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鹧鸪仔仍然感到困惑——那时的自己不过是一个碌碌奔波的劳动人民,除了帅一无是处,怎么就会被选中去执行那项艰巨的使命呢?
犹记否,那一日的山城,一改春和景明,东边黑云压城,西边山雨欲来,大自然的伟力之下,是人间。
在那天下午,在那座小山城的一隅,一出好戏正在上演。
“鹧鸪仔,那个,最近,我儿子不是打工回来嘛,打算来咱店里帮帮忙,你达叔我想着最近店里生意也怎么不景气,不缺人手。”
老板达叔说话时,只有二十岁的鹧鸪仔正在把水果摊上不新鲜的水果往特价区挪,听到老板的声音,他面上一愣,不禁停下脚步,向柜台方向望去。
“我看,你也好久没回家了,达叔给你放几个月假,回家陪陪父母吧,别紧张,是带薪假,工资奖金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年轻归年轻,鹧鸪仔好歹也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年,达叔话说到这个份上,足以让他心领神会。于是,他默默将手底下的工作做完,走到柜台前,对达叔轻轻说道:“达叔,其实我今天打算向您请辞……”
“请辞?鹧鸪仔,你这话就见外了,是不是嫌达叔薪水开得少了?”达叔虽嘴上这么说,眼里的欣赏却是溢于言表。
“我妈最近老打电话说身体不好,所以,我想回镇上寻个工作,挣多少钱不重要,能陪在她身边就好。”
达叔尚清晰记得,面前这孩子在某次酩酊大醉后说过,母亲已经病逝,但在这种时刻这种场合,这样的记忆明显多余。当即,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递到鹧鸪仔手里,“达叔理解,不强留你。这钱你带着,算是达叔的一片心意,这个月刚过半,达叔也当一整个月给你发钱,最近两天就去存你卡里。唉,年轻人,好好陪陪母亲吧,等你活到我这份上,就能明白,没什么比亲情更重要。”
鹧鸪仔双手颤抖着接过钱,眼中早已热泪盈眶。他咬咬牙,佯装感动,哽咽道:“达叔的恩情,我将永远铭记!”
“别介别介,不足挂齿。我看今天店里也没什么活儿,晚上我那崽儿来了,爷俩一起干,很快就能收拾完,你既然要回家,趁早吧。”
“嗯……”鹧鸪仔又何尝不知,达叔这辈子尚未婚娶,又如何凭空生出来一个儿子?
“对了,带几个苹果路上吃。”说罢,达叔走到鹧鸪仔刚才工作的特价区,抓起几个苹果装袋,然后将塑料袋硬塞到鹧鸪仔的手上,“行了,快走吧,再不走达叔可反悔了。”
几乎是连推带搡地,鹧鸪仔被达叔“送”出了水果店。他几步一回头,隔着一段水泥路,表达着对老板的感激涕零,也表达着对此地的恋恋不舍,直到在路口拐了弯。
拐弯之后,悲鹧鸪摇身一变惨鹧鸪,悲兮惨兮凄凄兮,长太息以掩涕兮。
几乎是同一时间,背对着街道的达叔低垂下头,耷拉着肩膀,踱步店内,一个人落寞地摆弄起了水果。
经济萧条,生活不易,好聚好散,没有撕破脸皮,足矣。
蹲靠在墙角的鹧鸪仔从袋中拿出一个苹果,狠狠咬下一口,一口就见果核。他一边咀嚼,一边喃喃道:“这才两年,却丢了四份工作,接下来又该何去何从……”
回想起来到山城的这两年,屡次失败的经历着实令鹧鸪仔自我怀疑。
第一份工作,送外卖,因为多次等红灯超时被顾客投诉,最终被平台辞退;
第二份工作,卖保险,因为不愿意拨打信息贩卖公司提供的电话号码,最终在业绩竞争中失利;
第三份工作,手机柜台销售,因为不愿意把翻新机当作新手机推销,最终主动请辞;
第四份工作,星星水果店店员,这是鹧鸪仔任职时间最长的一份工作,比其他三份加起来都要长,但最终也是敌不过整个大环境的萧条。
想起初,他鹧鸪仔是怀着多大的憧憬来到城市啊,他虽然没钱上学,但自认为饱读诗书,只要给他机会,他不比别人差。可是,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这话确实是人生的真理。城市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迅速磨平他的棱角,教会他圆滑与世故,却仍然不愿给他机会生存下去。是因为他固守道德底线吗?他无数次这样怀疑过,他也无数次想做出改变,可作为大山里走出来的淳朴青年,底线就是底线,始终在他心里占据着一方天地,动无可动。
真是伤脑筋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乌云远道而来,逐渐遮天蔽日,漠漠向昏黑,将山城的上空盖了个严严实实。街道上的行人,开始两步并作一步往家里跑,一边跑还一边提醒道:“下雨啦!要下暴雨啦!”
山城暴雨,岂非常事?
但这一次,来者不善。
一语惊醒梦中人,字面意思。抬眼看到眼前鸟作兽散的人群,鹧鸪仔连忙掏出手机,果然,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十几条未接来电,全部来自他妹妹的班主任,他不敢怠慢,立即回拨。
“喂?蒋老师,是我是我,不好意思,万分不好意思,刚才在开会。”为了让语气显得真实,隔着电话,鹧鸪仔仍然点头哈腰。
电话那一头的班主任显得相当不悦,“一会可能有暴雨,学校要求监护人在校门口接孩子,你尽快来。”
“好好好,老师您放心,我现在就出发。”
“嘟……嘟……嘟……”班主任在那一头粗暴地挂断了电话。
被如此对待,鹧鸪仔说不介意是假的,但纵使他心有千万般不乐意,妹妹在人手上,他还是得任凭吩咐。当下,他将手机装在口袋,轻车熟路向着山城的小学狂奔而去。
跑着跑着,周遭风势愈大,放眼望去,漫天都是随风扬起的塑料垃圾,一场大自然的洗礼似乎蓄势待发。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妹妹从小就怕雷声,自己若赶不到她身边,她一定会被吓哭。
然而,事不与人愿,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在整个山城最大的十字路口,鹧鸪仔遇到了红灯。街上车流如注,他只好停下脚步,原地跺脚,保持身体的温度,以便能在红灯结束后的第一时间冲出去。
只要过了这个路口,接下来畅通无阻。他如是安慰自己道。
90……80……70……60……
谁知,眼看着还有一分钟不到,命运却又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阿婆不要!”
“奶奶等一下!”
“姨!”
人群中异口同声响起了惊呼,鹧鸪仔踮起脚,透过一个个后脑勺张望,竟见一个老奶奶拄着拐杖踏上斑马线,听到众人的声音,她惊慌失措,原地转起了圈圈。
她是一个盲人!
与此同时,远处一辆大卡车呼啸而来,车上的司机似是熟睡正酣,对斑马线上的老人熟视无睹。
“快把奶奶拉回来!”
“怎么办,谁去拦一下大卡车吧?”
“人命关天,想想办法啊!”
人群中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但说起来简单,谁又敢轻举妄动?
鹧鸪仔。
只见,他从人群中挤出一条缝,大步狂奔到奶奶身边,将其狠推到一边。作为代价,随着“嘭”一声响,他被大卡车撞飞出去数米远,倒地不起。
值得吗?不值得。
愚吗?愚!
但这种时候,哪里还考虑得了那么多?
感受到自己在枯萎,弥留之际,鹧鸪仔强忍着剧痛侧目,看到奶奶被其随后赶到的家属搀扶了起来,所幸无碍。
“刚好像有个人救了俺,你们去看看,快去看看,那人没事吧?”
“妈!被卡车撞了,不死也得落个残疾,咱家哪来的钱给他折腾?快走快走,咱别被缠上了!”
“不,你们去看看,人家救了俺,俺家得知道感恩!”
“嘘,老婆子你别嚷嚷,这么多人听着呢,娟娟你扶咱妈先走,我给那人叫个救护车,仁至义尽。”
“辉子,你小时候俺怎么教你的!”
“哎呀妈妈耶,咱自己都活成这个样,哪有工夫操心别人啊?”
……
呵呵。
头枕大地,静听风雨,鹧鸪仔感到胸口痛得厉害,他好累,真的好累。
活下去的希望渺茫,他只希望,在他死后,妹妹能被孤儿院收留。
想想,母亲去世后,自己还自不量力,要自己抚养妹妹,鹧鸪仔,你配吗?
算了,来吧,我躺着难受,请雷电给我个痛快,请狂风为我送别,我鹧鸪仔也想当个人物,上一回早间新闻!
来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鹧鸪仔的耳畔,已然响起了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响曲》。他在往山城剧院送外卖时,第一次听到这部交响,那天,他驻足良久,接到了无数投诉。
这一次,上天满足了他的心愿,凭空一声惊雷起,一道水缸粗细的闪电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径直劈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