教我写字,邦娃子爱逃学,二天拿去当警察兵!”

“哼!当警察兵!我当警察兵,就拿你去当监视户!”楚子材吴凤梧都一齐笑着叱他道:“老邦不许胡说!这是说不得的,你爹爹妈妈听见,要打你哩。”

黄澜生恰好走来,问道:“邦娃子又在这里胡说些啥子?”

吴凤梧忙站起来,彼此一揖到地,一面道:“小娃娃的嘴本是没高低的,倒也没有说啥子。”

婉姑却已扑去,抱着他爹爹的膝头道:“哥哥说,拿我去当……”

黄振邦笑嘻嘻的回头就朝里面跑了。

楚子材便挽住婉姑的手道:“来!我还有一张洋画哩!”一直把她挽进了书房。

罗升正好把泡好的茶送出来,黄澜生便道:“去跟老张说,早饭添两样菜,就摆在这里来好了……凤梧,来得这们早,一定还没吃早饭。我简直不晓得你回来了,是几时到省的?”

吴凤梧嘘着那半支纸烟道:“不要费事,你我老朋友,家常便菜就好。我是昨天才到,真说不得,运气坏透了……这回丢了差事不说,几乎连命都丢了……真可以说是逃出昭关的。仗恃老朋友的交情,才敢空手来见你。以后还有话同你商量,这武行道真干不得……”

黄澜生捧着水烟袋,很留心的把吴凤梧看着道:“大概你的行李都损失了?”

“何消说哩!撤差的消息一到,我晓得屠户的脾气,说不定有厉害的把戏跟着就要来的,——他是有这个脾气的。——我赶不及收拾行李,在一个同事伍管带那里,借了三元钱,连夜连晚就跑了出来。不瞒你老朋友说,一过雅州,钱已使干净了,从百丈驿到邛州的一站,连半碗饭都没吃。幸得在邛州遇见了一个同学,告靠了一元钱,才奔回来的。”

“到底为了啥子事,弄到这样凶法?”

“事情本不要紧,粮子上看来,当得狗屁不疼。因是我部下一个兵,赌得输慌了,在外面乱想方子,向一个姓王的茶商估借了几两银子。据那犯兵说,还是凭中写了纸,许了期的。但那王茶商却不是他妈个好东西,竟偷偷的递了个密呈,不但把犯兵告了,竟说我知情故纵……老朋友,这才活天冤枉哩!那犯兵干这事时,我连一点风声都不晓得……

老朋友,你不清楚边上的情形,若遇见蛮家,你不用顾忌,奸淫占霸,样样都干得;就是不高兴,随意杀块把人,顶多不过打几十军棍,插一回耳箭。汉商你却动不得,那怕就敲诈一碗糌粑,也算犯了杀头大罪!平时,我于这上头就很在意,屡屡告诫哨官们:小心啦!小心啦!把弟兄伙好生招呼着!就对蛮家,也不要太武辣了。眼见大帅调署总督部堂,我们跟着大帅效了几年的力,吃了不少的辛苦,趁这时候,挣个好声名,看我们还落得一点好处不?我倒这样在想,不料事情偏偏出在我的部下,日他蛮娘那犯兵才是在关外搞久了,把脾气搞惯了,补到我部下又不久!

老朋友,你看这不是运气吗?……这是十八的事,吃午饭时,一支令箭把我扎了去,风声很不好。幸而是傅师爷问的案,同王茶商对质之下,又把犯兵细审了一番,才问明白我没有罪,只把犯兵立刻正了法,说我驭下不严,有损军誉,当夜就把我差事撤去,扎子也追了,凭照也追了,叫我静候处分。若果只是傅师爷在办理,我倒不怕,拼着记过罢了。屠户于这件事情,他是晓得的,他那脾气,……我的妈!倒是逃跑了,另自改个行,这个吃饭家伙,或者还牢实一点!黄澜生静静的等他说完,一直抽到第九袋水烟上,才道:“也好!你在川边辛苦了两年,既着了这冤枉,把差事搞掉,说不定还是你的运气,现在,就借此休息一下不好吗?”

吴凤梧蹙眉愁眼得几乎要哭了道:“黄哥,黄老爷!你是便家,收租吃饭的,作官不作官倒不在乎,我们当穷光蛋的,可不能这样说!挣一天,吃一天。你我十年的老朋友,难道还不晓得我的情形,咋个同我打起官话来了!”说到末一句,大有泪随声下的光景。

罗升拿着碗筷出来,调放桌子。

黄澜生笑道:“凤梧,你把我的话听差了。我的意思,只是打算说事情是急不来的,你也才回来,稍缓一下,多找几个朋友商量,总有办法的。你的事情,我岂有不晓得?又这样的回来,自然很窘。这样罢,我先借二十元钱跟你,总可以敷演月把天气了罢?……”

“二十元钱!”这好比救生船了,而且是头号救生船!目前已是热天,不必添补衣服,省俭点用,岂只月把天气,就两个月也够了。

虽然罗升还在那里,楚子材同婉姑也出来了,吴凤梧却感激得忘了形,跳起来,冲着黄澜生便一揖到地,又顺便请了一个安,站起来又把右手举到耳朵边,行了个军礼,一面眉花眼笑的说道:“老朋友当中,只有你最是行侠仗义的,所以今早先来找你,也就晓得……是,是,是!感激的空话,我就不说了,且等将来有了出息,定然加一万倍的报答!”

黄澜生也觉得高了兴,便叫罗升去给太太说,烫一壶绍酒出来,一面解释道:“姑且作为洗尘,改日约几个朋友再认真接风好了!”

第7节

楚子材与吴凤梧说得很是投机。他本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中学生,平日在年长者,以及在略有地位者的跟前,全无说话资格的,而今日竟有一个年纪比他大,又做过官的人,——只管是武官,但在乡下人眼中看来,到底与平民不同呀!——居然不拿一点身份,同他攀谈;并且还很谦和,于他每一句话,都表示着十分的同情,十分的注意,无形之中,已把他抬得高高的了。虽然还是一个正在读书的中学生,所学的未必便有真知灼见,而对于世事未必便弄得清楚,但是据姓吴的说起来,似乎十分之十都是对的。这种情形,就是平日和自己极说得来的黄表叔,也未尝有此,然则黄表叔不过是关心的亲戚,姓吴的方算是一见如故的知己了。

因此之故,在吃了早饭后,黄澜生各自坐轿上局去了,叫楚子材代为奉陪时,他遂向吴凤梧提说,要约他到商业场宜春去喝茶。

有了白花花重沉沉二十枚龙洋放在肚兜里,两个月衣食无愁,既然与成都别了两年,又何必不去逛逛呢?况楚君情致殷殷,就不是老黄的亲戚,自己正在困厄时候,安能随随便便的拂人的盛意?并且酒醉饭饱之后,得此消遣消遣,也是好的。于是就欣然应诺。

宜春老是那样的热闹!雪白干净的洗脸帕,精白铜抽福建烟丝的水烟袋,一个铜元一碟的五香瓜子,老是来得那样的殷勤!蛮山瘴水的川边,安能有此?

楚子材要让他到中间特别座去,他不肯,说:“那太贵了!两个人打伙吃一壶,也要一角钱。并且不能不吃点洋点心,我们才吃了饭的。官场里的人在那里吃茶的也多,碰见了不好。”两个人遂走入右手边的普通座中,角落里正有一张空桌子。

高大而伶俐的堂倌不等招呼,早已高举铜壶添上了两碗茶。吴凤梧拿着一枚龙洋,要抢着给茶钱时,楚子材已摸了四枚铜元,放在堂倌手里。堂倌便高喊一声:“茶钱跟了,道谢啦!”这就表明不必再给,让你们慷慨的人争到打架,也与他无干的了。

吃茶的人都在谈话,都在高声武气的谈话。假如把一个轻言细语的,沉着的,受过中等教育的欧洲人,骤然安置到这种地方来一参听,他一定相信这里是演说练习场,而在这里的人都是在练习演说的。这是四川人,尤其是成都人的天性,叫嚣而光昌,只要两人对语,似乎彼此都在以聋子相待,大约除了谈自己的阴私外,绝不会故意把调子放低的。况乎在茶酒馆中说话,更是该公开,该提高嗓子,如其不然,是不能压倒旁桌语潮,而使你对语的人听得见的。又何况乎现在语潮所荡漾的,正是应该慷慨激昂的题材:四川铁路事件。

幸而宜春茶楼的黑漆桌凳——用黑漆的,式样翻新,高矮合度,大小适中的方桌,配上也是黑漆的,式样翻新的牙牌凳,这是宜春茶楼的创作。——安得很稀,不像别的茶铺拥挤到吃茶的人几乎是背抵着背,所以四面涌起的语潮,尚能清清楚楚的传到吴凤梧的耳中。

吴凤梧不胜惊诧起来。什么是铁路收归国有?国有二字,怎么解呢?盛宣怀端方是两个什么人?为何人人都在提说他们的名字,说他们在卖路?尤其怪的是昨天下午要走拢时,在南门城门洞外一家小茶铺里歇脚,便已听见好些人都在说这件事,自己为什么简直不能留心去听?为什么也不问问人?此刻又为什么居然留心起来?自己想了想,真想不出道理。

楚子材正在问他:“川边怕也听见这事了吧?”

吴凤梧忙把心神一收道:“啥子事?”

“就是四川铁路收归国有的事!”

“我正要请教你哩!说老实话,川边真是闭塞得很,同外间硬像隔了一重天的一样,只有边务署常常有电报同外间来往。这件事,边务署里一定有电报,但也只是边务大臣同几个师爷晓得,我们粮子上和百姓们是不晓得的。除非这新闻已经闹臭,传到了雅州,再由商号上慢慢传进去,三几个月,我们才能晓得。就是在路上,也还没有听见人说,一直到昨天下午在南门外才算听见了。所以许多话我还听不很懂,你们听了这们久,一定是很清楚的了。”楚子材笑着把头一摇道:“这事叫我说起来,倒不大容易。我在学堂里的时候多,又不大看报,自从这事发生,我又不大留心,黄表叔或者晓得详细些,你二天问他罢。”他的强盗牌纸烟又摸了出来,一人咂燃一支。

吴凤梧道:“你又谦逊起来了!你们是守在制台脚下的,再说弄不清楚,总比我们耳目清明得多!你只管说,说得不很清楚,也不要紧。我先问你,啥子叫收归国有?”

楚子材嘘着纸烟想了一想道:“大概是这样的。朝廷里曾经向外国银行借了一笔大钱,现在没有还的,就打了一个主意,要把我们的四川到湖北的铁路——以前原是答应我们商办的——收回去,说是这条路要归国家所有,大家说打这主意的,是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同铁路督办端方两个人。在名义上,只管说是把铁路收回去由国家修,其实就是抵跟外国银行去了。我们又是出过多少修铁路的钱,已经动工在修了,大家自然要反对,不答应朝廷收回去。黄表叔说王护院也是和我们一鼻孔出气的,我们说的话,递的呈文,都由他打电奏了上去。我们这里,算是官民一致,朝廷再横,总不好过于违反民气的。”

吴凤梧道:“借了外国银行的钱,拿我们的铁路去抵,自然该反对,就是我也不答应的。不过我还不甚懂得,啥子东西叫铁路?几年来常听见人人在说:修铁路,走火车,四川也要修铁路了。我可是至今不明白,铁路是啥样子?难道把路修成铁的?”

说到这上面,楚子材到底要高明些,不但在物理学上讲过蒸汽行船行车的道理,还从朋友买的杂志上,看见过铁路火车的照片,还看见过机器局在花会上陈列过的铁路火车的小模型。既经问着,便老实不客气的尽其所知,尽其所不知,向吴凤梧长长讲解了一番。这在吴凤梧,真算是闻所未闻了,虽然还有些地方,未经楚子材说得十分明白,但是不好太贻乡愚之讥,只好装做很懂得的样子,顺便又把楚子材恭维了一番,说他见多识广。

楚子材更其兴致勃勃起来。忽然听见别桌上有人在说,今天罗梓青罗先生,张表方张先生,颜雍耆颜先生,邓孝可邓先生,王又新王先生,一般绅士和铁路股东们在铁路总公司,成立保路同志会,“好热闹呀!内内外外全挤满了的人!”于是遂想着铁路总公司离此并不远,王文炳今天一定在那里的,何不去找他谈谈,他于这中间的详细情形,一定比黄表叔还弄得清楚些,并且去看看保路同志会成立的情形。

他遂向吴凤梧提议往铁路总公司去,吴凤梧自然又是奉陪了。

铁路总公司原是杨侯爷的府第,光绪年间捐给铁路总公司的。因为是侯府,所以大门的派头就很不同,迎门一道砖照壁,一丈三四尺高,三丈来宽,二尺来厚,虽不如三大宪衙门的照壁雄壮,却也很够份的。照壁之内,一片砖砌的广场,过去,才是高高大大明一柱的黑漆大门,两畔是水磨的八字砖墙。今天果然热闹,满街都是人,广场上的人更拥挤得像在戏场里一般。

吴凤梧虽不高大,因是在军营中生活了几年,身体很结实,两膀很有气力,便挤进人堆,从间隙中生生辟了一条路。楚子材紧跟在他背后,慢慢挤到大门门口,猛的听见里面传出一片哭声,——号啕大哭的哭声,——是男子的洪大的哭声,——是许多人全在哭的哭声。还夹着一片叫嚣谩骂的声气。

吴凤梧把楚子材看着道:“出了啥子乱子了吗?”两个人便站住了。

哭声渐渐低了,叫骂声也平了下去了。

楚子材道:“管他啥子事,既来了,总该进去看看!”

大门内正有一个人站在板凳上,大声的在向众人说:“各位请到里面去……今天成立保路同志会……愿意加入的,请进去写名字……罗先生正在演说……你们听,大家都感动得正在哭哩……要听演说的,请进去嘛……别都挤在外面……外面听不见的……”

然而挤在门口的人,仍是痴呆呆的,也不后退,也不前进。

楚子材吴凤梧才分开人众,一直挤到二门,在这里站立的人就松动得多了。

再进去,便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上面搭着篾篷,下面安了许多条凳,檐阶前搭了一张高台,台上一张方桌,摆着铜铃茶碗之属。

此刻,台上正站着一个满脸哭丧着的大胖子,在大声的叫喊:“……可怜四川人的血汗钱这样被人抢去……我们只有誓死反对……反对到底……我们的责任……第一在保全国土……第二在保全四川……第三在保全……我……们……的……人格!”

坐在院子篾篷下的好几百人,连同四面檐阶上站立着的人众,——都是刚才号啕过来的。——都一齐拍着巴掌叫道:“赞成!”

吴凤梧不由的于照样拍着喊着之后,便掉头问楚子材:“这就是罗梓青罗先生吗?”

楚子材点了点头道:“是他,我们到谘议局去旁听时,看见过他,他是副议长。”

罗梓青用衣袖把眼睛一揩,又喊了起来:“我们不是反对朝廷……朝廷也被一般奸臣蒙蔽着的……我们只反对勾结英、法、德、美、日本,只知弄钱,不惜出卖广东……湖南……湖北……四川……四省铁路的邮传部大臣……盛宣……怀!”

又是震耳的拍掌,又是震耳的“赞成。”

“所以我们才不得已要发起这个保路同志会。我们的宗旨,……我们四川人是一心一德的要保全我们的铁路……要反对一般奸臣,尤其是盛宣怀……等到朝廷俯允了,取消了收归国有的成命,……我们的会也就自行取消……否则……我们就反对到底……誓死不当亡国奴!”会场里的情绪又涌动了。

罗梓青正要下去时,忽然一个人跳上台子说道:“愿意加入同志会的,请到那里书名!已经写了的,就不必再写了!”说时,指着台侧一张大方桌。

于是遂有百多人拥了过去。

楚子材也兴奋起来,便也跟着人众,走到方桌跟前。吴凤梧抢了一支笔,在一本白纸簿上刚写完了,楚子材接过笔,忽见那行墨迹未干的,并不是吴凤梧——凤凰的凤,梧桐的梧。——三个字,而是孙凤。

楚子材举眼把吴凤梧一看,吴凤梧向他把眼睛一挤,凑着他耳朵,轻轻说道:“胡乱写一个,以后再告诉你。”演说台上,另是一位先生在那里煽动。

第8节

成都有两个城,据说是有来历的。《名胜记》有言曰:

初,张仪张若筑成都,屡坏不能立,忽有大龟出于江,周行旋走,巫言依龟行处筑之,城乃得立,所掘处成大池,龟伏其中,故曰龟城。周回十二里,高七丈。秦张仪又于大城之西墉,别筑子城,《蜀都赋》所谓亚以少城,接乎其西也。王右军法帖曰:往在成都,见诸葛禺,曾问蜀事;云:成都城屋楼观,皆是秦时司马错所修;令人远想慨然,具示,为广异闻。李石诗序曰:张仪司马错所筑大城,自秦惠王乙巳岁,至宋绍兴壬午,一千四百八十七年,虽颓圮,所存如断壁峭立,亦奇观也。范成大诗注曰:少城,张仪所筑子城也,土甚坚,横木皆朽,有穿眼,土相著不解。然则,秦城至宋犹存矣。隋,蜀王秀附张仪旧城,增筑西南二隅,通广十里,亦曰少城。唐乾符六年,高骈于子城外增筑,周二十五里,曰罗城,亦曰太元城。后唐天成二年,孟知祥于罗城外增筑,周四十余里,曰羊马城。今城周二十二里,非其故矣。后蜀孟昶僭拟宫苑,城上尽种芙蓉,曰芙蓉城,又曰锦城。

可见大城少城,在前原是两个城,直到宋朝犹然。明朝改筑,便合而为一。当时城池甚大,据故书所载,张献忠初入成都时,城郭周长四十余里,光是水井,有三万多口。其后,他先生实施斩尽杀绝主义后,人是杀完了,城池是踏平了,只剩下蜀王宫——即是他先生的皇宫——三道宫门,同一段宫墙,三道横跨御河的石桥,以及一道长二十余丈高四丈余的王宫照壁。——至今名为红照壁,但照壁已在民国十四年,被四川当政的人抵押给成都商会,着商会将它拆卖了。——中间有十八年,不见人烟,而为虎狼所踞。直至清康熙初,才由官吏捐资,修筑土城,便把城垣缩小到周长二十二里,将以前的十八门,减少到四门。直至满洲八旗兵开来驻防,也在大城偏西画出一大片地方,缭以短垣,专驻满人,大家遂叫这地方为满城。现在大城满城又合而为一了,大概在民国五六年以后的成都人,虽然还知道少城这个名词,——民国建元以来,满城之名便废,复称少城。——可是已不复能指其形式,已不知道现在繁华的东城根街,即是以前满城的城垣。这里且说一说:

满城在成都之西,画大城一角。清康熙五十七年建筑,城垣周四里五分,计八百一十一丈七尺三寸,高一丈三尺;门五:北门通大城守经街,大东门通大城羊市街,小东门通大城西御街,南门通大城君平街,以及大城之两门。各门皆有敌楼三间。每一旗,官街一条,披甲兵丁小胡同三条;八旗官街共八条,兵丁胡同共三十三条。每一步甲,占地五十方丈,马甲,占地六十方丈。

到底地旷人稀,隙土甚多,树木甚众,房屋甚疏,街道甚阔。又因为驻防满人只准吃粮当兵,以防汉人,不许兼营他业。因此,在弓马之余,生活很是清闲自在,消遣之方,全在栽花饲鸟,植树钓鱼。以此,满城之内,不但到处古木参天,花树扶疏,抑且到处鸟声繁碎,积潦成池。也因为口粮有限,生活费用逐年增涨,人哩,又都养得懒懒的,没一点生产能力,所以十分之九的满人,都很穷,到处都显出土垣半圮,矮屋欹斜,没有余力培修。在大城人烟稠密处住久了的人,往往一进满城,就觉得到了另一世界,是那么的静寂!是那么的荒凉!偶尔遇见几个男子,不是拿着钓竿,就是掌着鸟笼,偶尔遇见几个妇女,都是搽脂抹粉的打扮着,并靸着半截鞋子,吧着长叶子烟竿,又都是那么的逍遥自在!但这绝不是乡野之趣,而是有诗的趣,有画的意。

不过在前满汉之界甚严,你们但从各城门上俱建有敌楼的用意上,就可看得出了。满人是可以到大城来,而汉人却不能随便进去,不是不准,是满人的气焰难受;就是一个小孩,他也有权力可以无原无故的打你的耳光,唾你的口水,扯你的发辫,叫你做奴才,而估逼你尊称他们的男女为老爷,为太太。更不必说要调戏妇女,要估吃霸赊了。

直到庚子以后,满人一天一天更其不行,穷的越穷,不能振作的越不能振作,气焰也就大不如昔。跟着排满的声浪传来,他们虽然还有所恃,却也不能不略有所恐了。于是稍有资产的子弟,竟有不遵祖训,跑到大城各学堂来读书的了,穷妇女们也有偷偷溜到大城,给汉人当仆妇,当临时姨太太的了,汉人也有侵进去做叫卖生意的了。后来提倡满汉通婚,想把二百余年来两个民族的仇恨,借男女的性器来调和冲淡,自然是个转机,可是汉人又不肯起来;把女嫁给他,讨厌他那臭架子受不得,娶他们的女,又讨厌她但能吃好,但能懒做。

宣统年间,放来一个将军,——专门管理满人的,非满人不能作,官阶与总督同为一品。——叫做玉昆的。此人比起一般满人要算明白得多。知道驻防满人已经走入末途,再照老规矩办下去,若不改弦更张,则全部满人,就不被汉人排斥杀尽,自己也只有死路一条。

因此,一来就提倡招佃汉人到满城内去杂住和做生意,以增进满人的生资。后来又特意把那从小东门进去不远,关帝庙旁,一片广大的野树丛生,杂花满地的隙地,和一片大荷花池,开辟出来,改为公园;马马虎虎修造几所假洋楼,以及一些亭榭,招了几家餐馆茶铺,出卖门票,每人当十铜元二枚。

这是自有成都以来,破天荒的一个大公园,虽然屋宇修得太不好,毕竟树木还多,地方还大,又有池塘,又有金河,因此,公园一开,生意登时就兴隆起来。玉昆先生便一举两得,既有门票收入的利,又博了个颇颇开通的名。

从五月起,天气渐热,少城公园的游人也加多了。荷花池一带,更有佳趣,隔池便是丈多宽的流水的金河。金河边,与关帝庙的水榭相对,生生用砖石砌了一只洋船,居然有桅樯,有烟筒,楼头匾额,也居然题了“乘风破浪”四个大字,想来定是玉昆先生的得意之作。当时很引起了许多游人的讥笑,说满巴儿到底是俗物。却不知他还是临摹那拉氏颐和园的石船哩,俗物的责任,他真代负得冤枉!

这也是卖茶卖酒的地方。

下午五点过钟,蝉声噪得正厉害。淡淡的太阳,从阵雨后的湿云隙中漏出,照着池里碧绿的荷叶,静观楼周遭苍翠的柏树,从这“乘风破浪”的楼栏边望去,确不是大城里和田野间找得出的。只是相距不远处一排卖茶的水榭,临河撑出的参差篾篷,很为碍眼。这种总有缺憾的地方,倒是中国园林的特点,我们姑且置而不论,我们只须拿眼去看那楼栏边,那里不是有一张小桌子,不是有三个年轻人在那桌上小酌吗?你看,他们一面观赏斜阳里的景致,一面举着酒杯,一口一口的抿着,意态萧然,不是很像能与自然接近的三个幽人?

否否,不然!这三个人,并非什么幽人,而是我们已经认识过的楚子材,王文炳,罗鸡公,是也。

此日是他们学堂里试验完毕,正式放暑假的头一天。平日各人只管随便听课,用心也好,不用心也好,然而一到年暑假试验,大家都非临时抱抱佛脚不可。有志气的便不睡觉的温习课本,没志气的也不睡觉的抄写挟带,名字叫抄汞子。不过话也难说,罗鸡公是专门抄汞子的,能于一寸见方的纸上,抄十六个代数公式,两年以来,在同学中,已得了个矿务大臣的徽号;然而罗鸡公却抱负甚大,每每谈到天下国家大事,未尝不激昂慷慨,颇有经纶满腹,舍我其谁的样子,如此能说他没意气吗?

楚子材怎的平庸小胆,并未打算过自己将来有多大作为,偏是个温习课本的人,希望分数及格,又不敢挟带,自然惟有“三更灯火五更鸡,”把不懂的硬记下来。王文炳则既不温课文,又不抄挟带,他的本事顶大,就是专门写别人的;比如上午试验数学,他先举眼一看,知道姓胡的数学向有心得,一上讲堂,他就坐在姓胡的身边,——那时学堂试验是不编坐次的——待姓胡的草稿做好,便不客气的拿过来先抄写。以他平日的威望,同学们自不便不受他的驱使,即监堂的监学与稍差一点的教习们,似乎也未尝想到要得罪他。所以每逢试验,他一直是逍遥自在的,而一直也未考在总平均八十五分以下。不过到底辛苦了,试验完毕,总要检平日彼此说得拢的,邀约几个,到小酒馆里,结结实实的慰劳一番。

王文炳当下用筷子挟了一块卤鸡,一面吃着,一面问楚子材:“你今年还是要回去吗?”

“我很近,通共只有一天的路程,回去转来,都方便,你呢?”

“大概不回去了,明天就搬到会府南街同乡处去。罗鸡公新婚远别,一定不能留在省里的了。”罗鸡公笑了笑,又把大曲酒呷了一口,悠然望着天上的云花,似乎他的心早已越山渡水,飞回泸州去了。

王文炳笑道:“呃!我问你,讨了老婆,到底有啥子味儿?我想,不过睡觉时两个人挤在一堆,有点好处而已。其实是绊脚索,是消磨志气的东西,所以古人才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罗鸡公就是一个好例,从今年开学以来,一天到黑,迷迷胡胡,去年的那种豪气,一点都没有了。我劝你,罗鸡公,得看开点,婆娘是到处都有的。”

楚子材插嘴道:“我想鸡母一定生得好看,说不定还是一个美人哩,所以鸡公才念念不忘的。”王文炳呵呵大笑道:“此一说也,姑存之!”

罗鸡公仍微笑道:“你们都是些鄙人,女人一定要生得好看,才可爱吗?等你们到有了与女人接近的机会,才晓得女人自有她可爱的地方,自有她使人留恋的地方,好看不好看,那不过是表面上的事!”

王文炳道:“好好!我明白了!俗话说的,中看的不中吃,中吃的不中看,大概罗鸡母是中吃的了。这也像朱云石的李小姐一样,在我的眼睛里,真就看不出李小姐的好看地方在那里,然而我们这位名士却颠之倒之,闹得满城风雨。若不是如罗鸡公的一样见解,就是所谓的色重一点了。”

说时把他的折扇递给罗鸡公道:“这是上星期我请他挥写的。这首诗,就是他去秋草堂情诗十四首之一,正把李小姐迷恋得神魂不定的时候做的。”楚子材也偏过头去共看那诗:

短束征衣过草堂,马蹄零落乱秋香;

小栏画阁人何处?一树孤花对夕阳!

楚子材呷了一口酒道:“听说朱山出省了。那天演说时,激烈得很,硬把一根指头砍断了,可是真的?”

王文炳笑道:“你是从《同志会报告》上看见的吗?你不晓得,那是邓慕鲁撰稿时,故意跟他渲染的,其实,那里是这样一回事哩!那天是我亲眼看见的,他演说的时候,倒也激烈得很,大概说得高兴了,一拳打下去,刚好就打在面前的茶碗上,碗打破了,手也划破了,果然出了一些血。接着邓慕鲁就登台报告,借题发挥了一长篇,说朱志士不惜断指沥血来反对卖国贼,大家若果都有朱志士的气概,岂止盛宣怀不敢卖国,就是朝廷中一般少不更事的亲贵,也有所顾忌而不敢乱搞了。登时朱云石的志士之名大著,场内场外的人无一个不恭维他。第二天,就由会中派他往川东一带去讲演,并一路去鼓吹成立同志分会,同志支会,拿日子算来,该到重庆了。”

楚子材笑道:“如此看来,历史教习刘先生的话真不错!他说,历史根本就不可信,且不说后人与旁边人的记载,有入主出奴的偏见,就是自己记自己的事时,也没有逼真的。我们看朱云石这件事,刘先生的话真不错!”

罗鸡公道:“这回事体,想不到一般老酸倒跳得这们有劲。平常说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回却不同了。光看同志会成立那天,罗梓青那们一哭,把几百人都引动了,我向来不哭的,都不知不觉流下泪来。那时,只要他喊一声造反,我相信立刻就可暴动起来。”

楚子材道:“那天你也去了吗?我咋个没有看见你呢?”

“你在那一排凳上?我坐在顶前头的。”

“我挤进来时,你们都哭过了,只听见罗先生喊大家一致反对。跟着有人叫写名字,跟着就挤了出来。”

王文炳道:“罗梓青果然会哭,果然哭得动人,但是据我看来,会哭的先生还很多哩!比如王又新王先生,他自从二十九那天,同彭兰棻聂丕承几个人担任了讲演部的事情以来,无一次不是开口就哭,闭口也哭。以前,啥子人说过,宋太祖的天下是哭得来的,我看清朝的天下,恐怕会着我们四川几个老酸哭下台的。”

罗鸡公眼睛忽然几眨道:“老王,你是常在同志会跑的,我问你,那会里掌大权的是那个?”

“骨子里是蒲伯英,但他并不露水面,在表面上指挥一切的,自是罗梓青,他们倒很扣手,还有张表方,也是主动的一个人。文牍部长邓慕鲁,也有实权。像王又新等人,那是打旗旗的了,无足道也。你问他们做啥?”

罗鸡公端起酒杯道:“问一问,没啥子。再喝一杯好了!”

太阳更西下了,湿云散尽,满天碧澄澄的。一阵清风,带过一派荷叶的清香,吹在微醺的发烧的脸上,很是沁脾。酒已差不多了,楚子材拿出纸烟来,与王文炳各咂燃一支,刚回身向栏杆上一靠,忽听见河边上一个人在高声的招呼他。

他也打着回声道:“啊!吴管带……在柏树边静观楼上吗?……好,好!我就来!”

罗鸡公道:“你的朋友吗?”

“新近才认识的,是舍亲的老朋友,曾经在川边当过管带,才丢了差事出来。”

王文炳道:“那你就去罢,我们也快走了,只是你吃饱了没有?”

第9节

六月天气在成都应该火热了,但今年不同,就到了六月半间,犹然可以穿软底夹衫,即在正午,而洋伞之下还可以穿两件布衫,因为今年有闰六月,以节候算来,盛暑时当在闰六月下半月,与七月的上半月。

所以在六月十七这天,只管太阳很大的当空照着,而黄澜生居然能够毫不怕热的,在局里告了一天假,答应了吴凤梧的邀约,到城外草堂寺侧新建的公园中去游玩一天。——吴凤梧之作此约,一则还他洗尘接风的人情,二则楚子材要回新津去,带着给他饯行,三则有个新都的老亲戚来到成都,借此招待他一下。说是请在家里哩,没人会做菜,老婆是乡下人,就是炒腰花也不大行的;请在馆子里哩,又无趣味,又不免花费大点,所以才约到城外公园,大家散淡散淡,随便吃点东西就是了。

早饭之后,楚子材与黄振邦坐了一乘下乡小轿,他带着婉姑坐着自己的三丁拐轿,一同走出南门,——由他的公馆到草堂寺,本应对直出西门,可以少走七八里路,却因历来的习惯,满城里是不大容你巍轩轩的轿子闯来闯去,而大西门又是除了满人之外,向不准汉人的棺材出去,汉人的行李进来的。虽然近年已无此禁,却是轿夫们依然守着老规矩,宁可多走七八里,而不取这捷路。——过了窄小而全街几乎都是扎鸡毛帚,因而奇臭逼人的柳阴街,来到乡间的大道。

大道很是平坦,是沿着护城河,沿着城墙脚下,一直向西引去。上面是碧蓝的天,天上逐处有些白云,下面是油绿的田野,而道旁又点缀了些荒坟乱冢。不到三里,已到城墙的转角,护城河由岷江支流流到此地,也汇成了一个深碧色的深潭。

临着潭边,建有一所庙宇,占地仅仅几弓,却于神殿方丈之外,还有一座水榭,一间草亭,院子中间的楠树,亭亭如盖,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居然可以闲眺,可以下棋,这是几十年前一个学台黄云鹄所辟画的。庙宇名叫宝云庵,地名则叫百花潭。经过一道小小石桥,就是有名的双孝祠。这是一个姓马的富商,欲求身后之名,特为他一个害痨病而死的儿,和一个害瘵痢疾而死的女,托名孝儿孝女,而建造的。

祠中花木甚盛,荷舫幽篁里几处池塘高榭,小楼危阁,布置得颇颇可观。每逢正月开放,游人很众,就在平常时候,官绅们借以宴客的也不少。祠外横跨大道,还竖了一座石牌坊,刻着孝儿孝女的姓名,和赞美双孝的对联,据一般传说,单为坊顶上贴金的圣旨两个字,因为刻早了些,不及等到礼部的文到,曾被制台衙门的礼房敲磕了二千多两银子。

石坊之左,是放生池。初建筑时,都还看得,有堂有榭,绕池树木森森。现在既无人培修,又改为了警察派出所,于是能看得的,就只有一道砖门。

石坊之右,是有名的道士庙二仙庵。不过在大路上尚只能远远望见庵的围墙,以及墙内的黑压压的丛林,以及庙门外一片秋瓜色的楠木林,而中间还旷出一片几百亩大的菜地。这菜地,就是每年春二月时的花会的会场。与二仙庵一墙之隔,而在其西的,是有名的道士发源大庙青羊宫,青羊宫的房子虽没有二仙庵的多而衔接,但是占地却长得多,建筑也雄伟些。它的大门就临着大道,八字红墙,大门三楹,旁门二道,石狮一对,石鸾表一对,这气派就超过了许多庙宇,虽然着道路上的尘土,给它们穿上了一件灰色外套。与青羊宫庙门正对的,是一条小街,名曰青羊场北街,街尽头是一座很大很拱的七洞石桥,名曰迎仙桥。过桥向右边一条小路走去,即是往草堂寺去的大道。

来此,又是田畴,又是荒冢,桤木成林,或远或近,若干黄土筑墙,灰瓦盖顶的农家。

由青羊宫来,不过四里,即是草堂寺了。而在半路上,还有一个古迹,名字叫做笔砚冢。如今看来,虽然只是一个大土丘,平地堆起,很像一座大坟,但据故老相传,这中间乃有一段令人酸鼻的惨史。

当黄澜生楚子材已到公园,与吴凤梧同他那位新都亲戚姓廖的会了面,——他二人是从迎仙桥乘坐木轮东洋车来的,在公园门口卖票处等候着在。——带着振邦婉姑在假山——也不过是一堆尚未生草的黄土小丘。——后面,一个茶馆中,痛快洗脸喝热茶时,便谈及这个笔砚冢的故事,因为黄澜生熟读过《滟滪囊》《蜀难纪略》《欧阳氏遗书》《蜀碧》等书,所以对于张献忠的逸事,谈得很像亲眼看见的一样。

他说:“当张献忠改元登基之后,成都人同川西坝的人都已杀得差不多了,忽然想到当了皇帝,总得有一个开科取士的盛典才对,不然就太不合乎称孤道寡的排场了。因就诏下各府厅州县,限定各须解送士人若干来省应试。要考试时,他忽然想了个杀人妙计,在西门城门口勒着一根绳子,凡应试的士子,由东门进,由西门出,全要走绳下经过。高过于绳的杀,矮过于绳的杀,不高不矮,刚刚合式的,张献忠说:别人都长得不合式,偏你这样合式,杀!于是应试的人杀完了,把遗下的笔砚聚为一堆,就成了现今的笔砚冢了。”吴凤梧笑道:“像我的身材,大概是合式的了。”

黄振邦喝了一碗热茶,正在揩汗,便接嘴道:“杀!”还把右手举起,在吴凤梧的项脖上一砍。

黄澜生连忙喝道:“太没规矩了!看我捶你!”

吴凤梧笑道:“不要紧,他并不是张献忠。不过,老侄,你这举动,若果拿到我们兵营里去,你却要着打的!吃粮的人,顶忌讳的就是这一下。好在我现在已不吃这碗饭了,倒不要紧。”

黄澜生道:“邦娃子这样烦法,又不听话,我真想送你到武学堂去,受点折磨,或者懂得一点规矩。”

“澜哥这话虽是散谈子的,其实要学规矩,真只有在武学堂才行。首先,就教你服从,在黑板上写一个牛字,教官说这是马字,那你们要是说了牛字,或在脸上露出一点不了然的样子,好!你们就准备到禁闭室去吃盐水饭!一定要练到长官们的一句话,比方就是圣旨,要你死,你就得死,那才是顶有资格的军人。”

那姓廖的却打岔的问道:“吴老表,我问你,你带了几年兵,可曾杀过人来?”

“杀人分两种,一种是用枪打死,叫枪毙,这只在战阵上看见过,我也用手枪打过夷人。一种是用刀把脑壳砍下,凡是犯了军令,明正典刑的,就砍头。这个,我却没有干过,看是看得很多。砍头真不是件容易事!专门当宰把手的,都要学,都要练习。我还记得小戴挨刀时,遇着了个新毛子,一连八刀,才把脑壳砍下,看起来真惨!”吴凤梧把两眼一闭,似乎还看见那惨象:一个身材娇小,生得又好看,又柔媚的小跟班,五花大绑扎出辕门时,青宁绸军衣下面,还露出水红色的里衣。又白又嫩的小脸蛋儿,已惨变得更其白,白得同石灰一样。平日极呼灵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也呆得同死鱼眼珠一般,大睁着,没一点儿神光。柔绿似的头发,已刷了胶青,在脑顶上挽了个大髻,露出羊脂一样的白项脖。一刀砍下,白嫩可爱的地方便冒出了一道鲜红的血,刀锋砍在颈骨上,痛得小跟班连声啊呀的呼天唤娘。

黄澜生偏偏问道:“小戴?……摆来听听!”

吴凤梧拿白竹布手巾把眼睛揩了揩,似乎把幻景揩去了,又喝了两口茶,一面挥着广东来的芭蕉扇,一面说道:“啊!你还不晓得小戴?小戴就是赵屠户身边一个顶得宠的北京小跟班。据说是一个有名的相公。那娃儿长得真不错!在我眼睛里头,还没看过那样好看的男子娃娃哩!笑起来迷人得很!大家都晓得他就是屠户的夜壶之一,顶说得起话的。因为打稻城,……”

那姓廖的又插嘴道:“稻城?不就是乡城吗?”

黄澜生接着说道:“不是的,乡城因为仗火打得凶,成都都曾轰动过,所以很出名。稻城是另外一个地方。”吴凤梧点头道:“着!不错!澜哥留心世事的人,弄得真清楚……稻城并不大,也没有城,蛮家也少,只是几个喇嘛寺。可是打下来时,却费了不少的事,克实说起来,比打乡城还多死了些人。一则也因仗火打得太久,官兵都打疲了,提不起劲,蛮子却打滑了,会守会攻。打到后来,赵大人没办法了,有一天,忽然下令叫小戴以管带职衔带了几哨兵去进攻。当时,全营的人,那个不诧异?那个不说大人越胡涂了,打仗是何等大事,咋个这样的儿戏,把个子娃娃也提拔起来,带兵掌令,并且一来就是管带,这把我们正正经经的官兵,看成了啥子东西?

大家自然不敢明说,却也不约而同,全打算着袖手旁观。看那子娃娃有好大的本领!哈哈!你们万想不到,赵大人的办法真个太妙了,我们从前在武学堂里,除了操典教程外,何尝讲论到这些兵法。赵大人是读过书的人,心思自然细得多,想点办法,那里是我们武棒棒想得到的。小戴当时自然不懂得,说不定赵大人把他搂在怀里时,还跟他说过一些甜话哩。所以起身时,多得意的,以为大人当真爱他,当真要他立个大功,好归入正途去做官,同湖北的张统制一样。不想从稻城一败下来,——也不算败,只是弟兄伙不服气,不甘心受一个子娃娃的统率,还未走到喇嘛寺,一阵空枪,糟蹋一些子弹,便齐说喇嘛反攻过来了,厉害,厉害。

纷纷的一退,小戴何曾见过仗火,早骇得单人独马,奔了回来,报称打败了。——赵大人老实不客气,闻风不动的,只叫绑去砍了……”黄澜生把水烟蒂一吹,拿纸捻在空中画了几个圈道:“妙极,妙极!赵季帅若不这等心狠手辣一下,稻城如何打得下来。这计策用得甚好!”

楚子材道:“赵尔丰老实这样凶吗?”

黄澜生道:“难道你还不晓得他做永宁道时杀人的事吗?所以才有赵屠户之称。凤梧,我们私下说的话。我想,赵季帅将来来省之后,铁路事情恐怕要生大变化哩!首先,他是汉军旗人。其次,不像王护院这等好说话,任凭谘议局铁路公司一般人,咋样说,咋样好。还公然朝衣朝冠的站到大堂上来和小百姓说话,口口声声向大家说,官可不做,绝不辜负四川人的期望。就好的方面说,像王护院这样,自然是好官,又不拿架子,又爱护百姓。就不好的方面说,四川这伙绅士们也由于他太姑息,太纵容,才一天一天的越闹越凶。一般官场也附和着他,没一个敢当硬人,闹到目前,势非要朝廷将成命收回不可。然而朝廷未必肯这样做,我想,王护院到目前,一定感觉到一发而不可收的困难,赵季帅来后,必不会再学他的?”

那姓廖的道:“黄澜翁的话真对!我们股东中也有半数的人,明白这场事全靠的是王大人。当初若没有他作主,单靠我们绅士,那里会闹到这种声势。听说湖南闹了一下,就因为巡抚大人不准许,连电报都没打出就完了事,不过我们已搞到这步田地,赵屠户就来了,也压制不下,也只有照着我们的话去办。上前天,同志会已把往各县去演说的人员都派出了,王大人起初还不肯,经罗、邓、张、王几位先生力争之后,王大人才说,我也快走了,管不了这许多,只要你们规规矩矩,不搞出乱子来,使我对得住朝廷,就是赵大人来,也不会把你们咋样的。王大人都这样说法,所以据我看来,只要我们齐心,赵屠户敢把我们咋个?”

两个小孩子不耐烦听这些没甚趣味的大议论,便闹着要去游玩。

大家既来此处,烟茶吃够了,也觉得要看一看这个园子,遂都起身绕着池塘走去。池塘很大,恰当园的中心。本来是田,却从田中生生挖掘了一个大坑,掘起的土,就堆成了一个毫无可取的小丘,锡与一个嘉名曰假山。如此一来,所谓公园,就只布署了这么一个储积污水的池塘。从池的这面,一眼就把那面的围墙房舍看了个无余,新栽的竹木,都未成林,所以丝毫不能掩荫。池心修了一座形势并不甚佳,彩漆十分刺眼的亭子,有一道七曲石板桥通过去,假如新种的菱藕都能成盖朵花,倒也有几分西湖三潭映月的气味,可惜池中只有绿萍,只有孑孓,只有听得见声音,一时寻觅不出的青蛙。不过孩子们到底是爱水的,振邦兄妹早一跳一跳的向池心亭奔去了。

吴凤梧与楚子材走在顶后头,仍然谈着赵尔丰在:“我看保路同志会也太闹得无法无天了,遍街演说,把朝里大官们骂得半文不值,连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学生也会又说又哭的起来。闹得人心惶惶,士农工商都不能归业,像这样子,那个敢保没有革命党维新党不在中间怂动,一下作起乱来,这只有连累好人的……就不说这个,我们光看赵屠户赵大人在川边的威风,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那个敢驳回他半个字?听说他那位四少爷也是很霸道的,搞干点啥子事,同他老子一样,有斩有断的。比如傅华封老爷就算红透了,差不多就是军师,要同他商量啥子,也得低声下气的,敢同他争长论短吗?现在升了制台,官更大了,权更重了,要他卑躬屈节来将就你四川绅士们,像王大人一样,只要你蒲先生罗先生张先生,还有啥子商界的学界的先生们,走来就会,说了就依,叫打电就打电,叫出奏就出奏,噫!赵大人恐怕就不会这样罢?且不说他是一品大员,不能这样太失身份,何况他脾气素来是那们刚法?……那时,若果大家还要拿对王大人的办法去对他,我看,一定要弄出大事来的。”

楚子材忽然害怕起来道:“哦!我懂得那天你在铁路公司写假名字的意思了,这才糟糕哩!那时你没告诉我,我也不曾想到后来的厉害,竟写的是真名真姓。”

“写你的学名楚用吗?”

“不是,是我的号。”

“这还不要紧,自然喽,写个假姓名是顶好的了。像我在川边干过事的,又在赵大人手上把差事弄脱了,他是那样的人,难免不记得我,若是一下出了事,把名簿抄去一查,啊!有你吴丹书在中间吗?好!抓来砍了!那又要逼得我出去跑滩,才不犯着哩。你不要紧,光是一个姓名,晓得你是啥子人?在各学堂去查,多困难,何况又写的是号?”楚子材心里总觉得横梗了一大块,甚怪吴凤梧当时何不阻止他,或者代他写个假名字也好。

吴凤梧又向他追问道:“你没有写住址罢!”

“没有罢?”却又不敢自信简直没有写,反问他道:“你呢?”

“我自然没有写,我只写了个姓名,就把笔递跟你了。”

“那我大概没有写,因为我是照着你在写。我若是写地址,自然只有两个:学堂与黄表叔家。等我想想看……像没有写过,你总看见,你站在我的身边?”

吴凤梧想了想道:“我也不甚记得清楚了。那时人很多,我在你耳边说了一句后,就着人挤开了,我觉得你跟着就出来了。一定没有写!咋个呢?要是写,必不会那么快就放笔的,你再想一想,是不是?”

其时大家都已来到池心亭中,四面飞栏椅,坐有两三个乡下人,并且正在大声武气的谈论: “八十几亩地,修毬一个花园子,少收他妈的一百七八十担租,这把草堂寺和尚鸩到注了!”

“说是周秃子出的主意喽!”

“不是他龟儿,还有那个像他这样滥心肺的?前几年鸩昭觉寺和尚,硬把和尚的老婆娃娃搜了出来,罚毬他千多亩田!如今草堂寺和尚又悖他的时了!这龟儿秃子,有了他,我们四川人该遭殃……”黄澜生身上穿着湖色熟罗夹衫,香云纱马褂,脚下是长靿青缎粉底官靴。黄黄一张圆脸,两撇黑八字胡,鼻梁高高的,眼睛鼓鼓的,手上捏了柄朝扇。就没有带跟班,打官衔灯笼,而官的气派却是十足的。这一下,就把乡下人的话头打断,并且逼得他们踧踧踖踖的站起来,向着石板桥一溜的就走了。

第10节

吴凤梧站在亭子当中,四面一望道:“这园子倒清爽得好,光光生生的!我想,在大热天,一定很热啦!”

姓廖的道:“那几个乡下人倒说得不错,实在可惜,这一片好地,一年一百八十几担租谷,就拿现在行市来说,三钱七分银子一担,三八二十四,七八五十六,二十九两六分再加三十七两,一年要收六十六两六分银子的谷价,再加一季小春,也算小小一份家当了,真可惜啦!”

吴凤梧笑道:“你们当粮户的,眼睛里看的,心上想的,口头说的,总是租谷,总是钱!草堂寺和尚悖了时,遭了殃,你姓廖的,倒为他抱起屈来了。”

“不是这们说法!你不晓得,田地是有用的,天之所生,地之所产,人之所养。土地上一年多出一百八十几担谷子,百姓就多得九十多担白米吃,这是何等好事!如今拿来改为公园,不惟一年里头少养活九十几个人,还格外要花些钱来修造,修起了,也不过等大家进来游玩一遍,这有啥子好处?难道看一下池塘花草,肚里就饱了吗?

岂但如此,……游的人也要花钱的。我们来算算看,来回的轿钱三百文,——从青羊宫坐东洋车来回,像我们一样,自然要少些。—— 一碗茶三十文,一盒福烟十六文,若再吃点儿点心,我看过那价目,包子每个八文,就比城里贵四文,炸酱面每碗五十文,也贵多了,城里锦春江的炸酱面,才二十四文!你算算看,一个人来游一趟公园,顶少顶少要花费四百钱,这就是半元了。

开些地方出来,光叫人花钱,反转一年少养活九十多人,这可划得过不?周秃子这东西,真是鸩人的好家伙!”罗升把水烟袋提了来,黄澜生接过去,抽了两袋,笑道:“廖先生当真相信这园子是周孝怀周大人办的吗?……孟夫子的话真有道理,他说,纣之不善,不如斯之甚。又说,天下之恶皆归之。可见一个人做事,稍为差一点,众人一传开去,以后就不管是啥子人干的过恶,都一齐拿来加到你的身上。

周大人,我伺候过他的,人并不坏,又能干;就只为厉行新政。爱打人的头子,得罪了一般守旧的老先生;认真办理警察,犯了事的丝毫不通融,得罪了一般市井小人;现在又因署理提法司,甄别法官,说了些挖苦话,又得罪了一伙法政养成所出身的新人物。这于是乎,省城内外凡是一件新奇点的事,与人不甚方便的事,大家说起来,遂一齐归在他一个人的名下。

还有一个人也一样的,就是路广锺号子善的,以前当警察署员时,开办狗捐,喂狗的都须去领铜牌,不准散放在街上,不然,就作为无家野狗论,一律打杀。”

吴凤梧插嘴道:“那时,我正在速成学堂读书,亲眼看见,那些狗真打得可怜。有些是喂狗人家怕领了铜牌,狗在街上咬人出了事,自己担当不起,生生的把狗拉上城墙,掀在废炮台里饿死。那真惨啦。”

黄振邦很有兴趣的问道:“为啥子要打狗呢?”

“说是路广锺出来查夜,着狗咬了一口,所以他把狗恨死了。”黄澜生道:“也是一因。其实,野狗也太多了,清理一下,何尝不可哩!但路广锺就出了恶名了。加以前年南校场办运动会,巡警打伤学生,他因是巡警教练所的提调,就着学界的人指为官蠹,硬要赵尔巽——就是赵尔丰的哥——赵制台惩办。赵制台也有趣,名义上把他撤了差,跟着就委署崇庆州知州。赵制台不过不要学界的人太占上风,但是路子善就成了第二个周孝怀了,不管他做的啥子好事情,全是坏的。像这样的是非,你们如何理呢?……子材,你们在学堂里,每星期都要作一篇史论,批评下子古人的得失长短。我问你,我们眼前的真是真非尚这样紊乱,而去古远哩数千年,近亦几百年,你们果能把古人的是非看得真切吗?”楚子材因为心里不乐,懒得高谈,只含胡的笑了笑。

姓廖的曾经下过三次小考,虽没有一回上榜,自己却甚负是饱学生员,也公然在鸦片烟灯之侧看过些杂学书,自以为道理很多;本不以黄澜生之言为然,很想与之一辩的,无如戒而未除的烟瘾发作了,一连几个呵欠,什么精神都没有了。忙丢下众人,溜回茶馆中,背着堂倌,在一只小银盒内取出三枚烟泡,用热茶吞下,方渐渐有了些意思。

黄澜生几人又论到公园的结构上来了。黄澜生少年时候,到过杭州,游过西湖,胸中比较有些丘壑。他的意思,这公园应该多种竹木,并间隔一些花朵墙,总使从池的这面,望不见池的那面才好。吴凤梧问是那个修造的。

黄澜生道:“还不是那个包修花园的马麻子!”

“就是走马街开绸缎铺的马正泰吗?双孝祠就是他为他的儿女修的,听说很不坏,我倒没有进去过。”

“就是他,此人胸中只有那一幅画稿,双孝祠自然修得不错,就是方正街丁公祠的那个小花园,也还看得。不过都是从小处落墨,所以还曲折有致,而拿这画稿来布置这大地方,却太不行了。你们想,竹木既未种成,就该有点假山曲廊,或是小榭短墙来取致。我们但看隔壁草堂寺的杜公祠,便懂得了。你们看,只两堆土山,一个小池,一条小小的流水渠,几道石桥,一间船房,一间水榭,百十株花树,岂不就大可观了?那里像这里凭中一个大池塘,倒圆不方的,四面一望,啥子都没有,反而不及东门外的放生池。”

吴凤梧点着头道:“澜哥见解不差,杜公祠顶好的地方,我说还在进门那一条巷子,两边竹林,连天都遮绿了,热天走去,真爱人啦!雅州桐梓林的金凤寺,经黄云鹄布置过,也不错,依着山坡,筑成三个花台,花树已经好了,还有几百个江西定烧来的大瓷花盆。寺外遍山松林,风一吹来,硬像波涛的声音。我说不仅花园离不得树木,你看望江楼、武侯祠、昭觉寺、文殊院这些地方,全靠的是树木陪衬,就是真正的山,要没有树木,也不好看的。”

他们一面说,一面走,抄着池塘走了一转,仍然来到茶馆中。

姓廖的提说:“这里太没有意思,馆子想也不好,我们不如到隔壁草堂寺吃和尚的素馆去。”吴凤梧首先说好。

黄澜生却说:“今天是凤梧请我们,我须得先说清楚,还是不宜费事。一则我们也把油荤吃伤了,要吃点简单有滋味的素菜,天气不好,也不要吃酒。你去跟和尚招呼,只做点新鲜豆花,鲜笋,估量我们几个人连大班众升等,一齐吃下来,不过块把钱就好了。多了,我们就不能要你出钱的,和尚,我是认识的,只要我说一声,你这个东一定当不成。”

第11节

到太阴历的六月二十日以后,保路同志协会不但城内许多街上已纷纷成立,不但附郭各乡场上已纷纷成立,就是附省的许多州县也有成立的了。人心更其激动,保路同志总会里许多先生更其得意;而新任四川总督赵尔丰已有行将从打箭炉起身来省的消息。

楚子材正打算起身回新津时,因为接着父亲一封信,说他大姐定于闰六月十六日出阁,一切妆奁都已办妥,只还差些首饰;由一个商号上给他打兑来几十两银子,叫他同黄家表婶商量着买好带回去。他于是又耽搁了好几天,并且天天同着表婶出去,走总府街,走商业场,买这样,买那样。

一直到这一天,算是只有一对玉耳坠还没有买好。吃过早饭,黄澜生上局去了,振邦到私塾读书去了,楚子材收拾齐整,把皮枕匣里所剩的银元一数,还有十三元七角。计算买了玉耳坠之外,所剩的尚不少,表婶帮了几天忙,似乎应该买点什么东西送她。想了一想,遂衔着纸烟,对直向上房走来。

门帘一撩开,表婶正一个人坐在床前踏脚板上,翘起一只放而不能大的脚,在换文明鞋。

照老规矩,女人家洗脚换鞋,梳头打扮之际,除了至亲的人,是不容许别的男子们看见的,何况黄太太还把一双官纱大裤管高高挽起,将一对粉白而短的小腿全露了出来。

楚子材连忙将门帘放下,但表婶已笑着说道:“你才忸怩喃!还同我讲究这些!你不进来,嫌脏吗?”

他只好又跨了进去。觉得脸上有点发烧,心房有点跳,一面狂吸着纸烟,两眼不自然的看着壁上一幅王涛画的山水单条。

黄太太鞋子换好,把裤管放下,站起来,低着头仔细的看。楚子材也把眼睛移了过去,原来又是一双浅蓝缎子绣白花,交口处一团白丝须子的新鞋,不禁赞了两声道:“这鞋子是表婶才做的吗?样子很好!”

黄太太的细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一行细白牙齿全摆了出来,看着他道:“还好看吗?这是我幺妹妹上前天才做来送我的。可惜不晓得你大姐的鞋样子,不然,做一双跟她添箱,岂不比送别的东西好多了。”

楚子材笑道:“多谢表婶的厚意,乡坝头的女子,那里配穿这些好东西!”

“你这嘴才乖哩!城里头的女人,难道个个都配吗?还不是有好的,有歹的。昨前天我们在商业场走了那么久,也看了不少的年轻女人,还不是有官家的太太小姐们,可是真正把头脚弄周整,弄好看的,又有几个?”她遂走到连三柜桌上摆的一架紫檀嵌鱼骨花的玻砖座镜跟前,顾盼着自己的影子,——那是一个圆圆的脸蛋,长长的眉毛,尖尖的鼻子,小小的嘴,薄薄傅了一点南粉,浓浓抹了一层胭脂,并且是照着时兴的办法,连眼皮连颧骨以上全涂红了;额上是一丝不乱的拱刘海,一个大鬅头同鲍鱼纂更其梳得油光水滑的,不甚像三十二三中年妇人的影子。——拿手把头发抹了一抹,眼睛仍注着镜中说道:“你看,光是这个头,不是我夸口的话,全成都的女人,能梳得这样好的,有几个。”

她掉头把楚子材一看,察觉出他那踧踖的样子,似乎有什么话要说,而又有点不敢;脸是那么红馥馥的,额头上微微有点汗,嘴唇张着,眼睛定定的,好像注视着一只老鼠正要猛扑过去的猫儿的眼睛一样。

她很是高兴的向他嫣然一笑道:“你就在这里,别动:我换件衣裳就走!”她转到帐子后面去了。

他那能不拿眼去看呢?却又不敢公然的看。借着把纸烟蒂掷到痰盂里的机会,走到衣柜跟前,略站了站,居然瞥见了他那又娇小,又活泼,又可爱的表婶的赤裸裸一条肉色甚白的膀膊,正向那水红绸汗衣的袖管里伸了进去。

她也在那里低声的说道:“你表叔总觉得我身体好,他是不曾仔细看我的身上。真可怜啊!比三年前瘦多了!你看,……”

婉姑带着菊花,嘻哈打笑的跑了进来道:“妈呀!还不走吗?机器局要放哨了!”

楚子材忙退了两步,向方桌旁边一张楠木雕花的小椅上坐下道:“表婶才收拾均匀!你呢?……”

“催你妈的啥!我倒不好骂得你了!天天都是这样,一说着走,就慌了,你着急,你一个人先走嘛……”楚子材强勉笑道:“时候本来不早,我打算今天请表婶表妹去看一天京班的。这几天太把表婶累了,要想送点啥子东西,又不晓得表婶爱的是啥子?倒不如看一天戏的好!”

黄太太已经穿好了,——只在水红绸汗衣上加了件长仅及膝,并无镶滚的白纱衫子,衬着里面的浅红颜色,是当时有名的打扮,叫作血灌肠的。—— 一面叫菊花打水来洗手,一面向楚子材说道:“这咋使得呢?不过帮忙买点东西,算啥子,也要你酬劳,那不是太见外了?”

婉姑已闹了起来道:“看戏!我要看戏!妈妈好多天不带我去看戏了!今天硬要去!”她妈还正谦让着不肯要楚子材花费,并说自己不喜欢京戏,看不懂唱的什么,川戏哩,大锣大鼓太吵人。天气热了,戏园里又闷人,还说:“顶讨厌的是那些怪物东西,看戏你就看台上的戏好了,他们偏要向楼座上乱看,一颗头像打拨浪鼓一样,车过去,车过来。如其你恨他两眼,他反而生了心,说是你有了啥子意思了,管你受得受不得,就叫幼丁把点心送了上来,还说是那一排,那位先生敬的。你出来时,又在门口来站班,向着你挤眉眨眼的做怪像。并向轿窗里来同你搭白,约你明天再来。这些下流举动,没把人肉麻死了,叫旁边人看见,像啥名堂?姑娘家哩,倒不要紧,着人调戏下子,还有想头,像我们有儿有女的妇人家,何犯着去受那些难过呢?……”

楚子材张眼把她望着,很想问她:“表婶是否受过这些难过来?”可是不敢。她这种坦白的态度,直率的声口,一直是把他的难以言喻的心情,截堵得没一丝儿勇气来微微表白的。

看门老头子在院子里唤着菊花道:“菊花大姐,你看楚表少爷在里面吗?有个姓王的客要会他!”

他急忙出去,把白洋纸的新式名片接过来一看:王文炳!

“啊!是老王,快请,快请!”

王文炳一路哈哈笑了进来道:“楚子,我以为你早已驾返新津了。要不是昨天有个熟人在商业场,碰见你同一位太太在那里买东西时,为王的真相信你不在省城了。”楚子材递了纸烟道:“不是为家姐办点嫁妆,已回去个多星期了。”

菊花用贵州漆茶盘端了两杯便茶出来。

王文炳接了一杯,把菊花看了两眼道:“这大姐,我怕有几个月没看见她了,更长得好看了些,怪啦!”

楚子材哈哈笑道:“老王真不是个东西!一张刻薄嘴,啥子话都说得出口!”

王文炳躺在花皮躺椅上,把口一张,一个很浓的烟子圈儿便漾了出来。一面笑道:“你才蠢哩!凑合人的话,叫刻薄话,那吗,挖苦人的话呢?”

他又轻声说道:“楚子,拊耳过来,告诉你一个密诀。但凡一个女人,你要讨她的欢心,顶方便的就是不要怕花本钱,仅管当面凑合她。上等点的,凑合她有本事,凑合她能干,凑合她聪明,凑合她有身份,然后带着凑合她长得好。下等的,就直接凑合她长得好。如此一来,无往不利,你要她啥子,她便啥子都会拿跟你的。告诉你,这是我花了两台油大,新近才从一位老脚色口中得来的。今天牛刀小试,你不见菊花大姐那种忍不住要笑的样子?可见我不说诳……楚子,你我交情不同,不要你花费半文,就把这密诀传授与你,这些朋友该为得啦!”

楚子材笑道:“你满头是汗的跑来,长衫都不及脱,只就为传授这密诀吗?”

“自然不光为的这事。我先问你,你们新津一个有名的袍哥侯保斋侯大爷,你可晓得?”

“岂止晓得,我们还是亲戚哩。你问他做啥?”

王文炳坐了起来道:“那好极了,……问你自然有原故的。再问你一句,你跟他熟不熟?跟他说得起话,说不起话?听说他岁数已很大了,还管事不管?”

“得先把你的原故说来听听,为啥子要这样的问?”

“简单告诉你好了。你们新津虽然也有保路同志协会的组织,但是办的人不行,听说没有好大的力量。前好几天,偶尔同罗梓青先生说到这上头,罗先生说,他晓得侯保斋是很有势力的,若是能够把他弄得出来,则同志会不仅在新津有力量,就在南路也不同了。但是,新津方面熟人很少,就有熟人,又未见得认识侯大爷。我那时已想到了你,似乎记得你同他有点啥关系,便想写信跟你商量这事的。恰好,听见人说,你还在省城。”楚子材挥着扇子道:“这事找我也未见能如你们的意。侯大爷虽然是我舅舅的老辈子,但我们当小辈的,那里在他眼里,要同他讲论这种大事,只有找幺舅侯治国。”

“就找侯治国也好,还不是要你去找。你是他外甥,总比外人好说话些。”

“也未见得罢?……我跟他难得见面。我看,你们还是另找旁的人去找他的好。”王文炳跳了起来道:“楚子,你枉然为楚子,只好叫你做凉血动物!你难道不晓得古人说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吗?现今保路同志会正负的是这匹夫之责,只要是四川人,只要你不当小民贼,你就应该为同志会尽一点儿力,何况这又是轻而易举的,并不要费多大的事,你只须同我一道去见一见罗先生,罗先生自然会教你咋样找人,咋样说话,或者还要跟你几封信,比如罗鸡公,……”

“罗鸡公咋个的?……他回去了吗?”

“说到罗鸡公,你真该愧死!他还没有像你写过名字,加入过同志会,但他在走之前,竟自跑到邓先生那里,自告奋勇,要求总会跟他一个字样,他愿回去办理同志协会,联合民团袍哥,誓死争路。邓先生很是赞成他,来同罗先生说了,登时就跟了他一张委任状,还痛痛凑合了他一顿,夸奖他是大英雄。罗鸡公今年那样的颓丧,我们时常笑他在害鸡母的相思病,却不想他临走时,竟恢复了他的豪气。”

楚子材笑道:“你不要太相信人了。罗鸡公或者像你我一样。不会有啥子别的打算,比如朱山,不是一到重庆就投降到端方那边了?光是拿他临走时,打破茶碗的样子来说,你能相信他现在的行为吗?”

王文炳撑起两眼,恨恨的把牙齿咬着道:“那是畜生!那是只想做官的畜生!你也拿来说吗?我若碰见他,也不骂他,也不打他,只拿口水把他吐死!还要翻出他的心子来看看到底是红的,是黑的?……唉!倒也不单怪他,本来,一为文人,便不足道。革命党刘光汉不是已经投降端方,正在端方的幕府中,还着赏了个四品京堂吗?我想朱山之投降,必是他勾结的,平日他们本就在通信。唉,唉!总而言之,文人无耻!我们同志会里,以后实不敢再找文人,所以罗先生有见解,才说宁可跟袍哥们打堆,还靠得住些!”王文炳说得面红筋涨。忿慨以极,两个拳头不住的在空中挥动。楚子材只好不说什么,坐在凳上,定定的看着他。

婉姑飞跑出来,抓住楚子材拿扇子的手道:“妈妈问你,到底走不走?机器局已经放过哨了!我们明天要回外婆家去,妈妈说,明天就不得同你去买东西了。”

王文炳笑道:“逐客令下来了……我不再耽搁你,好在罗先生今天也不得空,你明天来,对直到总公司,我在那里等你。话就这样说了,你是不能辞责的……这个姑娘更乖好了,认得我不?我姓王,孟子见梁惠王的王,却不是王三巧的王啦……你也晓得王三巧吗?好进去代我跟妈妈请安!好乖的姑娘……”

楚子材笑道:“又在使用你的密诀了,我倒要好生探一探,看你这密诀的效果到底咋样!”

第12节

王文炳同着楚子材走出铁路总公司大门之时,吴凤梧也正同着那位新都姓廖的股东由旁门中走出。

吴凤梧连忙丢下那姓廖的,走过来唤道:“子材先生得意呀!”他穿的一件蓝竹布长衫,汗渍得太多,洗的次数也不少,颜色已经不是蓝的。而衣衩也裂开了两寸多长,胸襟的纽子也几乎要宣告脱离的样子。白洋布裤管下一双本城青缎的鞋子,在大拇指处已长出了一对眼睛,不过还刷得很干净。

楚子材将他介绍给王文炳:“这是吴凤梧吴管带,……上次在少城公园招呼我到静观楼吃茶的,就是他先生。是一个很练达,很随和的朋友。”

他早已向王文炳拱着一双手,并出奇的笑着,出奇的拱着背脊道:“王先生,我是久仰了!倒不只是听见子材先生说起王先生来,硬是一个诸葛亮,就从同志会里,也到处听见有人恭维王先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王文炳哈哈一笑道:“吴管带的葱花真撒得厉害,果真是不费本钱的吗?”

吴凤梧挺起腰来,很正经的说道:“兄弟生平就是不会撒葱花,所以连个管带的前程都弄丢了。我刚才说的,并非假话,只要一进铁路公司二门,那个不晓得罗先生虽然是会长,好比是刘皇叔,在背后牵线的,就是王文炳王先生。你先生自然不会承认的,但是那个不这样说:我们的保路同志会,如其没有王先生,恐怕现在已没事了……别的不说,即如子材先生这趟差事,可多要紧!本来在外州府县去提倡保路同志协会,若是不找一些有势力的人出来,单靠一般学堂里的先生们去跳,如何跳得出一个名堂?……我倒不是批评学堂里的先生们不行,如像王先生子材先生不就是学堂里的先生吗?我只是说许多的读书先生那能像你们二位能干……新津的侯大爷,那可是顶有势力的。王先生能够看到这一点,足见就不是平常人,古人说过:好汉识好汉,惺惺惜惺惺,你先生能够找子材先生去结识侯大爷,这也能说兄弟所说的话是葱花吗?哈哈!”

姓廖的也是一个哈哈,向王文炳说道:“舍亲别无所能,得亏生了这一张嘴。你们多谈一刻罢,我还有别的要紧事,失陪了!”

楚子材道:“廖先生何以走了呢?我们就要到松记去吃饭了。”

“我晓得他的事情很要紧,比吃饭还要紧,……他是急于去打电话的。”

“打电话?成都有电话了吗?”楚子材老老实实的问。

吴凤梧把右手的大指与幺指翘起,向嘴上一比道:“吃鸦片烟,你还不晓得现在的新名词,真太老实了!”

王文炳虽然觉得吴凤梧这个人过于谄媚一点,把人恭维得不免有点儿肉麻,但感情上到底不甚讨厌他,吃饭时同他谈了一会,并觉得他果然是做过事的,对于人情世故,确乎干练得多。即如谈到找侯保斋一件事,他与罗先生都是作如是想:设个法把侯保斋鼓吹出来,把同志协会的事就交给他去办,不但专办新津县的同志协会,并望他向南路发展,把他的势力一直发展到邛雅宁三属去,吴凤梧于他们的打算,自然表示十分的赞成,不过他还更深一层的说道:“侯大爷是那么大岁数的人,舵把子的事尚厌烦了,洗手不干,那里还肯出头来办啥子同志协会,子材先生要是找人说得动他,自然再好没有了。依我的主意,侯大爷纵然就出来了,也只是出个名字,事情总得另外找人办;一则他没有这种精力,再则现在这种事,他也未必懂。我还要说句不客气的话,同志会全是罗先生和你们这一伙先生们闹起来的,目前既已这样声威赫赫,将来难免没有一点好处,如其南路的势力果然全交跟了侯大爷,我想,将来的好处未免会落到别人身上去的,与其后来失悔,何不现在就下手?侯大爷出不出来,没有好大关系,只是找他出个名字,事情不要他办;若是将来果真有了好处,他一个人未必吃得干,若是没有好处,或者反而有了祸事,那吗,是他的名字,与我们无涉。你二位想想看,我这主意怎样?”

楚子材连连摇头道:“你这个是小人的打算,天地间那里有这样祸归于人,福归于己的事情?我若是侯保斋,我就不肯。”

王文炳拿筷子把他一戳道:“不忙这样说,等我想一想。”

松记是总府街一个新开不久,便很著名的新式小饭馆,是将就一家庄号改作的。菜馔很是精美便宜,也卖的是重庆允丰正号的仿绍酒。自上午十点钟开堂以来,天天都是那样的热闹,差不多无一张桌子是空的。

楚子材饭已吃毕,在怀中摸出纸烟盒来,向吴凤梧递过去道:“这是才出来的地球牌烟,你尝尝,比强盗牌的咋样?”

他才留心看见吴凤梧一双眼睛,完全落在旁边桌上一个年纪很轻的体面孩子的身上去了。

那孩子大概有十六七岁,真长得好,有红有白的一张嫩脸,油光水滑一条松三把辫子。长衫脱了,穿了件官纱背心,敞着二寸来高滚了边的领,露在外面的一段颈项,两条膀膊,真不像是男子身上的肌肤骨格。他的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也四面在放射,虽然向同坐的一个中年男子在说着笑着。

楚子材笑着把吴凤梧一推道:“莫把魂灵儿看掉了!你认得他不?”王文炳把饭碗放下道:“谁?”也回头顺着吴凤梧的眼光看了一下。

“哦!是他。吴管带喜欢这一道吗?”

“王先生,我们既然一见如故了,并且今天又多谢了你这一顿好饮食,咋个还这样客气,管带前,管带后。草字凤梧,要是你老兄还瞧得起我这姓吴的,以后只管称呼草字,或者简直喊我个老吴。若果还是官称,那老兄定是有心见外,我兄弟定是巴结不上的了。”王文炳更其高兴他的这种爽直,笑道:“你哥子果然是我们同道的人。那吗,以后彼此都不客气,你哥子所说的新津的事,我想那天同你去会一会罗先生,把你的见解当面同罗先生谈谈,罗先生一定赞成的。”

他嘘着纸烟道:“会罗先生,倒不必了。我是不会说话的,我们私下谈谈,我还有些话说,要叫我站在台盘上同人正正经经的讲,那我可不行。好在罗先生已办有公事交跟子材,我与子材又是好朋友,我现在又没有事做,权当子材请我帮忙,看他那天走,我同他一道去,总是尽我的力量,把事情做出来。你会着罗先生时,只请顺便说一声,使他晓得同楚子材一块的,还有一个吴凤梧,不,还有一个吴丹书,丹青的丹,书画的书,这是我的名字。”

王文炳道:“这更好了。本来,罗先生事情也多,许多人不明白事理,总以为罗先生会打主意,叫他去办一件事,他总要先会一下罗先生,好像罗先生就是一位孔明先生,见了面便有啥子锦囊妙计一般,却不晓得罗先生的锦囊妙计,还向着许多人在要呢?说句老实话,蒲伯英蒲先生,张表方张先生,诚然一个是智多星,一个是入云龙,但是帷幕背后打条想方的人,又那个晓得清楚呢?你哥子是亮的,我也不必深说,总之你只管同子材去做,内里有我,不信做不出一番事情来。以前我还很操心子材这个人没有啥子胆量,人又疏懒一点,未必把事做得起来。不想今天幸遇见你哥子,真是我们的运气。”

堂倌开了帐单来,三个人喝了两斤仿绍,吃了一份粉蒸鸡,一份樱桃肉,一份红烧鲢鱼,一份红烧肚条,还有一份十景荡,三份饭,一共开了一元一角四仙。

吴凤梧看了帐单道:“一顿小吃就是一元几,比起从前我们上馆,七八个人酒醉饭饱下来,不过两把银子,这就贵多了!”

王文炳笑道:“这还好,听说日本才高贵哩,一个鸡蛋,要卖一角钱,你说哩!”

吴凤梧的眼睛又落在隔桌那个标致的孩子脸上去了。

那少年吃了两杯热酒,连眼皮都沁红了,眼波更分外流动起来。笑的声音,很清脆的把四周的眼光吸引了不少过去。傍着他坐的那个中年男子,一只手伸在他背后挥着一柄雕翎扇,一只手摸着点锡酒壶,笑嘻了一张肥脸,凑着那孩子的耳朵,不知说些什么。

楚子材又笑着把他一撞道:“你安心把你的三魂七魄丢在这里吗?这不是笑话,王念玉这娃儿的确逗疯过多少人。”

“啊!王念玉!就是他吗?果然名不虚传。你认得他,咋个不跟他打个招呼呢?”

“我又不想当老斗,招呼他做啥。”

王文炳站了起来道:“现在还不是闹这些花样的时候,我们说正经话,子材到底啥时候起身回去?”

“家姐的嫁妆早办好了,不是你留着,昨天就起身了。如其来得及,此刻去把轿子包好,明早就可起身的,只不晓得凤梧能不能同走?”

“我如何不能?我出门方便得很,一个包袱,一双草鞋,一个鞘码子,一把雨伞,一不坐轿,二不骑马,一天一百二三十里,两头见太阳。你如果明早走,那我明天在太阳起来之前,定在武侯祠门口等你。”

王文炳道:“既然如此,事贵神速,我这一台小食,就作为饯行酒。子材此刻就去包轿子,我同凤梧到会府南街我寓所里去,我还要同他仔仔细细的谈一番。”

吴凤梧到临走时,还把那标致的孩子钉了一眼,那孩子也无意的向他抿着嘴皮一笑。

第13节

楚子材自从上省读书,寄住在黄澜生家,每逢暑假年假要回家去的头一晚,黄家必要特为他办几样消夜菜,而黄澜生夫妇也必要奉陪到三更才罢的。

今年没有意外变动,自然这一台消夜也不会例外不设。

今夜是分外的热,并且遏郁得很,没一点风影,最容易感到风意的柳条,也沉沉的静垂着。茉莉花、夜来香、晚香玉、栀子花、胭脂花、珠兰以及一只五彩大瓷缸中撑出水面二尺来高的红莲花,绿荷叶,凡这些盛夏中的放香的植物,好像竞赛一样,将它们醉人的馨香,拼命的散在这静寂的空气中,拼命的钻进酒人的鼻孔里。

天上是深蓝的。比镰刀宽一些的残月已斜挂在西边树枝中去了。金色的星宿格外的密,真像青石板上钉满的铜钉,大概风起得甚高,星光闪得逼似无数的鬼眼睛在眨的一般。银河更其白亮了。

饯行的消夜设在敞厅中的圆桌上,只点了两支有风罩的洋烛。两个男子都只穿了件麻布圆领背心,赤脚靸着拖鞋。黄太太虽穿了一件旧绸没领的短衣服,但那七寸大的袖管几几翻卷到肩胛边,两条浑圆的白膀膊,很大胆的全坦露出来,而一柄大芭蕉扇从没有停止过。

蚊子太胆大了,随时袭击到人的赤腿上来,不则就在耳边歌唱那单调的嗡嗡调儿。

黄振邦同他妹妹婉姑,在打二更时各人先吃一碗冰冷的白糖绿豆稀饭,就由何嫂带去,在一张有珠罗蚊帐的竹凉床上睡着了。

今夜是分外的热,非温不可的允丰正酒是不能吃了,各人面前都改斟了一杯浸过绿豆的大曲酒,而下酒的也都是冷菜,这是黄太太提调的。

说到明天上路的情形,黄太太不由举眼把天上一看,蹙着眉头把楚子材瞅着道:“一点风没有,一点云没有,今夜已经这样不退凉了,明天路上才老火哩!我替你想着都难过,向午的太阳火一样的烘着轿子,那才热啦!我们坐在屋里还不住的淌汗,亏你还要顶着太阳走,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不是吗?表婶晓得的,不为大姐买东西,十天前就回去了。偏偏今年,直到这几天才动手热起来,也是我的运气不好,唉!”黄澜生道:“你说运气不好,我想周孝怀周大人的运气才不好哩。今天我在局子上听见许多人都在说:赵制台赵大人进关来省,迎到雅州府去巴结去献好的人很不少。这本不足怪,做官原讲究的是巴结上司,谁会巴结,谁就能干。独于说到周大人也去了,并且说他迎接得更要远些,远到清溪县城。又说他去迎接赵大人,是为的献计策,如何如何的鸩治罗蒲等人,如何如何的鸩治同志会。大家都说得活灵活现的,我起初也认为是真的了,不想走到鱼市口,恰恰碰见他的四轿走来,我心里不由好笑,难道周法司学会了分身术了吗?下午在一处应酬,有几位学界中的客,说到此事,也无一个不破口大骂周秃子是坏东西,一面与同志会的人敷衍卖好,一面就跑到清溪县去跟赵屠户开条鸩人。这话传得好宽好快,你看,周大人在前几年是何等的威赫,自从做了劝业道以来,就到处挨骂,凡是不好的事,全向他身上推,这不是运气不好吗?”

他太太问道:“你既是亲眼看见四人轿里是他,人家骂他时,你替他辩白过不曾?”

他哈哈一笑道:“你才是热心人啦!周大人与我非亲非故,虽说以前在他手下做过事,并不是啥子感恩知己。别人骂他,冤枉他,只因他平日肯得罪人,我何犯着去回护他,不晓得的还疑心我是他一党子的人,给我搭二分在身上,那我才悖时哩!”

黄太太看着楚子材抿嘴一笑道:“你看,做官的有啥子好人,都是各人打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若是叫我来,就不是这样。”

“像太太这样热心豪侠的,又有几个哩!”黄澜生以略含讽刺口吻的这样恭维了一句,接着又说:“各人打扫门前雪,这句话说起来好像过于冰心一点,其实在世途上才是很要紧的。子材,你老侄台还未出来做过事,不知道世故人情,所以你才胆敢受了罗梓青的派遣,回新津去办啥子同志协会。依我想来,这事仍太险了点。我已经说过,同志会这样闹法,煞阁一定不好,像罗梓青这般人,总要把脑壳耍掉了才完事的。并且四川人闹事,我也听见说过,从前几次闹科场,起头总是满天风云,到煞阁,砍几个人便啥子都平静了。我是客籍,我把四川人的毛病看得很清楚。你不信,你只管看,不怕同志会现在闹得咋样乌烟瘴气,只要一个炸雷打下来,那里还找得出半点影子。所以我劝你不要太老实,太信你那位同学的话,当今之世,烦恼皆因强出头,啥子责任义务这些新名词,都是谋反叛逆的人,故意造出来害人的,你不要去中他们的毒,还是各人打扫门前雪的好!”楚子材点着头道:“表叔说的是好话,我自己也晓得不是做这种事的人,王文炳那样的不放松,只好答应下来,好在吴凤梧答应一同去帮忙。以后就请他一手办去,我连名字都不出,表叔看这办法对不对?”

“吴凤梧这个人是有饭胆没酒胆的,他之答应帮忙,是穷得没蛇耍了,才逼迫到这一步。你要想脱身出来,全交跟他去乘住,怕他未必答应。他这个人是久跑滥滩,世故很熟的人,我知道他的。你老侄台既读了几年书,你令尊又是当过公事的地方首人,事情的厉害,那里还待我来出主意,我看你还是回去同你令尊商量商量罢!”

黄太太眉头一蹙道:“你这个人才狡猾哩!你既是在劝别人不要出头多事,别人来求教你,你又朝他令尊身上推,那你又何必开口呢?”

“太太又热心起来了!我这个人本是天地间第一号的好人,但是着太太一品评,便啥子都没有了……哈哈……哈哈……”

“我是这个老陕脾气,直憨憨的。做得的事,就劝人做,做不得,就劝人不要做,那能这样婆婆妈妈,不跟人拿主意的。”

“好好好,子材,你请教表婶好了!”

黄太太把嘴一披道:“你这挖苦话,我还是听得来的。我不过吃亏变了婆娘家,书也读得太少,又不能出去同人往还,见闻不多。要我是你,我的顶子早耍红了,还拿起爹爹的银子,捐一个磕头虫,磕到现在,还是一个磕头虫?……”并且生了气,秋风黑脸的站了起来,再不听她丈夫的解释,向上房直冲了去。

黄家夫妇的这种小冲突,简直太寻常了,结果也没有二致,老是由老爷陪些小心,老是任太太痛痛抱怨一番。如其楚子材适逢其会的在旁边,这调解的责任就该他了。

他照例的把黄澜生看着,黄澜生也照例的向他轻轻笑道:“又生气了!老侄台,还是请你去代我劝劝!”

上房虽然没有灯火,——这是黄太太的办法,热天,房间里是不大点灯的,说是看见灯火,身上就觉得热;其次蚊子也凶,扑灯的飞虫也凶。总是要睡觉洗脸时,才点一下,为的是好对镜扑粉。她说扑了粉睡,一则免得汗渍,二则次早起来也好看些。——月亮虽然也西下了,毕竟是暑日的夜,仍熹熹微微有些光亮,看得见道路。

堂屋里有玻璃神灶照着,很分明的,没有人。那吗,人一定在房间里了。

不错,在柜桌边一张熟悉的藤心红木靠椅上,果有一个人影坐在那里,并且有扇子声音,有呼吸的声息。

楚子材一路轻轻的唤着表婶,走到影子跟前。不晓得什么原故,忽然胆怯起来,一句话不能说,却也半步不能退。

他好像被噩梦魔着了似的,通身寒战,心里头好像着插进了一根又柔软又有齿的什么东西,搅得酸噤不堪,却无痛感。全身的血,仿佛一齐奔腾在头脑上面,使得头脑异常的热,并且微微有点昏晕。幸而有一只浑圆坚致的温和手臂悄悄的伸来将他支持住,同时好像在血管里给他注下了一大斛迷性的烈酒,使得他的胆量不知如何会这样的大,大到敢于毫无顾忌的把他那一双打着抖的冰冷的手伸去,将这手臂的主体搂着,而上下前后的乱摩起来。

他对于这种应付,是完全无经验的。虽然他也曾在讲堂上为避免虚度光阴起见,看过一些猥亵的小说,如《蜃楼志》《绿野仙踪》《野叟曝言》《肉蒲团》《灯草和尚》《牡丹奇缘》等书,也曾在夜间冲动得忍耐不住时,虚构过多少自以为香艳绝伦的故事,但此刻都忘记了。也因为这奇迹是突现的,只在不经意的半瞬间,实在没有回思书本经验的余暇,也来不及追求幻想的余痕。

他只知道那样不合规则的乱摩,并且喘不赢气的,咻咻然的呜咽着:“我的,……咳我,……咳!我要……”

忽然两片滚热的嘴唇,紧贴在他那颤动的定然是血红的嘴唇上,似乎不要他发声,同时两膀两腿紧紧箍在他身上,似乎不要他动作。

在他昏迷中,觉得经历了至少有半点钟之久罢,其实短促得很,还不到五分钟哩!

他耳边痒痒的吹来一片又得意,又温柔,又坚定的悄语:“唉!你是我的人了……可是要依我两句话……第一,要听我说,叫你咋个就得咋个……第二,嘴要紧,不准漏半点风声,行为要稳,不准露半点行迹……若不听从我的话,我有本事叫你不得好死……好了,你出去了罢……”他没有得到满足的凭证,自然是舍不得离开的,手又那样的乱摩了去。

“就不听我的话了吗?……赶快定一定神,从从容容的出去,就说把我劝好了。我还有多少话,等他睡了,我自然会来跟你说的,……乖儿子……”他只好咬着牙巴,离开了两三步,拿手把心口按住,很想立时立刻就把那急跳得几乎要从口里跃出的心平压下去,但是无效,但是黄澜生的水烟袋也响了起来,似乎他已等得有点不大耐烦了。

他刚转身向着房门,身子忽又着搂抱住了,那两片滚热而润湿的嘴唇,又在自己的嘴上猛贴了一下,而那细嫩的舌尖,似乎还在他齿缝中舐了一舐。

他走到堂屋外面,着夜风一吹,稍为清醒了一点,只是头部还昏昏晕晕的。举眼一看,当前的景象似乎都有点不大像起初的样子。栀子花的香气越是扑鼻,敞厅里的洋烛光越是辉煌,而平凡以极的黄表叔的形像则狞恶得同五殿阎罗一样。

其实黄澜生正满面是笑的迎着他问道:“劝好了吗?又把你费神了……干一杯,我陪你……唉!太太的脾气真难将就!”

第14节

天时的变化真与人事一样,每每是料不定的。

楚子材对于他那位可爱的表婶,何尝没有生过情爱,而在与她笑谈,甚至笑谈到忘形之境之后,独居动念时,又何尝没有起过不可告人的心肠:拼着一切不顾,怎么样的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把这二十一年正好的青春全贡献给她,即使把性命丢了,似乎也值得,只要表婶真实的肯爱他,真实的肯将那似懂非懂的秘密明白的向他揭露,真实的肯把他读过的一些淫秽小说上所描写的狂荡滋味给他尝一尝。

他有些时候深思到通身发烧,觉得血管里全是火,很相信不把这火排泄出来,他一定会被烧死。与其烧死,倒不如犯了法,纵被官刑而死,毕竟得了一种实验了。可是他不敢,他到底是“怀刑”的农民的苗裔,英雄的气分不多,而承平的环境也没有怂恿他。

所以他才有余暇想到了两层不可能的。其一,是道德的。以一个亲戚中的小辈而去爱一个女长亲,且不说男女通奸是犯法的事,且不说被人晓得了没有脸面见人,就转而问问良心,良心也只是在那里反对,因为于道德上太说不过去。其二,是年龄的。据一般人说,男女相悦,年龄总要相当,更应该男的比女的大;就是所读过的一些小说,也从没有叙说过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和一个二十一岁的少年相爱好的。大约女人总容易早衰些,小说书上说过了,女人顶好的时候是十五岁到十九岁,这好比“奇花初胎,”到二十五六岁,就已“英华毕露,”好比一朵盛开的牡丹,过了三十岁,谁不说是“残花败柳?”颜色也故了,风情也减了,而男子一直到四十岁,还称为曰“强,”但凡讨小纳妾,带男子闹小旦的老爷们,谁不在三四十岁以上?自己与表婶的岁数,悬远到十二岁,假使掉过来,女的小十二岁,那是再好不过了,自己活到五十岁,表婶才三十八岁,彼此都爱够了,不再爱下去倒也使得。但实际却是相反的,表婶虽然出奇的一点不见老像,细皮嫩肉的,又白又红,看去只像二十二三岁的人,到底岁月不常,好花易谢,谁能保她不在三四年内,一下的就老丑了,而自己还在盛年,仔细想来,岂不可惜了!

爱别人的女人,即是把一个女人的贞节破坏了,还是最损阴德的啦!女人最为重要而可以受人钦敬,自己也觉高贵的,就在这个节字。假使你爱上她,她也一切不顾的爱上了你,你们倒遂意了,却不想想女人的贞节便失了,连带而及,她的丈夫就是一个王八,她的儿子更是一个龟儿,因一点点贞节,而暗暗吃亏的竟不止一个人,人即不知,鬼也不容,所以善书上才说万恶淫为首,朱柏庐先生的《治家格言》也说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别人不愿戴绿头巾,难道自己便愿意吗?况乎报应之来,还有及于本身的,自己的功名富贵,锦片前程,每每有被片刻欢娱而为鬼神扣除得干干净净,这也是小说上所载过的呀!

楚子材有时在那忍无可忍,势非横决不可之际,纵即把上两层的“不可能”的藩篱冲破了,而最后的这一层坚壁“阴德,”终使他把头碰得出了一身冷汗,只好长叹一口气,而以别的方法去排泄血管里的火。

他也寻思到小说书上有所谓单思病者,你只管想一个女人,乃至想得生病,想得要命,而那个女人却并不见得把你瞧在眼里,且慢说心里有你。表婶是大家人们的小姐出身,什么没见过,又已嫁了十五年,有儿有女的人,表叔仅大她八岁,又那样气气派派作官为宦的,她如何能将自己这样一个小伙子看在眼里?假使自己长得体面,尚可说了,而自己细细一审察:身材这么高大粗壮,何尝像小说书上所写的那般秀气雅致的翩翩公子?粗眉大眼,皮肤又糙又黄,没一点贾宝玉的风度。并且额头上两脸颊上,许多骚疙瘩,同学中曾经讲过同性恋爱的几个年轻好看的娃儿,全不屑于同自己顽耍,还讥诮自己是坏人。男同学且如此讨厌自己,何况是个见多识广的中年女人?别人纵要失节,也得找一个合心合意的美少年,像自己这样癞头鼋似的,安有入选的资格!

再说表婶性格风流,有时同你说起笑来,有多少不应该是一个女人向一个少年男子说的,她竟有本事向你说出;有时水汪汪的眼睛看得你也出奇;并且又肯当心你自己的事,只要你请求她,她从没有拒绝过,似乎还很热心,这可疑她心里就有了你吗?似乎又不然!似乎这是她的天性!她对于她丈夫,不必说了,对于常来她家的一个堂兄,一个姐夫,一个妹夫,两个老表,又何尝不如此呢?对于女人,她更亲热了。

你安能把她一视同仁的态度,认为是特殊的,而竟动起邪念,自投罗网?况且她又那样的豪放,议论起人来,没一点放松,无论什么人,她总会搜出他的瑕疵,连她的丈夫也无从幸免。是一个坦白而自视极其尊贵,毫无垢玷的玉人。那她肯自甘下贱?定不会的!假使你有什么不规矩的言动,偶尔在她跟前泄露出来,慎防她还会毫不留情面的将你放在极难过的地方,而表示她的清白哩!那时你将被一切人的耻笑,从此打入地狱!

他也常从乡里一般放荡过的少年男子口中,听见说过偷女人的经验:“十个婆娘九个肯,只怕你的嘴不稳!”又听说过女人性生活的强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如狼似虎的时节,是顶容易受勾引的。

他又曾听见罗鸡公等几个讨过老婆,尝过女人滋味的同学,以及在外面胡闹,嫖过婊子小旦的同学说过,只要一个女人是活泼泼喜欢说笑,而对你不表示讨厌,那你只管放胆勾引,没有不会上手的。

因为女人到底是女人,她会动情,她会要你,倒是子和小旦却不容易,因为他们根本用不着你,除非你们钱花够了。但是他终于不敢。他只管逢着许多下手尝试的机会,有时他走进上房去要说什么话,表婶正独自侧卧在床上睡午觉,他站在床前,将她唤醒,她的眼是那么惺忪,脸是那么润红,微微笑着,并瞅着他,似乎他很可以放肆一下的,他不敢。

有时他躺在敞厅的花皮椅上,表婶走来,便坐在他身旁的矮小木椅上,那样亲热的同他谈家常,他也很可以摸一摸她的手的,他不敢。更有一次,他们一同站在一株月季花丛之前,四下没一个人影,庭院那么的静,风日那么的和暖,春又是刚回不久,蜜蜂嗡嗡的唱着情歌,人心好像有点醉,而她又站得那么近,几乎挨着了他,只要他的脸一偏,恰就放在她那喷香的发顶上,手一举,可以很自然揽着她的腰身,然而他仍不敢。虽然在事后他说不出的失悔,几乎失悔到要自己打自己,他只好拿善书,拿格言,拿道德来安慰自己,并暗暗恭维自己是鲁男子,是柳下惠。

不过他那血管里的火总时时的在煽动,排泄的另一方法差不多失了效。恰好在失了第十几次的机会之后,得了王文炳口授的一番密诀,于是他当天偕同表婶到商业场去时,就格外的留心施用起来,那天,他表婶真高兴,很夸奖他聪明,并带笑数说他以前对人何以那样蠢,那样笨。

虽然黑暗中略略有了一线的光明,在他从小说上和人们的口中听来,从黑暗走到光明地方,是要有不少的时间,和不少的路程的。有些人往往功亏一篑,就因了不能忍耐,弄到全盘皆输,一事无成。所以他一面彷徨在阴德、报应、道德、爱欲的歧路上,一面便安排着长时间的琢磨,他何尝料到会那么不费吹灰之力的竟自把看为万难的难关渡过了,而阴德、报应、道德、全似朽索一般断成了寸寸?

人事之不可料如此,天时也随之而来。

昨夜的天时那么的清朗,那么的星月交辉,那么的热,谁知道在两小时之后,竟变得密雨如绳,檐溜如注起来。

楚子材从甜美的睡眠中——的确很甜美,他自己觉得是近好几个月来所未曾有过的。——微微感觉得一点凉意,一翻身仰睡在竹凉席上,似乎脸颊、两臂、两腿、胸怀、以及某一部份的肌肤,尚残留有一种不可形容的快感。他已在半醒了,眼皮上已感觉到天明的阳光,但他不忍就睁开,仍迷迷胡胡的回思到夜来在竹荫下凉床上的意味。

自从十五岁懂得人事以来,六年多,时时涌到心头的人生大秘密,原来便那样不胜迷惘,不胜战栗的就解答了,而且解答得那样的淋漓尽致!咀嚼到彼此疯狂的热烈:大家的口都像沙漠中的旅行人的口,干得没一点津液,而大家的手也那样的贪婪,都有点恨不得将十根指头全掐在对方的肌肉里。他起初很耽心自己之不能为人,罗鸡公他们常毫不惭赧的述说他们初次为人时,是怎样的丧气,怎样的丢丑,据说都原过于使用了别种方法,所以感觉才太锐敏,锁钥才太不坚固,幸而他不如此。经过的晷刻,他是不知道的,但他却深深记得受者是如何的癫狂,如何的叹息,并如何的出辞吐气,以至手足无所措。而他自己的情形,更不是言语所能喻譬的了。

他笑了出来道:“噫!原来不是想得到的……我居然尝着了女人的滋味……二十一岁啦……”猛的睁开眼睛,倦意还存留在眼皮上,眨了几眨,始隔着珠罗蚊帐,从大开的窗口间,看清楚了黑云低压的天色。而雨脚仍像是帘子一样,檐溜仍像是奔马一样。

他又想到凉床,当大家招呼了安置,灯光全熄,全院睡静时,他躺上凉床,心跳得同天上的星光似的。那时只微微起了点凉飔,敷了点淡云。许久许久,忽然从花丛中涌现出一个黑影,而自己就失了魂魄,不是雨点打在赤裸的身上,把大家警觉了,此刻怕还不搂抱在那里?这雨,真不是个好东西!

然而不然,雨又落得太好,对于他实在算是好东西。他今日可以不走了!至少也可多留一日,多领略一点那神奇的滋味,耐磨了六年多,稍尝即去,未免太苦人。

但同时,他的良心便责备起他来“你真不应该这样做!你不怕损阴德,受报应吗?你不怕遭世人的耻笑,说你太无廉耻了吗?你对得住你的表叔吗?你岂不是一个恩将仇报的小人吗?女人之胡涂,不说了,你是耕读成家的子弟,你家是有清白门风的,你这样把你世德败坏,你舒服吗?”他简直不能答对,并且内愧得满脸发烧。倦意犹存的瞌睡没有了,他遂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还是全然裸露着在。低头一看,不由又想到那神奇的事体,脸更烧了,血管又跳跃起来。忽然想起了一段话:“你是初次偷情的人,乖儿子!处处都要听我说,那我们就可做一对长远的野鸳鸯了!乖儿子,你是我心尖尖上的人,我不瞒你,我确是经历过来的!”这是大家都在迷惘之际,他不知胡说了些什么,觉得耳畔回答了这么一段胡涂话。

“我确是经历过来的!”是胡涂话?是真实话,不管它,他自己总不是首犯了。不是首犯,就有推卸之余地,良心所责备的,他安能独任?何况生米已成熟饭,失悔无益,人生一辈子,谁不风流过几天?如其男女偷情的少,那吗,贞节牌坊又何足贵,道学夫子也不会受人敬重了!就是学堂里教修身的那位道学先生,说起来,在少年时也曾男风女色都大好特好过来的,而所念过的诗词歌赋,顶动人的,几何不说到男女偷情上来?这可见得男女偷情,本无足怪,何况动手的又不是他!

他扯起裤子未穿时,又欣然一笑道:“真想不到……”

第15节

人众都起来了,雨还没有止。

成都的暑日,本是容易落大白雨的。大白雨有三阵,必在几天燠热之后,一阵黑云涌起,其黑如8,很像黄昏,而后雷声轰轰,风声虎虎,豆大的雨点很有力的打在瓦上,雨势越来越强,强到对面不能谈话,瓦上庭前,溅起的雨丝霏如濛雾,直像一片广大的瀑布,从天上挂下。但这样的雨,必不会终朝的,三四小时之后,积水成潦,而云破天青,依然赤日耀空,余下的凉意,至少又可保存数日之久。

但阻止楚子材起程的雨,却不是那不终朝的大白雨,既无急雷,又无暴风,其势又非倾盆,只像秋霖一样,不住的下,而云色永是一片灰布似的,不知有好宽,也不知有好厚。虽然暑气全消,而气象令人不爽快。

黄澜生望了望天空,才向楚子材说道:“你的运气真不好,才说要走了,天就这样变起来。”

“不是吗?”他做得很焦急的样子,紧皱着眉头。

“路是滥透了,今天如何能走!若是过午不住点,明天就不再下,路上是硬头滑,轿夫也未必肯走。”

“不是吗?”他嘘了一口纸烟,依旧皱着眉头。

“也好,下雨天留客。”

忽然从背后传来一种很熟的声音:“天留我不留。”

黄澜生哈哈一笑道:“才是老吴!你真是急装缚袴了!”

吴凤梧把淋淋漓漓的雨伞收了,顺靠在阶沿上的砖壁脚下。又把麻耳草鞋脱了,将一双污泥糊满的大脚,伸在檐溜边,一面借檐溜淋洗,一面笑着向楚子材道:“你才鸩我的冤枉哩!早晓得你逢雨不走,我真不该打早就跑到武侯祠去了!”

黄澜生道:“你的脚不能那们洗法,恐怕受寒,我叫人提热水出来。”

“老哥子不要把我看得太娇嫩了,我们还能洗冷水澡哩!”随把声气放低了笑道:“又不像老哥们伉俪情深,夜无虚夕,我们是把独宿丸服惯了的。”又是一个哈哈。

黄澜生翘着短须笑道:“莫胡说!我们赌喝一碗冷水看!”

振邦兄妹一路跳着笑着奔了出来道:“吴伯伯来了!”

回头看见楚子材,“你还没有走吗?妈妈诳我们,说你打早就走了。”

吴凤梧接过罗升递与的洗脚帕,将脚擦干,穿上黄澜生的旧鞋,一面接过楚子材的纸烟嘘着道:“你们楚表哥上路,大概有三不走:逢雨不走,逢热不走,日子不好不走!”

楚子材道:“吴先生你太挖苦人了!这们大的雨,路上多滥!咋个走呢?若是走得,轿夫还不来催走吗?”

“轿夫竟没有来吗?”

楚子材摇了摇头。

“今天不走,明天又要多耽搁一天了。”

黄澜生道:“我不是这样说过?若是今天的雨不早点住点,明天路上定是硬头滑,自然走不得了。”

“倒不为的是硬头滑。听说赵大人定于明天到省,不消说,从城门洞到双流,这四十里路全是人夫轿马的了。大路只那们宽,八人轿四人轿那们多,不消说,还要加上总督部堂的全堂执事,将军都统司道们的执事,亲兵,卫队,统制标统率领的新兵等等,你算算有多少人!我们坐小轿子和步行的行人,让得完吗?与其慢慢的让着走到双流投宿,倒不如多耽搁一天,到后天打早走,一天就到新津了。”楚子材不禁笑了起来道:“我倒不忙,横竖大姐出嫁还有六七天的日子,我只要赶得上过礼,就没事的,缓天把走倒不妨。”

黄澜生道:“子材毕竟是长了一岁,今年就不像往年:一到放假,就慌着回去,连半天都不肯多耽搁。”

黄振邦仰面看着楚子材道:“你不走了吗?”不等得到肯定的回答,便领着他妹妹一路跳着奔了进去,还一路叫道:“妈妈,楚表哥不走了!”

吴凤梧已咂燃了第二支纸烟,躺坐在花皮椅上,瞅着楚子材道:“看你的意思,你回去只为的是你令姐出阁,那吗,你装了舅子后,不仍旧要上省吗?”

楚子材正出神的看着淋在雨丝中的那张与他颇有关系的凉床在,——那是一张红豆木框,广藤密心,宽约二尺四五,可坐可卧的老式凉床。据说,还是黄澜生的老太爷入川时,亲自带来的一种故乡家具,所以式样很苏气,高矮也甚为合度。——随口答道:“自然喽!”

雨已不如适才大了,风却一阵一阵的吹起,树枝树叶上的积雨也一阵一阵的淅淅沥沥的洒下。灰布似的云幕,似乎薄了一些,阳光显得更明了点。

看门老头子进来说道:“表少爷,轿夫来问,今天到底走不走?早晨你说雨太大不走,现在雨小了。”

楚子材红着脸道:“今天还走啥子,路那们滥,一百里的路程,走得拢吗?”

“他们说,若是不走,每人要二百钱的店饭钱。”

吴凤梧道:“依我说,今天还是走得拢的,何犯着耽搁一天,就是两天哩!”

“你是打空手走路,自然可以,别个抬着一百多斤,多老火哟!”黄澜生道:“快八点钟了罢?滥泥路,走起也吃力,多耽搁一天,算啥子。子材,你就出去把店饭钱跟他们开消了,并跟他们招呼,明天也不走。罗升,进去看饭菜好了,就摆出来。我吃了,还要过张大人公馆里去哩!”

一直到早饭之后,黄澜生坐轿走了,振邦上学去了,吴凤梧说是去找王文炳,约定明天再会,也拿着雨伞,仍旧穿上麻耳草鞋走了,——雨已全住,灰云也散得越薄,庭中积水全由阴沟消了,花草枝叶格外精神,柳枝上的蝉子也照常的鸣了起来,成都西南城最多的乌鸦也咶咶的叫着在高枝上晾翅膀。——楚子材方走到堂屋外面,听见表婶的依然清脆悦耳的声音正在上房后间吩咐何嫂洗什么东西,吩咐荷花做什么事情,声口还是那样的简洁老当,威武有力,一点不曾失去太太的身份。

他寻思:“如其是年轻女人,经了昨夜的事变,不知还能这样庄重不?如其是女郎们,恐怕今天更是昏昏沉沉的了。”

他又想起了“我确是经历过来的”这句话,便惘然起来:“她的经历,不知在出嫁前,或是出嫁后,果然是个老角色。我能够问她么?她该不疑心我在追究她?该不疑心我要吃醋罢?”因为他只管迷恋她,仍旧是害怕她的。

她的步履声一直走到前间,打开了衣柜,像是在换衣裳似的。

他撩起门帘,轻轻跨了进去。

她果然背向外站着,下面一条雪青旧官纱裤子,蓝白绿绦的裤带,照常一个油光水滑的鲍鱼纂,插了一朵半开的栀子花,从颈项到裤腰的肌肉全裸露在外面,手上提着一件白洋纱马甲,正在清理纽扣。

他两眼都花了,觉得那一段白背,简直像敷了一层粉,然而又有一层浮动的光彩。肌肉很丰腴,翅膀骨只隐隐有一点,两个肩头几乎是浑圆的。他赶紧走去,一把将这一段温和而富于弹性的艳肉搂贴在胸前,两只手恰就抄在前面,抚着那对绵软而肥满的乳房,同时那热烈如渴的嘴唇便紧贴在那圆而不很长,并且毛业经绞光的脖子上。

她并不如他所想象那样吃惊,只轻轻的嘘了一声。

他颠倒了,两臂更其用力的紧紧箍着,手指和嘴唇也像发了疯,心房的跳动使她从背肉上感觉到。

她一面摇动上身,用力的要摆脱他的搂抱,一面蹙着眉掉头向他微笑道:“哎呀!快放手啦……婉姑儿就要进来了……庄重点!我问你的话!”

虽然是笑着在说,但那黑白分明的眼珠里的威光,以及毫不可通融的口吻,却自然而然使他吐着哮喘,努力压抑下要发狂的念头,睁着火球似的眼睛,把手放开,瞪瞪的看着她毫无其事的把马甲穿上,纽子扣好,将一对极其动人的乳房压得平平的,变成一片过于肥厚的胸脯;然后又将一件旧料子改成时兴的高领浅边的酱灰花绸衫,罩在马甲上,对着紫檀架的玻砖座镜,慢慢的扣着。

“你为啥子今天不走?”依然对着镜子,但从镜中却看得见他那红光笼罩,——骚疙瘩更其像红豆一样,一粒一粒的鼓了起来,觉得别有一种意味。——同时又是憨痴痴的面孔,她复忍不住的一笑道:“怎吗,憨了?我在问你的话呀!”

他咽了一口口痰道:“下大雨啦,你难道不晓得?”

她车过身来,正正的对着他道:“你看你这个人,这样的不听话!我昨夜不是说过,今天就是下刀,你也得走!你年年都是一放假就走了,为啥子今年这样舍不得走?大家细想起来,岂有不诧异的?一定会默到你必然有啥子舍不得的人在省城。你住在我家里,又不曾在外面胡闹,那吗,你一定是舍不得我了。我昨夜不是说过,我是经历过来的,……”

他眉头一扬道:“着!我正待问你,你是经历过偷情的事吗?你说了好几次。”

她笑着把他的脸一拧道:“你还有这点聪明啊,真果是草帽子底下相女婿,看不出人材啦!只要你肯听我的话,我自然会告诉你的。你到底为啥子不走?”

“唉!何必说哩!硬是舍不得你。”

“舍不得,就不走?也好那吗,就永远不要走!”她的脸立刻就放了下来,并车身到床前,将换下的衣裳,一件一件的折叠起来。

楚子材看见她生气的样子,觉得别有一番风韵,心里更其爱得发痒,不禁伸手去握她的膀膊。她却使劲的一肘撑来,恰撞在他的大腹上,并咬着牙齿说道:“你要咋个!叫你放尊重点……你把我当成啥子人了……告诉你,你虽偷上了我,还是不能由你的脾气的,凡事都得由我……我要咋个,就得咋个!连我的表哥、姐夫、男人都是这样的在将就我,随和我……你一个四浑小伙子,仗恃啥子,敢来强勉我?……你再不规矩,动辄动手动脚的,看我把你搌得出大门不……”

这一瓢冷水,把他的什么兴头全浇熄了。垂头丧气了一会才道:“你不要生气,我立刻去喊轿夫来就走,今天总可以走到黄水河的。”

她本要向后间走了的,这才转出笑脸来道:“此刻走,又不必了!只要你知错,不故意同我顶撞,我自然会多爱你一些的。你舍不得离开我,我难道不晓得?不过,也不要太热很了。俗话常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热如火。只管热得像火,但是一眨眼就化成了灰,连一点热气都没有了。我愿意的,就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虽然淡,却是长远。乖儿子,你是才同女人打交道,这些话,你还不懂。我晓得你的心眼,也同我的那几个一样,碰头香,一上了手,就恨不得不分昼夜,时时刻刻把我搂在怀中,一动情就来。这不说于你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并且也像点心铺的徒弟。你晓得淡香斋待徒弟的方法不?徒弟才招来,一看见点心,那有不馋嘴的?见啥子,吃啥子,总像啥子都吃不够。因此师傅在做热点心时,便特意把徒弟喊去,让他先吃一个饱。吃不得了,还在劝他。一次两次之后,见着点心就要发呕。男女偷情也是这样,若果一开口就吃个饱,不久就会生厌的。如其偶尔一次,比如肚子十分饿了,吃一盘精致点心,你想,这比撑开肚皮吃热点心的,那个味道长些?……所以我昨夜才叫你走。我的意思,就是要把这味道留在你的心中,让你回家去慢慢咀嚼。你自然越咀嚼越流口水,你也才会慌着要来,不至于像往年一样,定要等到开学了才来。乖儿子,你现在该懂得我的心了不,怨恨我了么?”

楚子材只管恍然,但他心里仍很愿意当个淡香斋的新徒弟,自以为绝不会吃得发恶心的,他也有他的理由。

婉姑恰奔了进来,要找什么东西。她妈妈唤着她道:“不准跑!我问你一句话,早晨,你爹爹咋个会说起楚表哥今年舍不得走?”

她张着大眼,同她妈妈一样的黑白分明而有神的眼珠左右转着,半会,才说道:“爹爹没有说。”

“放屁!爹爹说了来,你哥哥告诉我的。”

楚子材笑道:“表叔是说过。说我长了一岁,就不同了,往年一放假,就慌着走,半天都等不得。”

婉姑接口道:“是的,是的!爹爹是这样说过,说楚表哥往年硬慌得很,半天都不肯耽搁,一放假就跑了。”

“……并没说我今年为啥子舍不得走。”

“意思不还是一样吗?精灵人说话,那里肯说尽的。”婉姑已在连三抽屉内找着了她要找的东西了,便又登登登的向后面跑去了。

“……你默到澜生老实忠厚吗?他才是精灵鬼哩!年轻时候,又是当过花花公爷来的,就如今说起韩二李老幺那些烂婊子屁股虫,还在恋恋不舍哩。你昨夜对我的举动,他岂有不晓得?……”楚子材骇然道:“一定是你出来时,表叔还没有睡着。看是看不见,或者听见了。他说过啥子吗?”

她喘的笑道:“就骇着了吗?”

回身坐在柜桌前的那张藤心靠椅上,把身边的美人床一指道:“你站得啦!今天腿杆还那样有劲吗?……唉!年轻人真不同!三十六岁以上的男子,差不多都累不得了!”

楚子材很不安的坐下道:“好妈妈,不要说闲话了。”

“昨夜澜生不是品评过吴凤梧?……这也是个怪东西,专门好男风。他的老婆,你没有看见过吗?虽是小家人户的人,倒好个样子。二十几岁,嫁跟他有五六年,听说同睡的时候很少。我想小家人户的妇女,说不上啥子见识,说不定已偷过人的了。

唉!妇女家真值不得,偷了人就要着人耻笑,说是失了节。胆小的只好忍耐到害干病死,发狂。我就胆大了,可是也只好偷偷摸摸的,敢同男人家一样:只要有钱,三妻四妾,通房丫头,不说了,还能在外面随便嫖,嫖女的,嫖男的?大家还凑合他们风流。会做诗的,还要古古怪怪做些诗来跟人家看,叫做啥子情诗艳体。

我不信男女既都是一样的人,为啥女子的就该守节?人人都不明白这道理。一般妇女更可恨,她们一说到那个女人失了节,偷了人,便都摆出一派鄙薄的样子来,好像自己才正经,别的人就不尊贵了。其实,我看得透,鄙薄别人的只由于嫉妒。嫉妒别人有本事偷人。

正经女人多半是没胆子没本事的。这好比一些穷人看见人家顿顿吃好的,整鸡整鸭,肥浓大肉,他何尝不想也这样吃吃?因为没这力量,也没这福气,只好向人说他是善人,不肯伤生。我这个人,历来就古怪,在娘家时,大家说,表妹是不应该见表哥的,小姨子是不应该见姐夫的。我偏不听,我硬要见,并且还要一堆耍,一堆吃,有说有笑,别人只管疑心我,却也不敢说我。我说过:要偷人,你们也挡不住我,就不偷表哥姐夫这些上等人,三小子、裁缝、大班、厨子、不是太太、姨太太、小姐、姑娘们偷过的吗?有啥稀奇?就不说一百家里头,有九十家的底子翻不得,即是那些守贞守节,守到害干病发狂的一些贞节妇女,又有几个人的心子经得在孽镜台照得呢?比如前几年走马街的那件事,说起来真笑人……”楚子材大抵都不甚了解她的话,只觉得她胆大、武辣、厉害,而急于要晓得的,还是她那领题的一句话。

“我的乖妈妈,乖表婶,你的话越说越远了,你安心把人急死吗?”他竟溜下美人床,扑的跪在她的跟前,两手抚着她的一双丰若有余的膝头,仰起他那焦眉愁眼的脸来。

她把他的发辫摸了摸,得意的笑道:“这么大一块人,有本事偷女人,又这样的胆怯,我倒没见过,真是澜生说吴凤梧的话,有饭胆没酒胆了……好罢,你起来,我告诉你。我这个人,既存了心偷人,我就不怕啥子的。以前,我没有出阁时,胆子更大,也还要放荡些。如今哩,有儿有女了,倒不能不有点顾忌。不是为的我,只为的他们,也一半为的澜生,不要使他受人家的议论,说他得报应。所以一起头,我便叫你放庄重些,举动言谈处处要留心,顶好是在人面前不要睬我,故意做冷淡点才对啦。偏偏你不听话,昨夜刚亲了嘴,过了脉,你看你就掌不住了。在桌子上红起一张屁股脸,两只眼睛亮得好像要吃人似的,并且死盯着我,转也不转。你表叔同你说话,你也好像没有听见。说你神不守舍,有了别的啥子事情在心上哩,偏我随便哼一句,你又听见了。比如我才说:荷花咋个不打一张洗脸帕来揩揩脸?你就慌了,赶快就跑到后头去了。你以前,——不说以前,就前一刻钟,你是这样吗?并且才打过三更,不过一点多钟,你就催着要睡了,往夜是这样吗?这不是明明向着你表叔说了出来:我快要偷你的老婆了!倒是今早起来,冒雨走了,也说得去,却又舍不得走。你这样不听话,我真灰心,想着我以前的几个。”

敞厅上有人在大喊:“楚子材!楚子材……”

两个人一齐站起来,从玻璃窗心中,看清楚了是王文炳与吴凤梧。吴凤梧还是那样急装缚袴的。

“他两个说不定又来催你走,你不准答应!若是约你出去,今夜早点回来,我还有多少话要同你细说。你表叔今天有两处应酬,一定又是喝得人事不省才回来的。”他点了点头。稍为表示了一下,她虽是呸了一声,仍然仰起脸来,把那鲜红的嘴唇,撮成了一点,凑将过来。并把他肩膊结实的捏了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