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老上海豪宅

豪宅,一个极有气派的名词,内里,又往往带有几缕红粉佳人的余韵,烘托出一个渐行渐远的形象,在时光隧道那端印下一个斜斜的投影!

上海豪宅,应始于上海开埠之际。自从1937年前后全国燃起抗日烽火,接着八年抗战和四年解放战争,然后进入一个破旧立新的时代。从此,上海再也没有新建的豪宅。

上海每一幢豪宅的落成,都是一个海上传奇的开始、一座成功商海弄潮儿的纪念碑。

20世纪初,一个乡下人来上海觅机会,闲来去大马路(今南京东路)一茶馆店望野眼(东张西望)听热闹,几个长衫马褂生意人看他不顺眼,在一边嘲笑他:“这只呆料也会发财,上海真叫遍地真金候你拾了!”

乡下人来了劲:“噢,颜料也会发财!那么……颜料有好多色,啥颜色最容易发财?”

众生意人继续寻他开心:“囤黄颜色啦。就算脱不了手,还可以漆和尚庙,功德无量啦。”

乡下人信以为真,囤了大量黄颜料。正在蚀了全副身家大叫套牢之苦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沪上颜料没有进口,开始告急,特别是德国产的黄颜料,乡下人就此掘到他第一桶金。他就是沪上坐第一把交椅的奚姓颜料大王,后在南京西路江宁路路口造了豪宅奚氏王国,就是今老梅龙镇酒家大楼。一日颜料大王梦见赤脚大仙为他送来一个财运童子。早上果然有一眉目机灵的少年来拍门求师学生意,为爱惜鞋子,一双七成新布鞋夹在腋下赤着双脚,这位小学徒就是日后沪上第二颜料大王、贝聿铭本家苏州贝家的发家人。他发达后在黄陂路造的大宅已于去年拆除。20世纪30年代,贝家第二代又在南阳路上造了更现代的新豪宅,今为某研究机关。

今铜仁路333号、昔有远东第一豪宅之称的绿屋屋主吴同文,本是一贫苦船民儿子,偶然跑过富商吴家黄陂路大宅被收为儿子,做了现成的富家继承人。长大后斥资造了这所船形豪宅,想来为纪念自己的船民生父母吧。吴同文因开发绿色染料成绩骄人,被人称为绿色大王,故而将房子外墙特意砌成绿色,连汽车都是绿色的宝马……

豪宅的传奇,举不胜举。难怪沪上华人豪宅都有一个特点:哪怕再西化再现代如由邬达克设计的绿房子,内里一律设有家堂供奉列代祖宗感谢祖荫。今新闸路已拆除的某豪宅,传言其创业人发家,得益于一位富商小妾私房相助,故家堂内供的是那位小妾的首饰箱。后来红卫兵抄家还质疑为何只见空首饰箱不见内容,在花园掘地三尺找首饰……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豪宅越造越精,越来越不讲究雕梁画栋、奇石珍木,已走出大观园般单求阔气和贵气的中国建筑传统。西方式的乡村别墅元素开始注入华人一度强调的封闭、森严、烦冗的城堡式设计中:外形设计偏向简洁,去掉许多窗台门框的雕琢,加强绿地空间的视觉美,并配有私家游泳池和网球场,说明屋主已一脱父辈只会打麻将、听戏、饮花酒的休闲,开始注重户外消遣,已很有现代的阳光绿色概念了。

豪宅内的生活细节,自然精致讲究,蕴藏在叠叠层层的华丽的天鹅绒窗帘内。豪宅外的人,将这些代表“富有”的细节,堆砌成艳俗的月份牌,成为一代小市民的海上美梦。连电影《十字街头》中赵丹、白杨这样的小白领,也会忍不住做一做这样的豪宅白日梦:穿着露肩晚礼服的白杨在豪宅花园里荡秋千,一身礼服的赵丹悄然来到她身边向她求爱……

其实豪宅华丽的帷幕内的生活,充满大家庭的恩怨和钩心斗角,典型的中国式的窝里斗,在豪宅内构成惊心动魄的一幕又一幕由刀光剑影、私奔外逃拼接的长篇连续剧。

今南京西路静安分局以前为陈姓富商私宅,一度做过我母校培进中学校舍,我曾在那里就读。传闻这位富商嗜赌沙蟹(梭哈),一夜之间将整幢豪宅连带姨太太全输掉,姨太太后来上吊自杀。我们这批女学生,常会好奇地估摸:这位姨太太吊死在哪间房内?最后一致认定,在阴暗的地下室。有人还装神弄鬼断定,听到置放体育用具的储藏室内,夜半有女人的哭声……

上海豪宅,多以传奇开始,悲剧结束。总也逃不脱我们祖先的诅咒:好不过三代。

据统计,现今上海榜上有名的豪宅约有十所,即门口挂有“十大名宅”铜牌的。十大名宅产权都已归国家机关。此外,上海有特色的可纳入豪宅之列的独立花园洋房,今尚存两千多幢,其中产权仍属私人的大约一成都没有。

今宝庆路3号的少爷——画家徐元璋,可谓上海这百年豪宅史中,仅存的一位豪宅内的末代小开。当旧日豪宅住户都无奈地屈从于时代,纷纷老去在宅外的遍地江湖时,他竟可以独守祖屋,迎来新世纪的阳光。

宝庆路3号的高高围墙内,圈着五幢独立洋房,元璋外祖父独住主楼,他们子女各一幢,单会客宴客又是一幢,连用人杂役也是一幢独立楼。围墙内三代人的精致的生活,打造出徐元璋这样一个流着蓝色的贵族之血的画家,七岁时母亲远赴法国令他的童年带上一抹凄凛,使他成为上海滩上同龄人中的一个异数,也造就了他日后一贯的谦恭、执着和低调,还有脆弱!

他特别不能融入大围墙外的生活。读到初中,他要求退学待在家里。父亲理解他,为他请了英文老师和油画老师,让他待在大宅内继续接受教育。这是他的幸还是不幸?

有人讪笑徐元璋:“你这个人这么窝囊,看煞你一事无成,也没有女人会要你。”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周六晚上,宝庆路3号往往美女云集,莺歌燕舞。

今日宝庆路3号与昔日的气派,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豪宅内的每一个细节的照顾,都需大量现金去雕琢,从户外大草皮的修剪,到室内配上适合的家具古玩。经几代人精心打造的豪宅生活,一旦被破坏,是百个徐元璋都无法弥补的。要紧的是,他毕竟守住了这个精神家园!

在他心目中,上海已经定了格,定格成一片一片他从小就看熟的绿荫中的老洋房。他的生活,从十七岁迷上画油画起也已定了格,就是20世纪20年代的爵士乐加油画,还有女人。他是以创作油画的态度来编排他的音乐资料和结交女友的,一切都是按照他的个人美学标准。“对现代艺术,我不欢喜!”他说这话时,双眼中甚至还有敌意。

他太依恋这自己生于斯、长于斯,希望还能终老于斯的家。他甚至没去过上海以外的省市,更遑论出境,却能挥笔自如地在画笔下呈现西班牙的小宅、地中海风情的市集……

“我所有的灵感,都来自这里——宝庆路3号,”他说,“离开这里的氛围,我一笔也画不出。”

老上海豪宅,宅内宅外都是故事。每经历一任豪宅的主人,都如一场投入轮回的生命。日出日暮,花落花开,历史犹如秋天的落叶,铺了一层又一层,豪宅无语,默默载走几代恬淡如菊的故人风景,这才是豪宅的真正价值所在。